2021年8期  
      新锐



陈巨飞,1982年生,安徽六安人,现为安徽文学院签约作家,自由撰稿人。作品见于《十月》《人民文学》《芒种》《北京文学》等期刊,出版诗集《清风起》等。曾获2015年《安徽文学》年度小说提名奖、2020年度十月诗歌奖等奖项。
 
匡冲志·理发
陈巨飞

 

  我使,都要使在匡冲!说话时,父亲花白的胡子一翘一翘的。一阵风吹来,他花白的头发也乱了——他该理发了。

  中风后,除了走路跌跌撞撞的,父亲说话也不太利索了,总把说成使。显然,说这句话之前,他已下定了决心,死活不肯再去养老院。他一手拄着拐棍,一手紧紧地拽住门把手,生怕我把他给强行拉走。这让人很头疼,但我深知他的脾气——父亲属牛,年轻时是一头犟牛,现在是一头老犟牛。

  本来,我是带父亲回来扫墓的。春分那天,我接到父亲的电话,他说,今年清明早点回去,多买些纸钱,给杨疯子也烧点。我不敢怠慢,一切照办。去接他时,他大包小包地收拾了一堆东西带着,我以为他要把换洗衣物带回来洗晒一番,就没多问。回来后,他把张军叫来吃过一次饭,还多次叫我给张军敬酒。原来,父亲把后路都安排妥当了。

  父亲摸出老人机,努力地让自己的手不要太抖,终于拨通了电话。他对着那头大声说,张军,你现在过来,把卡也带着。对方没怎么听清楚,父亲只好将一句话精简为三个字:来,带卡!

  张军很快来了,朝我点点头,又凑近父亲说,老叔,都讲好了吧?

  父亲对着张军喊道,没什么要讲的,你把卡号给张政。说罢,他声音小了一些,对我说,从四月份开始,钱不要打给养老院,打给张军就行了。有张军服侍我,你安心回城吧。

  父亲的语气容不得反对,我也只好听他的,但走之前我得找人帮他理一下头发,就说,王驼子现在还上门吗?

  张军说,你是说王驼子吗?

  我对着张军的耳朵说,是呢,王驼子现在还上门理发吗?

  张军连连点头,他的意思应该是他听懂了,王驼子还上门。他说,前段时间王驼子还来了呢。李老奶奶过世,他来给孝子贤孙剃头。王驼子现在更驼了,头都低到了膝盖,给人理发,要站在板凳上。

  父亲高兴地说,王驼子七十好几了,还在理发啊。我真想和王驼子叙叙呢。

  于是张军对我说,我有王驼子的号码,你打电话给他,叫他来给老叔理个发!

但王驼子不能来。他在电话中说半个月前摔了一跤,坐骨骨折。现在刚出院没几天,只能躺在床上静养,以后能不能走路还不好说。王驼子虽然不能来,但他说他女儿可以来,手艺比他好。半小时后,当王娟骑着电动车出现在匡冲时,我俩一见面,都大吃了一惊,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怎么是你?

 

 

  很多年后,面对漫长的失眠的夜晚,我都会想起刘梅那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我曾无数次想过,那些洗发水没有找刘梅代言做广告,真是有眼无珠。头发好,花在头发上的精力和金钱也就多。一开始我也没觉得什么,但时间长了,特别是她在各种理发店办的会员卡没用完时,我偶尔也会抱怨几句。

  刘梅心软,经不住总监或店长的软磨硬泡,更经不住发艺师、造型师的糖衣炮弹。只要他们夸刘梅的头发漂亮、发质好,那就代表店里即将售出一张级别最高的会员卡。直到现在,家中的抽屉还藏有一沓卡片。

  卡没用完有多种原因,绝大多数是因为理发店的生存周期不长。周期最短的那家,刘梅只做过一次头发、洗过一次头,第三次去的时候,早已人去楼空。玻璃门上张贴着旺铺招租的信息,扎着彩带的灯柱不再旋转,站在角落里发呆。我一度怀疑那家理发店就是骗子,专门骗人办卡,打一枪就跑,做一榔头买卖。而刘梅第一次到店里的时候,他们先是鞠躬欢迎,又是倒果汁、发零食,临走时还夹道欢送。

  自从那一次上当后,我和刘梅约法三章:她多花点钱做头发没关系,但不准再办卡。刘梅说到做到,至少有一年没办卡了,但是后来,她还是办了一张卡。

那天,我的手机收到一则短信,我以为是公司的派修信息,打开一看内容却是:

 

尊敬的张先生,祝贺您成为如月发艺的白金会员!如月发艺专注于您的形象设计,还您美丽自信人生!持有本卡您将享受首单免费、洗吹免费、其他项目六折服务,还有更多惊喜等着您!

 

  我没在意这则短信。凭直觉,我认为这是理发店群发的广告,是招揽顾客的一种宣传方式。下班后我像往常一样去送外卖,那天晚上接了不少单,但有一单送错了,被人投诉,一晚上白忙活了。到家楼下时,我没有直接上楼,而是坐在路牙子上抽一根烟,放空一下自己。我闭着眼睛,又累又恼,真想趴在自己的膝盖上睡一觉。这时我的眼前有光扫过,接着听到电动车的声音,原来是刘梅接小丽下自习回来了。我赶紧把抽了半截的香烟扔到身后。

  小丽说,爸爸在抽烟!

  刘梅把车停好,拉着小丽来到我身边,说,你是不是忘带钥匙了?瞧你这记性——你怎么又抽烟了?你不是戒了一年多吗?

  我说,你别说我了,三块钱一包买的。

  刘梅顿了顿,大概是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她转过身,吸了一下鼻子,说,你下次买好点的,买中华,不要抽这么孬的烟,对身体不好。

  到家后,刘梅叫我以后下班就回来,不要再送外卖了。她说,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你身体不行了,小丽上学,你爸住养老院,我做头发,还能指靠谁?

  今天,刘梅在商场找了一个卖衣服的工作,每月保底两千五,有提成,听店长说好的时候甚至能拿到四千。上班时间与照顾小丽不冲突,明天就要去。刘梅说我兼职跑外卖快一年了,钱没多挣,身体却大不如以前,风里来雨里去的,骑车也不安全。

  刘梅掏出我的烟盒,扔进垃圾桶里。她说,张政,你没看出我有什么变化吗?

  我抬头看了看,没看出什么异样。刘梅说,你真是个直男!张军是耳朵不好,你是眼神不好。我做了新发型,小丽一眼就看到了,说妈妈真好看!这你都没看出来吗?真是服了你。我把头发烫了,好久没上班,明天重返职场,我呀,要有个新形象!

  我说,你经常换发型,我都麻木了——哦对了,我收到一个短信——你不是又办卡了吧?

  刘梅说,我没办卡,哈哈,是你办的,不然你手机怎么收到了办卡信息呢。

  我有点不高兴,说,刘梅你做头发可以,但你都答应我不办卡了,怎么能说话不算数呢。理发店办卡都是骗人的,家里那么多卡没用完,算算都有好几千块呢。

  刘梅说,所以留的号码是你的,算你办的嘛。你放心,这次我一定用完,不用完我以后就不理发啦,留个世界上最长的头发去申请吉尼斯纪录。这次这个老板娘手艺好,人也面善,店就在我们小区门口,我们一家人都可以去剪头发,能省不少钱呢。

小丽从洗手间出来,把我的手机拿去翻了翻,刘梅一把夺了过去,说,不要玩手机,去把桌子上的牛奶喝掉。小丽悻悻地走开了,末了还嘟哝一句,我不是玩手机,我想看看新闻,听同学说易烊千玺发布新造型了。

 

 

  王驼子叫王礼发,不过,王礼发成为理发师和他的名字没有关系。

  以前的时候,我们那儿理发不叫理发,叫剃头,理发师叫剃头匠。理发是近些年才有的说法。现在年轻人嫌剃头土,都说理发,渐渐地,男女老少都称剃头为理发了。王驼子成为剃头匠,主要原因是他是个天生的驼子。驼子干农活是不行的,只能从事一些不需要下大气力的工作,比如补鞋、补锅、当地理先生等等。听父亲说,王驼子不想闻别人的臭鞋,也不想被人嘲笑——罗锅子补锅锅对锅。做地理先生倒是挺体面,但王驼子找不到人教他,另外地理先生越老越值钱,王驼子等不了那么久——他家都快揭不开锅了。学剃头最快,灵活的最多半个月就可以出师。

  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我们那边的人是不愿意当剃头匠的。匡冲有这样的传说,说是谁都要剃头,包括皇上;谁见了剃头匠都要低头,也包括皇上。而皇上是不能向人低头的,剃头匠犯了这个冲,玉皇大帝就罚剃头匠永远低人一等,他们的后代就出不了人物。

  不过,匡冲少不了剃头匠;不但匡冲,世界也少不了剃头匠。在匡冲,除了日常的剃头,按照习俗,至少有两个重要的场合少不了剃头匠。一是,小孩满月要喝满月酒,满月酒中最重要的仪式就是请剃头匠给小孩剃胎毛,不但要把小孩的头发剃掉,连眉毛都要刮光。胎毛剃得干净,预示小孩子一辈子没灾没病,没有烦恼。剃过的胎毛,剃头匠用一张红纸包好后送给孩子的父母,喜东家则要回赠给剃头匠一个红包。这个时候,鞭炮响起,知客招呼亲朋好友入席坐定,满月酒就喝起来了。另一个重要的场合是在葬礼上。当死者埋葬在高高的山坡,亲人们放了鞭炮、烧了纸钱从山上下来,剃头匠开始给他们逐一剃头。这代表死者已经入土为安,到极乐世界享清福去了,亲人们不要沉迷于悲伤之中,生活总得继续,一切还得从头开始。

  我们匡冲小孩的胎毛,几乎都是王驼子剃的,但近些年除外。近些年生活在变好,匡冲的人越来越少,都搬到城里了。父亲说,连匡冲山上的兰草花和映山红都知道享福,听说城里好,长了脚似的,都往城里跑。

  我说,那是被人偷挖掉的,卖到城里去了。你别看它们在匡冲长得好好的,一到城里就水土不服,不是残了,就是死了。

  父亲说,是啊,你看张军,多么好的孩子,出去一年,就弄成残疾人了。

  毫无疑问,张军、刘梅和我的胎毛都是王驼子剃的。我们这一帮匡冲的七五后,童年和少年都是在农村度过。那时候的匡冲,每到二月底,映山红就像绯红的云朵,飘荡在崇山峻岭之间。大别山兰草花有独特的幽香,一阵风刮来,都能让人醉倒。

  很多次,远远地,我和张军看见一个人朝匡冲的大路上走来,他的背比他的头还高,是王驼子来剃头了。王驼子背着一个小木箱子,不用猜,我们都知道他的箱子里装着剪刀、手推子、刮胡刀、滑石粉、荡刀布等工具。他每隔半个月都会来一趟匡冲,给匡冲人剃头。那时候,像王驼子这样的上门剃头匠都实行包年包片制,一个剃头匠负责几个村子,工钱一年一结算,主家每年还要供两顿饭。一个头一年两块钱,小孩子不要钱。过年前那几天,剃头匠会挨家挨户上门,剃年头,收年费,还要谈好下一年的生意。到了第二年,过完正月,剃头匠就会奔波在乡村的路上,剪去人世间的烦恼丝。而正月是没人剃头的,老一辈说,正月剃头死舅舅

 

  有一次,张军突发奇想,想剃一个光葫芦,也就是光头。他不知道听谁说邻村通了电,电灯泡就像光溜溜的葫芦,到了晚上就会发光,比煤油灯亮堂多了。张军想看看光头有没有这样的功能。

  我们看见王驼子穿过一块青青的麦地来到张军家,和他爸也就是我的大伯交谈一会后,就搬出一条长板凳放在廊檐下,把工具箱搁大门石墩上。王驼子从里面取出荡刀布挂在门栓儿上,围布抖开就准备工作了。

  张军跑过去对大伯说,爸,天马上就要热了,我想剃光头。

  天热还早呢,你可想好了,剃了光头后,头上一根毛都没有了,就像葫芦瓢一样!大伯一边剃头一边向张军瞅了一眼。

  张军正想变成葫芦瓢呢,大伯剃完头后,他迫不及待地跳上了长板凳。王驼子问,想好了?张军直点头。张军剃头时是有名的不老实,不哭闹一番是不肯就范的,难得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于是王驼子三下五除二,咔嚓咔嚓几剪子,又呜呜地推了几刀,张军的头就变成了光葫芦。张军摸了摸光乎乎的脑袋,感觉不太对劲。他到大衣柜镜子前一看,哗啦一下流出眼泪来。他拽住王驼子的袖子,死活不松手。他边哭边说,死驼子,你把我的头剃得这么丑,你得赔我头发,这么丑,刘梅就不喜欢我了!

  张军的光头到夜里并没有发光,白天也没有,因为他搞了一个帽子戴着遮了丑。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张军也喜欢刘梅,于是我和他也就不怎么在一起玩了。刘梅后来嫁给我而不是嫁给张军,和张军的光头没什么关系。剃了的头发可以很快长起来,但砸坏的手却没办法治好。初中毕业后,张军出去打工,进了一家制作假冒宣纸的作坊,负责捶制树皮。一柄巨大的铁锤按照节奏砸着一个铁墩子,发出啪的一声轰响,时间一长,张军的左耳就不灵敏了。黑心作坊工作时间长,张军有点困,注意力没集中,添树皮时手忘了及时抽回来,左手就被大铁锤砸了个稀巴烂。

张军背着几捆黑心作坊赔偿的假宣纸回到了匡冲,再也没有出去打工。是啊,再后来,有手有脚的大学生都找不到工作,谁又会要一个手有残疾的半拉聋子呢。没过几年,大伯死了,张军一把火把自己左手换来的假宣纸当纸钱烧了。这些人间花不了的钱,只好到阴间去碰碰运气。埋了大伯,张军让王驼子再给他剃一次光头,王驼子没说什么,手起刀落,就帮张军剃了个滴溜精光。剃完后,王驼子用热毛巾擦了擦张军的光头,也顺手帮他拭去了脸上的泪痕。张军到大衣柜镜子前看了看,摸了摸光滑的头颅,看着自己的滑稽样儿,他对镜子里的自己笑了。

 

 

  如月发艺离我家近,自从刘梅办卡后,我也去剪过几次,大多是老板娘帮我剪。一个男人,应该是老板吧,每次去,都在柜台上用手机玩斗地主。店里有三四个学徒帮老板娘打下手,有时候老板娘忙不过来,他们也会尝试着给顾客理发。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有时帮忙扫地,有时拿一个手机看《小猪佩奇》。

  老板娘看起来比我小好几岁,说不上漂亮,但见到谁都微微一笑,让人觉得舒服。她的手艺也正如刘梅所言,的确不错,每次剪过头,我都感觉一身轻松,年轻了几岁似的。其实我的头发并不好理,我的头上有两个旋,怎么分都别扭,有几撮头发总是桀骜不驯。小时候,每每王驼子给我理发,都说我以后肯定很聪明,说双旋的男孩是绝顶聪明。我的头发,也只有在王驼子手里才能服服帖帖。

  期中考试后,小丽的班主任通知我去参加家长会。那几天物业公司整修管道,我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头发蓬乱,胡子都没有剃。看时间还够,我准备去如月发艺捯饬一下头发。走到理发店门口,我发现老板娘抱着女儿坐在一旁,里面几个人进进出出,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我问,在营业吗?

  老板娘见有人来,擦了擦眼泪说,今天不营业,以后也不营业了,你到别处去剪吧。

  我一听急了,说,那怎么行,我还办了卡呢。

  老板娘说,我把卡转到一个朋友的店了,今天会发信息到各个会员的手机。

  我感觉又上了一次当,就问,那你朋友的店在哪呢?

  老板娘说了一个位置,我用导航一查,在东城那边,有十几公里,打的要二十多块。我说这太远了吧,谁到那鬼地方去理发呢,不行的话,你查查还有多少钱,退给我。

  她说,钱都打发这几个学徒了,晚上吃饭的钱我都没有,哪有钱退给你呢?这样吧,你看店里还有什么东西,你拿回去用,抵卡里剩下的钱行不行?不过你到得有点迟,洗发精和电吹风都被人拿完了,也没啥能用的东西了。她把女儿放在地上,眼光四处搜寻了一下,像是在帮我找值钱的东西。

  我随着她的目光转了一圈,并没有发现家里能用的东西。理发店的东西,家里也的确用不上。看来,我只能自认倒霉。家长会的时间快到了,我没工夫和她纠缠。临走时,她勉强地朝我笑了笑,说,大哥真是对不起,我俩加个微信,等有钱,我就给你转过去。我通过了她的请求,她的微信名就叫如月

  晚上对刘梅说了这件事,她很懊恼,说怎么又遇到了骗子,以后我死也不会办卡了。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偶尔看到老板娘的朋友圈,我觉得这个如月不像个骗子,她应该真是遇到什么难处了。有一天,她还发语音给我,说,大哥,暂时还是没钱退给你,我最近在人民公园旁的大槐树下露天理发,十块钱一次,你和家人要是愿意剪,可以来。

  我没有回复。我知道那种露天理发店,只需要一个理发师,一把梳子,一把剪刀,一只电动推子,比王驼子的设备还简单。大多是一些老大爷老大妈去剪,年轻人一般不好意思去,比如刘梅和小丽,倒贴她们钱都不会去的。后来,我看到老板娘发的小视频——她的确在帮人剪头发,露天的。天气已经开始变凉了,视频中,有几个老太太排队等她理发。她的女儿衣着单薄,抱着一个比自己还高的扫帚,清扫落叶和落发。

  再后来,冬去春来,刘梅在住院,我忙着卖房子、打零工、借钱,没空也没心思看朋友圈,也就渐渐地忘了如月的存在。有一天我突然接到老板娘的电话,她说,大哥你信息也不回,我把店又盘回来了,还在以前的位置,你的卡可以继续用,你老婆的头发那么好,让她快来做保养啊。

  我对她说,刘梅现在来不了,在住院呢。她也不用做头发,化疗化得一根头发都不剩了。

  那边停顿了一下,接着我听她说,大哥,不要紧,你老婆很快会好的,头发落了马上就能长起来,就像我的店一样,不又盘回来了吗?你们卡里还有几百块呢,我等你们来,用完再办一张!

  而后一直没去——房子卖了,我也走不到那边去。再次经过如月发艺,是到以前的信箱取一张按照以前地址寄来的单据。经过理发店门口时,回想起过往的点点滴滴,我不由得放慢脚步,鼻子一酸。我朝店内看了一眼,看到曾经的老板娘正在指导学徒剪头发。我生怕她发现我,赶紧低着头离开。还没迈出步,我的身后就传来了她的声音——大哥是你啊,快进来!我只好转过身,尴尬地朝她笑了一下。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说,大哥你咋瘦成这样了。你老婆呢?也不来做头发,你们卡里还有钱呢。

  我说,她不来了,永远也不来了,她不在了。说完,我完全顾不上自己在大街上,掩面哭泣起来。

  老板娘把我拉进店里,按住我坐在洗头池旁,打开水龙头,给我洗头。我任她摆布,不知是眼泪还是温水,模糊了我的双眼。洗好后,她用干毛巾擦干了我的头发,在不经意间拭去了我脸上的泪痕。剪了头发,刮了胡子,待头发吹干后,她熟练地将我的新发型喷上定型啫喱水。

  大哥,你看看,帅不?她朝镜中的我微微一笑。

  我不好意思地说,帅什么啊,都四十好几的人了。

  大哥,你不知道,现在的小美女们都喜欢年龄大的,你就是大叔。男人四十一枝花嘛。

  我看了下镜中的自己,不像一枝花,倒像一截树皮,但发型换了,人的确精神了很多。我说,老板娘,钱从卡里扣。

她扑哧笑了,说,叫什么老板娘,我叫王娟。三横一竖王,如月娟。

 

 

  王娟一边给父亲理发,一边和我聊天。她说,如月发艺交给徒弟打理,生意就那样,挣不到钱,但有不少以前办卡的顾客,至少要让他们把卡消费完。

  父亲说,姑娘啊,你这手艺,是你爸教的吧?刮胡子一点都不疼——你爸还好吧?

  王娟说,不行了,老说自己不中用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好。这几天我在家照顾他,发现好多老主顾走不动路,叫他去理发呢。现在我爸也走不了路,躺在床上干着急。这不,我今天都跑好几个地方了,实在不想来的。我爸说,你一定要去,这个张老头人很好,那一年杨疯子死,张老头非亲非故,把我喊去给他剃了头——我哪知道什么杨疯子……

  我的思绪飘到了几十年前。杨疯子并不是匡冲人,他是从哪来的、叫什么名字,匡冲没有人知道,只是大家都喊他杨疯子。人们只知道他来了匡冲后就没走了,最后死在匡冲。按照父亲的说法,杨疯子生不是匡冲的人,死后做了匡冲的鬼。

  杨疯子永远挑着两个破筐,走走停停。有一次王驼子在我家剃头,忙完后,看到杨疯子在一边要饭,就说,杨疯子,我来给你剃头。杨疯子剃了头,就不太像疯子了,王驼子拿一个小镜子让杨疯子看看自己。杨疯子看到镜中的自己,高兴得不停地挠头,龇着牙笑。而后,他从筐里翻了半天,找出二毛钱,递给了王驼子。

  杨疯子是在一个暴风雨之夜被山坡上的落石砸死的。父亲是生产队长,说杨疯子虽然不是匡冲人,但死在匡冲,他一个疯子,不偷不抢,剃头还知道付钱,要好好葬了他。父亲找来王驼子,让王驼子给死了的杨疯子剃头,王驼子有些为难,但还是来了。我那时还小,不敢看,后来听父亲说,王驼子把杨疯子拾掇得像个干部一样,干干净净地落了葬。

  父亲以前说过,杨疯子死后第二年,王驼子捡到一个老婆。王驼子有一次剃头回家,路上遇到一个英山蛮子。英山是邻省一个山区,因为交通闭塞,有很多近亲结婚的,就生了不少脑袋不太灵光的蛮子。王驼子看蛮子脏兮兮的,又饿又累的样子很可怜,于是给了蛮子一个梨子。蛮子吃了梨子就跟了王驼子,和王驼子成了家,生了一个女儿。后来,蛮子不见了,王驼子带着女儿去英山一带寻了好几次也没有音信。

  好了!王娟帮父亲理好发,用毛巾擦去父亲脖子上的头毛茬子,就要找扫帚。她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真没想到王娟就是王驼子的女儿,如果刘梅泉下有知,她一定会觉得这是个稀奇的事情,我以后一定要到她坟前跟她说道说道。

  你帮我也剃个头吧。说话的是张军,父亲理发的时候,他一直把左手插在裤兜里站着,看王娟忙活。我偶尔瞟一眼张军,发现他看王娟的时候,眼神有一些迷离和入神,就像那些年,他看刘梅的神情。

  张军把话说完,就搬来一张椅子,背朝王娟坐下了。

  王娟给张军理发的时候,我问她准备什么时候回城?

  王娟一边小心地给张军剪去耳朵边的鬓发,一边说,我爸叫我不要回城了,我还真的动了心。就像我爸一样,当个上门的理发师不也很好吗?女儿可以在村里上小学,这样,既照顾了我爸,又解决了老主顾们的理发难题,挣的也不会比城里少,一举三得。

  我说,你这么好的手艺,如果到城里大型美发中心去上班,工资肯定不会低。

  王娟说,我要是一个人当然可以,但我带着女儿,上学要送,放学要接,周末还要带在身边,哪家理发店能要我呢?她微微一笑说,我这个命啊,只能自己当老板。

  我说,那次你出了什么事——你老公呢?

  王娟说,都过去了,就像剪去的头发,提这些干吗呢,过日子还是要朝前看。

  我说,是呢。帮张军剪完,你帮我也剪一下吧。你要是真的不回城了,我就给我爸从你这里办张卡。

王娟说,不用办,你的卡上还有钱呢!

 

后记

 

  张军和王娟结婚前一天,我带着小丽从城里回到匡冲。

  因为带了不少东西,所以我租了一辆车,这辆车还兼着一个重任,明天,它将作为婚车,把新娘子王娟接到匡冲。

  而小丽此行也有一个重要任务——为她的毕业设计拍摄素材。作为广告传播学的大四学生,她的选题得到了指导老师的充分肯定。

  来之前,我找出刘梅所有没用完的美发卡,装了满满一信封。我准备找个时间到刘梅的坟前烧掉它们,顺便告诉她张军和王娟的喜事。虽然刘梅的父母早就跟着刘梅哥哥搬到了镇上,但遵从刘梅的遗愿,我还是把她的骨灰葬在了匡冲——她说过,她要看盛开的映山红,闻兰草花的香味。

  我一直在犹豫,烧卡的事情要不要回避小丽,这个小事有没有必要留在小丽的纪录短片《匡冲志·理发》中。

  汽车在山路上奔驰着。

  为了给录制的视频加入背景原声,小丽打开了汽车收音机。主持人用富有磁性的声音说,欢迎大家收听FM96.4,新安交通音乐频道……听完了音乐,让我们再来欣赏张枣的一首诗歌《镜中》:一面镜子永远等候她/让她坐到镜中常坐的地方/望着窗外,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了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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