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期  
      新锐
致无尽的人情和关系(创作谈)
陈巨飞

 

 

去年年初,母亲突发脑梗,从此失去了生活自理能力,主要由姐姐负责照料她。今年农历二月二那天,我回到乡里看望母亲,姐姐嘱我带母亲去镇上理发。

  母亲虽然行动不便,但思维清晰,一路上她都在说以前的事。她所说的几个乡村剃头匠的故事,引起了我和姐姐遥远的回忆。在我的老家,理发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刚满月的婴孩要理发;埋葬了逝去的亲人后,家人们也要逐一剃头。在婴孩的啼哭和家人的眼泪之间,理发连接了新生的喜悦和死亡的悲戚,迎接生命,抚慰心灵,串联了人的一生。

  到了镇上,母亲点名要去一家理发店。尽管前面排了很多人,母亲还是愿意慢慢等着。理发师是女的,三四十岁,话不多,在简陋的店里忙碌着,见到人来,就报以微微一笑。来理发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在乡镇,几乎没有年轻人了。等母亲剪过头发,早已暮景四合。理发店的几条板凳上,依然坐满了人。孩子们在追逐打闹或者玩手机,老人们在东一句、西一句地聊天。门口煤球炉上的水壶在滋滋地冒着水汽,小小的店子弥漫着人间烟火。理发师收过五元钱,对我们说,谢谢,慢走。

  回去的路上,母亲对我和姐姐说,这个女理发师本来是在大城市工作,后来她父亲死了,她就接替了父亲的工作,在镇上开了这家店。她的父亲就是我们村的剃头匠之一,给我们都剃过头的。

  晚上夜不能寐,于是重读孙惠芬《致无尽关系》。这是我非常喜欢的小说,几乎每年都会读上一遍。这部中篇小说散发着浓浓的中国味道,在各种关系的无尽纠缠中,探寻人性的幽微,凸显了人与人之间的真切情感和真实境遇。读毕,我打开电脑,写下了《匡冲志·理发》这个题目。我想写一写人情中温暖的部分,特别是在无尽的悲欢离合面前,我们缓慢而无声的自我愈合的能力。是的,剪去头发,从头开始,在苦难和悲伤之后,生活总得继续,在接受和忍受中,绽放出悲欣交集的花朵。

  匡冲是我的故乡。这个1995年才通电的皖西小山村,如今路修好了,网络也覆盖了,但人烟稀少,杂树丛生,一片荒芜。村民大多进城了,只剩下我母亲这一辈的老人,留守着最后的夕阳和炊烟。但匡冲保留着我弥足珍贵的童年记忆,是我写作的根据地。匡冲那不规则的田畴、残存的泥坯墙,乃至于一草一木,甚至于几近失传的鬼故事,都是我不竭的创作源泉。我在2018年前的绝大部分诗歌都与匡冲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那一年春末,我挤在北京飞往哥本哈根的经济舱里,抬起头,看到皎洁的月光倾泻在银色的机翼上——我突然意识到我在云层之上的高空,而我的故乡更在千万里之外。我的匡冲,我再也回不去了。

  那晚之后,我再也没有写有关故乡的诗歌。在诗歌上,我几乎彻底地和写作根据地挥手作别,挣脱自己群山的囚徒的身份。但在小说上,匡冲仍是挥之不去的元素和符码。我无意于在一块邮票大小的地方写作,也无心、无力构建自己的约克纳帕塔法体系。之所以一直默默地写作匡冲志系列小说,最初的动机,仅仅是想记录一种真实存在的生存方式。在一泻千里、摧枯拉朽的现代化潮流中,匡冲似乎要很快地消失于时代的记忆中——就像在我家屋后的山坡上,还有大大小小的匡氏祖坟,而如今匡冲却没有一个人姓匡。那些埋在地底的匡氏先人,他们曾经的故事,他们曾经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我皆不知晓。他们的故事必将在地球上消失,仿佛不曾来临。

  所以,《匡冲志·理发》是部分虚构的一个故事。乡村也许不会消失,但匡冲会消失。匡冲的有些事物已经消失了,比如剃头匠,现在没有剃头匠,只有理发师。在小说的结尾,王娟从城里的理发师回归为乡村的剃头匠,这种反向的变化,寄寓着我对故土难舍的情愫。

  有人情的地方,就有《匡冲志·理发》里那种人与人之间的脉脉温情,也有人与人之间无尽的纠葛和缠绕。在中国数千年时间不断累积、强化而形成的社会文化体系中,无论乡村还是城市,都深刻地打上了人情社会的烙印。人是社会化的存在,人不可能孤立地脱离社会而存在。孙惠芬在《致无尽关系》中写到,我们尽管都进了城,但始终无法摆脱自己的原生家庭,突破不了家族、血缘等生而维系的束缚。现代人既有对社交的恐惧,也有对社交的经营和利用。那么,什么样的社交才是有效的、有意义的?人在重叠交错的关系网中,该如何突围呢?

  小说《有效社交》并没有提供答案,我缺乏提供答案的能力,只能将这种理不清的困境呈现给大家。它本是我在学校工作时的一段真实经历,真实中又有着荒诞的成分。我想展示沉浸在人情、关系中的芸芸众生相,并不想去批判林众这类人,因为我们都是林中之鸟、群众一员。林众为了给内侄发表一首涂鸦之作,牵扯出诸多杂乱无章的生活的线头,千头万绪,使局内人在处理人情世故时疲惫不堪。这是很多中国人的无奈。我在想,如果有一天,我们与别人的交往仅仅出于灵魂需要而非功利加码,那大家都会轻松许多,生活会变得简单而有意义。

  现在流行一个词,叫内卷。直观地说,内卷就是向内演化,或绕圈圈。更宽泛一点说,所有无实质意义的消耗都可称之为内卷。所谓有效社交,就是怀有一种功利化的社交目的,热衷于找关系、走后门,破坏公平竞争的正常秩序,从而达到个人利益的最大化。如果所有人都执意于绕开规则走捷径的话,那么所有的捷径都会变成死路,有效社交就会变得毫无效果。这就是一种典型的内卷。

  小说的最后,丛民用下棋就是下棋对林众的社交哲学进行委婉的劝解,也是我在规劝我自己——真诚的交往从来就不是消极的躺平,而是最有效、最有意义的社交方式——无论是在现实中大山深处的匡冲,还是在虚构里灯火辉煌的新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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