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冲志·理发》沿着两条线索展开叙事，一条是以“父亲”为代表的老一辈人的生活，一条是以“我”为代表的年轻一代人的生活。这两条线索的故事发生在不同的空间，前者是在具有本源意味的乡村匡冲，后者，则发生在无根的城市。出生于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陈巨飞继承了八十年代以来观察和书写中国现实的文学遗产，这一遗产至少可以从两个方面去进行溯源。一个是以路遥为代表的，以城乡区隔的形式书写八十年代以来中国的社会历史变化，其核心是“进城”和“现代化”；一条是以“寻根文学”为代表的，试图从山野荒寨这些偏僻之所寻找文化的遗存，在对传统的凭吊中延续并重建文学的文化命脉。从历史的发展来看，这两者的努力应该说都失败了，路遥的失败在于他的改革方案完全被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中国社会现实抛弃——但从文学的本质来讲，也正是这个意义上，作为一个作家的路遥反而是得到了越来越多的肯定。“寻根文学”的失败则是因为他们陷入了自“五四”以来就无法摆脱的“现代性诡计”——文化的求证再一次变成了文化的批判，而在这一文化的批判中，并没有诞生出与现代中国相匹配的“文明论”或者“文化意识”。这不能不说是当代写作甚至是当代文化的一个巨大的尴尬。其带来的积极意义是，更年轻一代的作家可以继续就这一主题展开观察和书写，因为它的历史势能并没有完全耗尽；其消极后果则是，更年轻一代的作家没有固定的坐标系来放置自己的写作，而不得不一次次从头开始（“理发”这一日常行为有一个隐喻，就是“从头开始”），用一己之力来为这一文化的大厦或者废墟添加一条并不见得能起到作用的曲线。

在我看来，陈巨飞的“匡冲志”系列在延续性和断裂性的双向层面上建构了一幅新“地方志”书写的风景。从延续性的角度考量，它与八十年代的现代书写主题遥相呼应。在断裂性的意义上，它几乎以一种天然的方式生长出了一种显而易见的新变。《匡冲志·理发》在城乡交叉的叙述中暗含的一个重要主题是“返乡”，这与八十年代以来主导的“进城”叙事取道截然相反。与此同时，在这一“返乡”的过程中，并没有出现上世纪八十年代“寻根文学”中的神迹或者原始性，而是一片衰败没落的后工业时代或消费时代的遗弃。因此，虽然“返乡”在小说中是一个被不断叙述的结构性装置，但是如果穿透小说的表层文本，我们可以说，“返乡”更应该是一个“悬置”的动作：无法返乡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命运。在社会的发展和历史的巨变中，虽然身体的返乡可以随时进行，但是从文化的角度看，曾经作为中国农耕文明源头和大本营的乡村已经彻底一去不复返。未来的乡村将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形态和文化形式？我们不得而知。因此，陈巨飞的这一写作与其说是文学史的，不如说是其个人史的，它带有一种仪式性——“理发”是一个仪式。而在其另外一篇小说《匡冲志·灯》（原载2017年第7期《安徽文学》）中，江淮之间的元宵节晚上，人们给逝去的亲人“送灯”，当然也是一个仪式——这两篇小说最后的结尾都不约而同地表达了这种仪式的不可持续，其内在，是因为文化的根底已经被抽空。如果陈巨飞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就会顺利完成一种成长小说意义上的自我蜕变。我不知道陈巨飞是不是会继续就“匡冲志”系列写下去，如果要继续写，我希望他尽快完成。毫无疑问，这一写作本身值得肯定和赞许，但这一仪式被赋予的文化内涵却并不可能存续太久，不久的将来，它们很可能仅存于我们的记忆中。

另外一篇《有效社交》与“匡冲志”系列小说有着完全不同的风貌。实际上，在“匡冲志”系列小说中，一个作为诗人形象的叙事者始终隐约在场，虽然偶尔也会使用调侃和反讽的语气，但是总体来说，“匡冲志”系列是诗意的，温暖的，怀旧的，带有一点“感伤的回望”的味道。但是在《有效社交》这个短篇里，讽刺成为主要的叙事方式，并以这种方式与“匡冲志”系列书写的“伤感”划清了界线。《有效社交》就像是一幕轻喜剧，通过巧合、误会来展开剧情，通过动作和对话来塑造人物，虽然篇幅短小，但是腾挪辗转，却也自成世界。也许陈巨飞不过是凑巧将这两篇作品放在一起发表，但是对于一个熟悉文学史的研究者来说，这一“感伤的”与“反讽的”两种风格的并置，却让人想起现代文学史上沈从文、师陀等人的写作。在这些现代前贤的作品中，明显也有两副笔墨，一副感伤的笔墨用来写乡村和逝去的旧日时光，一副讽刺的笔墨来写城市中的人性堕落。惯常的文学史定论是，前者比后者的艺术成就更高。先贤们的作品我不在这里妄置臧否，但是对于陈巨飞的写作来说，我倒是没有觉得这两种风格有高下之别，只不过就每一种风格而言，都有更多的探索空间。

我在最近完成的一篇长文《21世纪青年写作的坐标系、历史觉醒与内在维度》中指出，当下中国的青年写作需要建立一个宏观的坐标系，在这一坐标系中才能够产生足够的阐释可能，尔后完成经典化。这一坐标系的原点，应该是上世纪九十年代以来中国的社会历史巨变；它的纵轴和横轴，分别是现代以来的文学史书写谱系和每一个当代写作者的个人风格。陈巨飞的写作已经位于这个坐标系之中，他既是一个诗人，又是一位小说新锐作者，这两者的互搏互动，必然会创造出更有想象力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