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期  
      实力
蝙蝠藏身之处
东耳

 

 

李铁又醒了,他凝神静听着隔壁房间里那些熟悉的响动,在他耳旁窸窸窣窣。房间里没有一点光亮,他看着另一头窗户上沿那块仅存的四边形墙泥,每次醒来时,他都会望向那里,它与墙体越剥离一分就越固执地不肯掉落。摆钟挂在光秃秃的墙上,黑暗中辨不出时针的位置。它从他记事起就在那里,如今已无法报时。失眠拉长了黑夜,他有足够的时间去聆听夜间那些充满威胁的声音。

  木床只占据了房间很小的一部分,他将能够发出声音的电器都搬到了外面,留下了一张红皮沙发、一张八仙桌和一个立柜,饲料堆在房间右侧。他闭上眼都能知道它们所在的位置,刷了红漆的立柜据说是他奶奶的嫁妆。他知道自己无法接着睡了,便趿着布鞋走过凹凸不平的泥地,拨开前门的木栓,朝里拉开门,用木棍抵着门面。户外并未比室内明亮多少,附近都是一些无人居住的老房子,老人去世后房子就空了下来。他坐在门前,越过屋檐望着屋脊上,野猫踩乱了青瓦,烈日、狂风和暴雨从各处缝隙灌入老宅。一日深夜,他被巨响惊醒,第二天才明白是斜对面老宅内部一根房梁脱落了,屋顶塌陷出一个大洞。他穿了一件夹克出来,站在门口沿着村路望去,黑乎乎的地方是池塘,池堤下模糊的一片是桃林,长河在黑暗中流淌,更远处有残星似的灯光,由此可以知道镇上几个大厂的位置。最近,他不时想起在深圳模具厂上班的那些时日,黑白颠倒地工作,挤在四人一间的集体宿舍,上完夜班就倒头睡下,饿醒就去吃饭。三年前他回到村庄,像一个外来人闯入了自己的家乡。

  村庄深处响起一声鸡鸣,他捡了一些枯枝回来,在后门劈柴。感应到他的动作,房间里的声音响动得更加频繁。大锅显出了形状,房屋旁边的那棵柿子树也逐渐露出了枝条和数量已经不多的倒卵形叶子。他往大锅里倒进一桶井水,扭着身子将引火的枯枝塞进灶口深处,待火势起来后,架上劈好的木材。浓烟贴着锅底钻了出来,靠土灶的一侧墙已被熏得漆黑。他从室内扛出一袋饲料,两手握着短柄铁勺插进饲料袋,举出满满一勺饲料平着锅沿往里倒,饲料滑进沸腾的黑水;重复几次,盖上木盖,坐回灶口留意火势。锅盖在他头上扑腾,火舌不时舔舐着他凹陷的脸颊。村里远近都有了声音,一切都显露出它们的面貌。一阵咳嗽声传来,他抬头望去,有人推着自行车在堤上走着,两张模糊的脸对视了片刻,那人便跨上自行车骑出了他的视线。

  饲料已经煮好了,他用火钳夹出没有燃尽的木柴,留下一些火烬在灶膛。又到了砍竹的日子,近处几簇篁竹已被他砍尽了,他要进山寻找合适的竹子。原本可以直接穿过村庄到山脚,但一想到路上会遇到早起的长辈,他宁愿沿着村外荒径迂回地绕到山脚。他换上一条破旧长裤,右手垂着弯刀走到村外。

  蕨类、灌木丛和蒺藜在山坳间覆叠,一簇茅草弹起,几滴露水溅上脚跟。他甚至可以看清上次走过时踩断的那株刺梨。他避开嵌入泥土的断枝,平视着前方一片闪着磷光的低叶。绕过山崖的直角,一盏灯在棚屋下亮了出来。他盯着灯下门,无意间惊动了隐在藤蔓下的几只鸭子。门岿然不动,他知道养鸭人睡在屋内,他比自己更能辨别行人走兽的声音。再往前就看到了养鸭场的围栏,密集的栅栏只开了一扇小门。一扇没有锁的门能防住什么呢?鸭蛋在溪水中变硬,和鹅卵石混在一起。若有人想偷鸭蛋,只需俯身便可拾起几颗。出小门百米,长势迅猛的植被已将他上次走过的道路遮盖得严严实实。他挥着弯刀砍去荆棘和刺藤,两脚踩入肥厚湿润的蕨类,触到了坚实的泥土。

  最早的时候,这条路可容三人并排走过。山下十几个村落的人由此路进山种树、伐木、砍柴。山中也藏着几十户人家。后来,没人种树了,只是沿路旁埋了一条水管,引山中泉水下来散到各户。那时候,他读小学,每次水管出了问题,就跟着大伯和几个长辈进山修水。大人说山路难走,他必须保证不捣乱、不乱走。遇到下雨天,他越是急不可耐地向往深山。披蓑衣、戴斗笠、穿雨靴,他和几个小伙伴跟在最后。起初,急雨噼里啪啦撞击着笠顶,斗笠过大,他用左手拽着带子让脑袋贴着渗入的雨水,右手戳着木棍以防滑倒。他的斗笠变成了屋檐,雨帘隔开了大山。终于,他们爬上陡坡,行走在一片杉树林中。纵横交错的枝叶减缓了雨势,他们踩在落叶之上,底层落叶经过雨水多年浸沤,烂成黑色的腐泥。他这时才注意到衣袖和长裤都湿透了,和同伴比赛往树叶上蹭黄泥,树叶的香气顺着脚面爬了上来。他踢开树叶,想看看下面藏着什么,只有几颗球形的果子。穿过杉树林,白雾自山顶升起,屏山铺展而来。

  他们站在藤蔓围成的拱顶下休息,锄头、铁铲立在细雨中,后背倚着湿漉漉的藤条,有人燃起一根烟,李铁抬头看着烟雾升到拱顶,一颗颗水珠被藤刺拉长落下,砸在伸出去的手掌上,水珠汇积掌心,举在眼前,他似乎看到了由拱顶碎下的天空。雨停了。

  最后一段山路上都是软泥,他们埋头仔细观察着路面,听着彼此的喘息和山雨滴落的声音。

  泉眼被植被裹得里三层外三层,一人用锄头、一人用铁铲将它们连根断除,丢下山坡。水池有些浑浊,大人小孩围住水池,等着泉水重归清澈。池底只有一些石子和残枝,上面还漂着一些落叶,滤网也没有问题。大伯沿着水管往前走。找到了!李铁跑在最前头。一截水管裸露在泥土之上,泉水从缺口中流了出来。又是野猪咬坏的!大伯从兜里掏出胶带和一段十厘米长的橡胶水管,单膝跪在缺口旁边。李铁从来没有见过野猪,他和几个小伙伴围住大人问东问西。从野猪的体型、习性到怎样觅食,他们想知道关于野猪的一切。大人们完成了任务,有闲心跟他们讲山中的猛兽。那时候,李铁还没出生,野猪经常下山破坏庄稼。村民们想出一个办法,在村口挂了一面铜锣,发现野猪就敲锣喊人,十几个壮汉手拿粗棍,咆哮着围向野猪;有一次还真逮住了一头成年野猪,捆好抬到村口煮了。好吃吗?皮硬得很!肉也柴。但是李铁还是很想亲眼看到野猪。现在野猪也怕人喽!躲进深山。水管修好了,山色比来时清朗多了。几个大人坐在锄把上,进山累不累,下次不想来了吧?还来!李铁和同伴跑向不远处的一大片青竹。不要跑远了!大人的声音很快落在他们身后了。

  春笋刺出泥土,他们合力掰一棵最大的春笋,细毛扎进皮肤,春笋依然牢牢扎在土中。阿云返回,扛来一把锄头,绕着笋尖挖了一圈,笋身裸露在从树叶上不时掉落的雨滴中,李铁拾来树枝,跪在湿厚的树叶上,扒开更深处的黑泥,一根壮硕的春笋完全展现在他们眼前了。李铁拽出春笋,举在透过密林的光线中。他们没有带篮子,便将春笋放在一棵笔直的杉树下。他们四散寻找,山坡上耸立着一根根翠竹,雨后初晴,竹身流转着虹彩。春笋垒在树下,越垒越高,他们依然不知疲倦地跳上蹿下,似乎要挖空这片山坡。大人们休息够了,他们要下山了。一个声音在林间回荡。他们看到大人们扛着锄头、拖着铁铲低低地走在一簇簇植被间,随后只剩一排脑袋和晃动的几根藤条。春笋堆到了膝盖,众人怀中塞得满满当当。他们很快就赶上了慢悠悠走在前面的大人。经过一处陡坡,阿云怀中的一棵春笋掉了出来,弯弯扭扭地滚出了陡坡,坠下山崖。众人觉得好玩,故意让春笋一棵一棵滚下。一棵春笋滚错了方向,黑子将它一路踢下山崖。大人在后面笑骂着。到了山脚,他们手中只剩下一两个春笋了。

  李铁忘记最后一次进山修水是什么时候,胶管换成不锈钢管子,植被覆盖了行人留下的痕迹,山中走兽也没了踪影。待他到了长竹子的山坡,天已经大亮,他砍倒一根长竹,沿原路拽了回来。养鸭子的人已经起来了,他站在门口,手中横着一根竹条,李铁隔着宽宽的池塘露出微笑,池塘对面那人嘴动了几下,混杂着鸭子的叫声,李铁没有听清,含糊回了一句,嘴角更加上扬。李铁低头听着竹尾扫着小路,远远离开了养鸭场。走到菜地时,他把竹子放在田埂上,跳进菜地砍断一根莴笋,拔了一手葱,在就近的溪水中洗净泥土。

  灶里的火烬已经冷却,唯有锅内还剩一点余温。窗里的小动物饿得不行了,用身体的各个部位磨蹭着池壁。李铁取下挂在墙上的围裙,将锅里的饲料倒进铝盆,接着倒了一些玉米和切成丁的生红薯,充分搅拌。他将铝盆捧在胸口,身体尽力后仰,依靠胸膛借力。幽暗的长房里面,建了四排方方正正的窝池。池里的竹鼠挺直身子趴在池壁上,褐色的爪子在毛绒绒的身下抖动着。他弯进池中,倒入一勺饲料,片刻,室内充满了急速咀嚼的声音。李铁绕着方池来回观察,尽量不发出声音,它们是一群脆弱敏感的动物。怀有身孕的竹鼠被安置在另一个更小也更幽暗的房间,它们的饲料需要单独配置。他缓慢推开一扇小门,室内朝西的窗口已经被木条钉得严严实实,他感受着脚下凹凸的泥土,摸索到放饲料的位置,蹲身倒进了足够的食物。接着,他放轻脚步退到墙角,在几丝浮游的光线中锁住池口。他习惯了在这几近深夜的阒寂中等待,一个警惕的头冒了出来,食物就在前面,待它掌握了周边的环境,终于露出了整个身子,低沉的咀嚼声响了起来,接着,更多的竹鼠出来了。李铁固定自己的身姿,看着它们吃饱后钻进窝池深处。他站了一会才离开这个房间,关好门退到室外。

  春光猛地扑泄而来,他感到一阵眩晕,急忙倚住土墙,望向远处。春风拂响了他脚下的长竹,他低头寻找弯刀,咔嚓砍去枝叶,他要将竹身砍出中指长的竹条,修整倒刺,这几乎要花去整个上午的时间。

  三年来,他每隔几天就要做一堆竹片供竹鼠磨牙。他机械地挥动砍刀,内心涌动着无以言说的情愫。那天他推着行李箱回到家中,他父亲一天都阴沉着脸,他说了很多,最后不想再说了。他父亲不明白,辛苦供他读完大学,为什么不留在大城市好好工作,要回来做这样掉脸面的事情。你这个大学白读了,他父亲说完这句话就回了卧室。他一个人坐在大厅,听着卧室里激烈的交谈,他静静地坐着,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对是错。卧室的光熄灭了,他才想起村里的夜是多么地浓厚。他起身走到户外,头顶只有几颗寂寥的暗星和一弯新月,他走到一处视野开阔的地方。这是他父母生活的地方,也是他儿时觉得无比广阔的地方,他可以跻身于破旧的阁楼,努力憋气以防吸入腐朽的木材的气息;躲在一片齐人高的茅草中扒开一眼宽的缝隙,忍受着身下的瘙痒;藏在堆放红薯的土窖里,把红薯当作自己的盔甲,抵御他人的窥视。现在,他只要走上半小时便能绕村一圈。村里的灯光一扇一扇合上了,房屋藏身于黑暗,只有一些新房的瓷砖上还滞留着暗淡的冷光。他很久没有听到过只有风声的夜晚,他坐在大树底下的一颗石头上,风似乎是从火车站的方向吹来,卷起无烟煤的粉尘,携带着原江的水气,再穿过一片冷杉和已经收割的稻田,击打着他有些羸弱的身躯,他感觉自己盈满了风力。现在,河对面的灯也熄灭了,他由村中另一条路绕了回去。

  

  李铁在自家一栋用来储物的房子里建窝池,红砖方方正正垒到一米高,他在窝池内壁刷上一层光滑的水泥,在池子上面覆一层薄薄的木材。他买来一批幼崽,公母各一半,在深圳工作三年攒下的钱已经耗去一半。他做了半年的准备才决定养殖竹鼠,他买了一本相关的书,加上大学所学,他觉得自己能做好这件事情。

  起初,每天都有很多人好奇地到房间来观看,他解释说竹鼠怕响动,不让他们靠近池口。他们伸长脑袋往池口望去,只看到一双警惕的眼睛,房间里还有一股浓烈的排泄物和饲料混杂的味道,久之,来的人少了。人们在背后议论他,他尽量不去关心那些闲言碎语,每日的工作就已使他筋疲力尽。

  房子在一条村路下方,时常有人走过,声音喧闹,一些幼崽惊吓过度,饮食规律被打破,死于肠胃功能紊乱。他将窗户封死,跟村里的人说竹鼠害怕响动,除了几个人故意弄出更大的声响,更多的人放轻脚步,停止交谈。一日清晨,他去检查窝池,三只幼崽趴在一摊黑色的血迹上一动不动。他四下寻找,在木门一角发现了一个边缘不规则的扇形小洞,老鼠一晚上就咬穿了木门。他找来一块铁皮,严严实实绕门钉了一圈。翌日,他看到铁皮上有几条抓痕。他买来几个老鼠夹子放在大厅,第二天过来一看,除了一只夹子上的食物被咬下一块,其他夹子都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夹子放了半个月,一只老鼠都没抓到。

  李铁跟父亲说他要搬到旧房去,他在旧房大厅一角搭了一张矮床,盖上毛毯,一盏小灯在大门上整夜亮着昏黄的幽光,窝池与他只隔着一扇门。他时刻警惕着夜里的动静,开始他一晚上要被惊醒好几次,最后发现只是狂风刮响了屋侧那株枇杷树,或是一只野猫试图进入这栋已经很多年没有人住的房子。他在一次次惊醒后,学会了分辨黑暗中的各种响动,知道什么时候需要起床查看。夜晚的秘密在他眼前展开,运气好的时候,他能看到满月从大门上的小窗升起。狂风扫过小窗,他便枕着竹枕,听着叶子、青瓦、水缸和覆着灰尘的硬土在枕头旁噼里啪啦砸下,有多少人会被这场大雨惊醒呢?

  白天忙完了工作,他就到县里搞养殖的人那里去,期望能学得一些经验,有时和人聊到黄昏才回来。回来后他就在门口一处简易的灶台上烧火做饭。他坐在板凳上,刚好正对着那条小路,他父亲每天会骑着电动车准时出现。回到家乡一年来,他看到了这个男人的内心,他很想和他聊天,只是每次一碰面,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母亲时常过来跟他讲一些养殖中需要注意的地方,他知道这些都是父亲告诉她的。他炒了一个包菜,桌上还有半碗他母亲昨日端来的鸡肉。吃完饭,他在灯下打开一个本子,上面记载了几十种不同的食物组合,他听养兔子的人说可以加入一些生红薯片,便记了下来,准备明天小范围实验。白炽灯突然灭了,这是最后一盏灯了,他只好上床睡觉。

  

  第一批竹鼠可以出售了,他用铁笼子装了两只成年竹鼠,骑电动车到镇上去。

  餐馆老板在低头算账,李铁推开玻璃门和他打了一声招呼。他们之前见过几次面,谈不上多熟。两人闲聊了片刻,老板问竹鼠怎么卖。150元一斤,李铁将铁笼提到收银台上。贵了点,餐馆老板用笔尖刺了一下竹鼠,我店里也没什么人吃这个。扫视餐馆,只有临街的窗户下坐了几桌顾客。我有几个开酒店的朋友,餐馆老板收回视线,说不定他们需要。他撕下一片烟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地址和电话号码。李铁记下地址后,将烟纸塞进上衣口袋,提着铁笼离开了餐馆。

  下午,他跑了好几家酒店,有人嫌价格高,一些人不愿担风险,还有两个人从没听说过竹鼠。天擦黑时他才回家,明天不能再去镇上的餐馆碰运气了。他想了一晚上,决定将价格降到120元一斤。

  第二天,他借了一辆面包车,载着竹鼠开到了县城一家高档酒楼。正逢饭点,楼上楼下异常喧闹,没几个人搭理他。李铁好不容易问清楚了。他走到经理办公室的门口,三个人在里面喝茶。李铁轻叩两下:请问于经理在吗?

  于经理叫他坐下,问了他售价以及目前的养殖情况,李铁看着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可以按月结账,李铁用力握着手中的瓷杯,又补上一句,没卖掉的可以退给我。

  哦,于经理饶有兴趣地放下茶杯,怎么说?

  他们谈了一个多小时,敲定诸多细节,签了一份长期合作的协议书。之后一个星期,他如法炮制,又签下另两家酒楼。

  这样出售竹鼠资金回笼慢,而且几乎赚不到钱。先打出名声再说。他在大路边上的几栋废弃的房子墙壁上写了几行粗大的黑炭字:

  

      常年出售竹鼠

      养殖专业户:李铁

      电话号码:13637132658

  

  逐渐,进村的车辆多了起来,手头终于攒了一些钱。

  他决定迁移窝池,坐落在村北那片位置偏僻的老宅成了最好的选址。

  

  两排紧挨的土砖房提供了一条狭长幽暗的过道,这里汇集着村中最后的老宅,他祖母生前所住的地方是靠外的第二间。李铁很小的时候,这些老宅就没几个人住了。除了他们这些小孩,其他人很少来这里。他们经常吃完早饭就汇集在一间老房子里,阳光从结着蛛网的窗口倾入室内,一处阳光照射不到的地面上长了一层幽绿的苔藓。老宅里一半的空间堆满了杉木,墙角卷着竹席,一架梯子斜靠着土墙,梯子上沿高出了阁楼的木板。他们将塞在墙上窟窿里的抹布和瓶罐取出,把自己捡来的石块和好玩的物件放在里面。连着另一间房的隔墙上有一条半指宽的裂缝,要是裂缝再大一些就可以容人穿过了,他们遗憾地站在裂缝下,抬头看着木梁上方稀疏的乌瓦,光线刺入室内,灰尘溯光而上。一天的时间怎么够呢,光玩弹珠就要耗去整个上午;中午整个村庄都昏睡的时候,他们还要想着这次藏在哪个地方,废弃的长柜、没有光亮的角落、杉木后面、阁楼上,用席子将自己卷起来立在墙角,每个地方都藏过了,外面数数的人像催命鬼一样就要破门而入。忽然,他看到了后门的一口水缸,连忙跳进水中,将身子藏在水下,露出半个脑袋观察着,待来人近了,便深入水中努力憋气。他赢了,一路滴着水跑到阿云面前。墙角传来了脚步声,他们连忙聚拢在窗户下,听着那人走到了窗外,几声刺耳的咳嗽灌满了老宅,接着脚步轻了,远了。他们长舒一口气,阿云探出半个脑袋:依然昏昏沉沉的村庄。有人在背后猛喊了一声,吓得阿云一哆嗦,差点撞上残缺的门槛。众人哄笑着,阿云气恼地拾起地上的木块掷人,众人四散而逃,窗外一群飞鸟呼啸着窜出了他们的视野,留下一串尾音。他们不敢闹腾了,大人们就要醒了。约好明天再来,李铁从后门走出了老宅,两边都是一样幽暗的过道,他往右走,看到一双眼睛远远盯着他,李铁加快脚步,一个他不知如何称呼的老人缩在藤椅里,嘴无声地张着,他侧脸瞟了一眼,没有牙齿的口腔深处似有一条无尽的隧道。他跑出过道,站在太阳底下喘着粗气。

  

  老人都去世以后,老宅成了一片废墟。他踩在厚实的苔藓上扯下爬山虎和牵牛花,土墙露出了坑坑洼洼的一角。他推来一辆板车,挖松过道,将混在一起的泥土、朽木、枯枝和碎瓦运到了村外河滩上。过道靠外一侧已被清理干净,他坐在新鲜的泥土上,望进那段未经清理过的幽深的过道。四季厚实的雨水淹没了祖辈努力留下的痕迹,牵牛花环绕着梁木,它似乎成了一棵树,开着几朵挺立的蓝花。

  宅子一共三间房,他住最外一间,里面两间作为窝池。他将电器都搬到了宅子外面,搭了一个帆布顶棚,中间垂下一个10瓦的灯泡,刚好能够照亮灶台和旁边的两把椅子。户外视野开阔,隔着一条石板小路,他看着贴着瓷砖的外墙在或远或近的地方明晃晃地闪着。倾盆大雨或阳光猛烈,他都能看到有人闪过那片呈扇形延伸开的世界。村庄是扇形的,雨和阳光是扇形的,黄昏是扇形的,声音的入口也是扇形的,它们似乎都是从一个更遥远的地方抵达他的房门,渐趋减弱,他被罩在了这处阒寂之地,与植物、宅子和时间一样,自然地生长,自然地腐朽。

  

  竹鼠又可以出售了,李铁赚了一笔钱。他不再像前两年那样事事费心费力,空闲的时候多了,但是他却不知道怎么跟村里的人打交道。他从一个大学生沦落成了一个养殖户,成了左邻右舍的饭后谈资。

  下午,他坐在门边,昏昏欲睡。一个模糊的人影朝他走来,嘴巴动着,他睁开眼,大伯母在石板小路上焦急地喊着,你爸摔下来了,赶紧去。李铁一下醒了,快步朝家走去。院子里围了一圈人,他透过人缝看到父亲仰面躺在地上,村里几个长辈托着他庞大的身躯,没人注意到他。他听到了父亲低沉的呻吟,腰似乎扭伤了,手也摔得脱臼了。众人将他抬进了卧室,李铁立在原地,院里有一桶打翻的白漆,一架梯子倒在地面,白漆像血一样流了出来,正向他的脚下汇集。针尖般的痛楚刺醒了他的神经,他的血液重又流淌。他站在床边,看着村医掀开父亲上衣,往腰上喷了一圈云南白药。赶紧去医院拍片,村医说道。有人将小车开了过来,李铁看到父亲用右手遮住了眼睛,嘴唇因为用力咬合而泛白,之前几个人又将父亲抬上小车后座,李铁依然插不上手,站在大门外看着小车倒车、右转、加速驶出了村庄。一些人留在他家门前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大伯母过来数落了他几句,李铁羞愧地倒着双脚。

  晚饭时分,父亲回来了,他可以由人搀扶着慢走。从他身边经过时,李铁看到了父亲眼中那股深深的失望和悲痛。母亲扶着父亲朝客厅的沙发走去,拿床被子过来给你爸垫着。李铁走进卧室,将床上的被子抱了出来。太厚了,从柜子里找。李铁又返回,从柜子里取出一床秋被。父亲靠着被子,仰头盯着天花板。

  李铁走进厨房,帮着择菜。你爸现在年纪大了,母亲择去菜花,不比以前,你年纪也不小了,还没结婚,他不敢闲着。他默默地听着,一个声音在他体内轰鸣,这里所有的一切都已消亡,你正在享受着一种腐朽的安宁,你逃离深圳是因为你不敢面对生活的狂风暴雨。他站在屋外,房子一栋一栋亮了起来,围住了那片正被黑暗吞噬的老宅。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没一起吃过饭了,他听到桌子被挪到了客厅中央,接着,一盏灯透出铁门,逼退了潮水般涌来的黑暗。来了,他应了一句,从厨房拿出三副碗筷,摆在三个方位。吃完饭,他在客厅里坐到了深夜,讲了很多话,最后和母亲一起搀扶着父亲进了卧室。回去的路上,他有了一个决定。接下来的两周,一有空闲他就过来帮衬着做些家务和农活。他意识到他们都是不善于表达情感的人,将愧疚和痛苦当作了怨恨。

  

  此刻,竹子已经砍完了。父亲的腰彻底好了,他内心那些纷乱的声音也已平息,好似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内心残存的那些力量被激发消耗之后,他感觉现在只剩一个空的躯壳,茫然地看着自己被一点一点蚕食。

  他装了一盆竹片,往每个窝池丢入两片。竹鼠抱着竹片,露出了两颗弯刀一般的牙齿。它们要磨平尖牙,不然那对尖牙就会弯向它们的心脏。撒完竹片,一天的工作就差不多完成了。

  快到中午,他将早上摘来的莴笋切片、热油翻炒,出锅前撒了一点葱花。饭也煮好了,他把饭菜装在一个碗里,坐在棚顶下吃了起来。菜地里长什么,他就吃什么。

  吃完饭,他走出老宅,沿着椭圆形的池塘缓行。他停在一株垂柳树下,祖母就是在这个地方跳塘自尽的,那时池塘周边还没有封上水泥,杏树与李子树间隔着围满了池塘,有人在池塘边摘李子,看到池面上漂着一个人。浸泡一夜,她的身体像蝙蝠一样展开了。祖母在老宅独自活了七年,除了弯向池面的枝条上的果实,无人见到深夜的池面往外扩散出一圈圈涟漪。

  一床旧棉被压弯了竹条,竹条搭在两棵樟树间,细端被铁丝缠在枝干上。他绕过被褥,村庄被挡在了身后。连着下了几天雨,春光像一枚炸弹落入他的视野,山野间,散落的人被缠裹在一片深绿中。他沿着一条干涸的沟渠走到村庄边缘,一棵泥桃树从野茅中横着长了出来。他靠近泥桃树,看到了一朵很小的花蕾,它像一簇即将点燃春天的火焰,他知道接下来将会发生什么,正如他曾很多次看到的那样,杏树率先在红褐色的枝头开出一朵朵饱满的白花,它们带着一抹浅红初识人间,接着李花和梨花成簇绽放肆意张扬,一夜之间,粉色、红色和白色的桃花将会开遍每一条村路,映在行人身上,放慢了他们的脚步。他不敢期待春天会带来什么,或许在某一瞬间,他眼前会掠过一个模糊的小孩和一场无处可躲的春雨,那个小孩坐在他无法抵达的地方,身上落满晶莹的桃花。

  待他回到老宅,房间里的竹鼠也都安静了下来。他将椅子搬到一处完好的屋檐底下,在他身旁不远处,光像瀑布一样刷亮了长着浅苔的青石板,射穿了老宅,屋檐、墙壁、窗户和木门在纵横交错的光柱中明亮起来,整个冬季都处在幽暗中的地方也有了清晰的轮廓。阳光为这些腐朽的事物蒙了一层慈悲的面纱,往它们僵死的面容中注入了一丝活力,在淡黄和墨绿的流彩中,他看到了它们的往昔。一阵穿堂风扫来过道深处的味道,混杂着腐臭和香气,他深嗅了一口低风,在体内咂摸分辨着,有一整片在泥中躺了半个秋季和一个冬季的梧桐叶、一块已被雨水浸透的青瓦,还有一朵不知长在何处的褐色蘑菇,他甚至还嗅到了黑夜的味道。湿气钻进了他宽大的裤脚,冷意顺着消瘦的脊背击中了他的遐思,他意识到自己坐的时间够长了,阳光烤出了他脚下泥土和身后墙壁里的雨水,待墙内和泥中的雨水耗尽,它们也将萎缩成哀伤的面容。他起身走到窗口,耳朵贴着墙上的一道裂缝,许久,他才听到了响动,再听,静得可怕。他穿过后门,往前走到一处空地,空地围了三面一层楼高的土堤,另一面就是他身后不远处那排与土堤上面的村路齐平的土宅。土堤下面堆叠着各种颜色的塑料袋、易拉罐和鱼骨头,路过的人实在受不了堤下传上来的臭味时,才会有人拢起垃圾,放一把火径自离开。黑烟熏秃了横出土堤的一岔分枝,风将大部分黑烟吹向土宅,土宅墙上和屋顶的各处缝隙容纳了裹着恶臭的浓烟,下一场雨,再沐浴一次阳光,那些臭味就消失了。有时,火遇到湿叶滋滋作响,火焰在水汽中熄灭,留下一个黑乎乎的土堆,垃圾藏在里面依然散发着恶臭。土堤上的人看到一坨黑,心理得到了满足和安慰,不紧不慢地往前走。如此,周而复始。李铁走到平地中央的柿子树下,嗅到他所熟悉的气味,起风的日子,他在老宅的各个角落都能触到那缕被日光发酵的气味,混着腐坏和新生的特殊气味。一只红色塑料袋被卷到半空,沿着风轨起伏飘荡,终于被一根嫩枝刺穿了,在光线中不停地抖动。他感觉自己也被刺了一下。他突然期望能下一场暴雨,越大越好。他将一片乌云放在离村一里远的河面上,乌云携着狂风卷起原江水气,他看到乌云越来越低,天色逐渐晦暗,村口那两株枫树开始抖动起来,断枝利箭般刺向地面。接着,枫树后面那些早开的花朵瞬间坠落枝头,和被卷到空中的沙尘、砾石、树叶混在一起,无法辨认。乌云已经压住了村口附近的几栋白房子,整个村庄被压进泥土,压在他眼眸之下。已经没有光亮可言了,离他最远的房子只剩一团模糊的白影,和原江、枫树一起融成一道粗涩的天际线,现在,连他也被乌云吞噬了。他看到了乌云中愤怒的电光,似要将他劈成两半,村庄幽灵般地闪现,他颤栗地等待着。终于,他听到一滴雨落在屋顶的一片青瓦上,击响了雨鼓。遮天蔽日的箭雨射向村庄,他感觉地面都被撼动了,他癫狂般地展开身体,让更多的雨击打他,他被射得千疮百孔。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睛,云层已经飘到了高空,村庄开始呼吸了,他眼中有了一些光亮,一股股细流裹挟着黑泥和垃圾从堤上冲了下来,土堤越来越薄,植物的根部暴露在雨中,一处狭窄的土堤坍塌了,更多的雨水灌入堤下。垃圾被冲散,漂浮在水面上,他陷入柔软的泥土,雨水冲刷着他的脚踝,四周都被浑浊的雨水覆盖。他感觉体内的能量都已被雨水冲走,虚弱地听着余雨缓慢而无孔不入地落在村庄各处,落在他看得见看不见的屋檐和土墙上,落在一切裹着一层死亡外壳的事物上,那些死亡像枯叶一样纷纷落地。

  

  李铁刮掉写在路口墙上已经变浅的炭字,重新写了一行字:竹鼠转让,价格优惠。等了一个春天和一个夏天,终于有人上门了,他低价转出了大部分竹鼠,将剩下的十几只老竹鼠带回了那栋用作储物室的房间。之前那排砖砌的窝池还在,他扯掉蜘蛛网,扫净灰尘,拆去封窗的木条,敞开窗户,夏天最后的阳光依然炽烈。每一只竹鼠都占据了一个最大的窝池,狭长的房间有三分之二的窝池都是空的,他看着趴在日光中的竹鼠,它们身上灰色和浅褐色的毛发已无法驻留任何明亮的事物,他一眼就认出了那只前爪断裂的公竹鼠,那是最早一批竹鼠中仅存的几只,他还记得那晚将它从野猫爪下拯救出来的场景,它曾壮硕得日夜想要逃离光滑的池壁,他费了很多心思,最后它终于匍匐在地,如今日这般,等待着饮食。房间的门也不用关了,它们已经没有力气逃走了。

  他将竹鼠送给朋友和亲戚,留了三只,一只自己吃,另外两只他用铁笼装起来带进了山中。他走到一处林间空地,将铁笼放在红褐色和浅棕色的落叶上,拉开栅门,退后两步盯着它们。它们缩在笼子里的身体在日光中缓慢地展开,鼻子伸出来仔细嗅着。李铁又往后退了几步,那只断爪竹鼠率先走了出来,一摇一摆地踩着落叶往前嗅,另一只竹鼠也出来了,很快就走到了它前面,窜进一片茅草。断爪竹鼠熟悉了周边环境,加速离开了他的视野。他提着空笼子回来了,捉出最后一只竹鼠宰杀拔毛。

  他只和大学同学吃过一次竹鼠,糯香软甜,养殖竹鼠后他就再也没有吃过。

  要炖上一个小时,皮肉才会软化。他关上窗门,去老宅看看。一个月前,阿云回来了,准备推倒两栋老宅建一栋新房。他过去的时候,几名工人正在拆除靠村路的那面土墙。看到他走近,阿云递上一根烟。他摆手示意不抽。今天这面墙应该能拆完,阿云玩弄着打火机,穿着红色西装和棕色皮鞋,站在碎砖之外,远远地和工人搭话。李铁依然穿着饲料店送的长服,上面印着饲料店的地址和号码。李铁绕过土砖,走到窗户底下,土墙被拆得只有膝盖高了,窗框立在他面前,老宅被打开了缺口,他看到了更多白色的房屋在路旁、在一棵棵樟树后面或高或矮地耸立着。一面不知被藏了多久的土墙竖在一堆土砖旁,它像被涂抹了一层新鲜的黄泥一样对视着日光,他的视线沿着这堵墙往上游走,在快靠近屋顶的位置发现了一个不规则的洞口。他弯腰穿过工人搭建的脚手架,踩着房砖、碎瓦和断木铺就的道路一步一步抵达洞口下方的墙沿。他仰头盯着洞口,辨认出这是一只蝙蝠曾经的藏身之所,一半在墙里,一半已化为脚下废墟。一只只蝙蝠在他心头掠过,它们划过赤红的晚霞,在煤油灯点亮之前,钻入墙体,蛰伏在黑暗中,安静地等待油灯燃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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