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期  
      实力
自证清白
孙玉良

 

 

朱小琳是一位生得很美的女孩。朱小琳的美是一种内在的美,忧郁的美——如果说忧郁也是一种美。朱小琳的眼神总像是在想事儿,蒙蒙眬眬若有所思。朱小琳轻易不笑,她总一副心思重重的模样。无论在什么场合也不管在谁的面前,她从不哈哈大笑。在跟别人说话的时候,她的笑容也是淡淡的,礼节性的笑,谦卑的笑。她也从不跟别人争论什么,即便她讲的是正确的,她有理,也从不跟对方辩驳,而是默默地转身走开了事。初次跟她接触的人会感到疑惑,这样一位刚步入青春期的女孩子,怎么会如此低调,如此谦卑,如此忧郁呢?

  这跟她的一段经历有关。

  朱小琳家在一座中等规模的铁矿矿区。矿区的家属房都建在矿区周边较平缓的山坡上,东一簇西一片的砖瓦房,布局凌乱而拥挤。家家户户再用板皮夹起一座座独门独户的小院,各院落之间就是一条条迷宫般的甬道了。住在矿山俱乐部后身的朱小琳家,家庭结构简单,父母,加上朱小琳三口人。妈妈在矿山化验室当化验员,工作兢兢业业,还被评过几次矿先进。父亲在部队服役期间是军医,一次在执行任务中出了车祸,左腿骨折过,走路有一点跛。复员后就在矿山医院当医生,经常值夜班,处理井下工人发生的安全事故。十五岁的朱小琳是中学三年级的学生。

  夏日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朱父在矿医院值夜班。值夜班本该凌晨一点下班,不知怎么,那天他提前了半个小时下班。各家小院的木板门上都拴了一只起警示作用的铜铃铛。朱父推开板门进院时,随着叮铃叮铃的铃铛声,女儿居住的西间屋的窗户突然从里边被推开,随后跳出一个年轻男子的黑影。

  朱父喊了一声谁!他以为家里进贼了。黑影并不答话,夺路而逃,腿脚不便且年过四十的朱父,无论追赶还是打斗都不是对手,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影冲出院落,沿着迷宫般的甬道三拐两拐地消失了。

  刚才谁进来了?朱父进西间屋问女儿。

  女儿摇头说不知道,再问她就哭,只是哭,除了哭就什么都不说了。

  以为进贼了的朱父又回到东屋卧室询问妻子:刚才谁进来了?

  正睡觉呢,家里进人了?是吗?我什么都不知道啊……”妻子睡眼惺忪一脸茫然。

  朱父拿出钥匙打开靠东墙的一张办公桌抽屉的铜锁,查看放在里边的存折与现金,没有发现丢失什么。

  既然没丢什么东西,就是女儿做下丢人之事了。家丑不可外扬,做父亲的也只好忍气吞声了。

  后来,此类事情又在朱小琳家里发生过若干次,是上、下夜班的矿工们从朱小琳家门前路过时,看到有一个年轻男子的黑影从朱小琳房间的窗口跳出来,然后沿着迷宫似的甬道溜掉。时间,也在朱父到矿山医院值夜班下班之前。

  午夜窗口跳出个男人的传闻,就成了朱小琳的难言之隐,成为她的原罪。一个十五六岁的初中女生就有了情人,就失贞了?朱小琳在校内外、在整个矿区的声誉就这样毁掉了。她的性格也从此改变,由青春少女的活泼开朗变得郁郁寡欢,变得低调谦卑变得忧伤,人们都为朱小琳的这一传闻感到惋惜。

  高中毕业后,朱小琳考入地区师范学院。师院毕业后,矿区想招她回矿山工作,她不但不回矿山,反而到市教育局要求分到最偏僻的地方去工作。

  偏僻的地方不难找,鸭绿江边有个叫葫芦套的村子,那里是全地区最偏僻的村落,敢去吗?你?教育局管人事的李科长是一位阅历丰富的中年人,微笑地问她。

  我不怕偏僻,越偏僻越好!朱小琳坚定地说。

  给一个地方取名,多少总要有点依据,体现当地某方面的特点。葫芦言其小,字取其封闭之意。葫芦套就是这样一个既小又闭塞的村庄。李科长给朱小琳详细介绍起葫芦套来。他说,葫芦套的闭塞是由于上游一座壁立千仞名为山羊圈的山峰的阻隔。那儿至今未通公路不说,连一条羊肠小路都没有。一条只能乘坐十二三人的小舢舨,是出入葫芦套惟一的交通工具,由一位姓宋的船把头摇橹掌舵接送南来北往人。顺江而下的时候小船迅疾如风,乘客可以悠闲地观赏两岸的青山绿水。但当你要从葫芦套往外走的时候,就是另一码事了。沿江下行是船拉客,回程就变成了客拉船。宋把头先把小舢板摆渡到对面的朝鲜岸边,然后乘客们纷纷下船,将鞋脱下来别到腰间,身高体壮的男人打头,将一副纤绳拦肩挎上,其余人按大小个排队,串鱼似的被长长的纤绳连成一串,弯腰弓背曳船逆水上行。朝鲜岸边也有断崖石壁,拉到难以通行处,小船就摆渡回中国岸边,再继续拉纤上行。逆水行舟险滩激流,花上三四个小时将船拉到上游镇里的时候,乘客们就累得汗流浃背精疲力竭了。

  还有,深秋的枯水季节,可以沿山羊圈根底涉水而行。但一处绝壁水太深没法通过,人们就在十几米高的峭壁间打眼,楔进八根铁橛子,供行人攀爬时当援手。但这条也只有具备一定攀岩能力的年轻人才敢一试。冬天还好说,可以从冰面上自由行走。但在鸭绿江的封江与开江期间,也各有一个多月不能通行,夏季发洪水小舢板还要停航……”

  你去过葫芦套吗?朱小琳看着李科长那张久经风霜有些糙黑的脸,问他。

  不但去过,而且去过多次。葫芦套的交通问题在中央都挂了号,经专家下来实地考察,解决的办法只有一条:就是要在铜墙铁壁般的山羊圈山半腰修一条公路,但由于工程量太大,投资过多,也只好暂且搁置。李科长微笑地观察朱小琳的表情,这就是葫芦套,还想去吗?

  我去,我不怕交通不便,反正也不经常回家。朱小琳回答得毫不犹豫。

  葫芦套虽然偏僻闭塞,但也并非一无是处,李科长又介绍起葫芦套的另一面来,葫芦套的风景奇美,有世外桃源之称。到葫芦套看风景不用花钱,天天看随便看。有位从省艺术学院毕业的青年画家,到葫芦套搞旅游写生,去了就不想走了,就在那里的学校当一名美术老师,教学、创作两不误。

  真的吗?朱小琳表示怀疑。

  他叫冷峻,虽然姓冷,但人并不冷。去了就知道了。

  

  葫芦套村小,只有百十名学生,六位教师当中有四位是坐地户,住宿的只有朱小琳跟冷峻两个。二十五六岁的冷峻性情豁达开朗,工作、作画之余,有时还写一点浪漫情调的小诗,在省市的报纸上发表。村小的设施简陋,所谓的教师宿舍就是在办公室北侧间辟出的一间小屋,中间打一道隔断,分为男寝与女寝。冷峻住左侧的男寝,朱小琳住右侧的女寝。吃饭问题上,开始时两人各做各的,但锅灶只一个,轮流做饭不方便,不久两人就合伙了。

  朱小琳依然像以前那样子低调,谦和,说话轻声细语,工作兢兢业业。到了葫芦套这种难出难进的僻远之地,朱小琳本以为躲进了避风港,可以安安心心地生活、工作了,但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午夜窗口跳出个男人的流言像霉菌,走到哪里就尾随她到哪里。

  一个星期天下午,回省城家中度周末的冷峻回来了。走进办公室的时候,看见朱小琳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洗脚。见冷峻进来,朱小琳赶紧把嫩白的脚丫从一盆清水中提起。她那滴着水珠的脚面上有一道道划伤的血痕。

  怎么了,你的脚?冷峻惊问。

  昨晚……办公室进人了。朱小琳的眼里满是惊恐与委屈。

  冷峻分析,可能是村里哪个居心不良之辈,以为朱小琳是个随便的女子,就乘自己回省城的机会进来骚扰,想占她的便宜。

  从哪儿进来的?

  后窗。她指着开向鸭绿江方向的那扇玻璃窗,噙着眼泪诉说经过,昨晚她睡到半夜时,突然被一阵砰砰的响动惊醒,就看见窗外有一个黑影在撬后窗……惊得她鞋都未及穿,赤着脚抱着被子跑进操场前边一片深密的玉米田里,从午夜一直蹲到天色大亮才敢回到办公室……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一会儿我把后窗钉牢。冷峻在安抚朱小琳的时候,感受到这位体态柔弱的女同事浑身像风雨中的树叶一样簌簌颤抖。

  他拍拍朱小琳的肩膀说没事就好,然后找出铁钉和羊角锤,将那扇可以开合通风的后窗乒乓一阵钉死。

  冷峻对朱小琳的处境既深表同情怜悯,又为她的轻率失身感到惋惜。不过作为男人作为同事,即便不能爱她更不能娶她,也要尽到保护她照顾她的责任。

  学校离鸭绿江很近,也就三百来米,在校园里就能听到喧哗的江涛声。走出操场然后右拐,穿过一片齐肩高的玉米田,就是澄碧的江水了。下班后,冷峻有时就跟朱小琳一起到江边洗衣服。冷峻不会洗衣服,也没有细细搓洗的耐心,他将裤脚挽到膝盖以上,站到江中把衣服在江水里来回荡几下,再拧几把就算完事。洗完衣服顺便洗头洗脸。他洗头也是把头脸浸到清亮的江水里浸湿,再搓两把完事。

  洗衣服有你这样洗的吗?在冷峻端起洗衣盆要走的时候,朱小琳问。

  怎么了?

  过来。

  冷峻端着盆走过去。

  放下。

  冷峻将盆放到水边。

  朱小琳就把他洗过的衣服一件件捡起,放到石板上重新打肥皂重新搓洗,拿一只光滑的木棒乒乒乓乓地一阵捶打,将污迹从织物纤维里捶出来。冷峻就在江边水浅处翻石板捉鱼摸虾,捉到了就丢进空洗衣盆里。

  朱小琳将两人的衣服都洗完后,又把冷峻叫过去。

  来,洗洗头。

  洗过了。

  往江水里沾一沾就算洗过了?

  作为男子汉,让一位女同事给自己洗头绝对不好意思。冷峻连声说我自己来自己来,又低头弯腰把头发浸入江水。朱小琳一把将冷峻拉过去,往他头上打香皂,然后一手扶住他的肩膀,另一只手为他洗头,动作柔和细腻又有力度。冷峻想,如果有这样一位既细心又耐心的妻子肯定会很幸福……但一想到午夜窗口的传闻,心就冷了。

  晚上,两人睡的是一铺炕,中间打一道薄薄的板壁隔断,裱糊一层报纸遮挡缝隙,薄薄的板壁不隔音,两人脱衣、换衣、叠被子、铺床、翻身的窸窣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如果想窥视对方,手指轻轻一戳板壁裱糊的那层纸就可以做到,但两人谁都没捅破这层纸。有时候,冷峻能听到朱小琳在板壁另侧辗转反侧,或几声细微的叹息,听得冷峻心生怜悯。一次,办公室里那只飞马牌老挂钟敲打12响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了,轻轻扣了两下板壁:小琳——”

  怎么?

  睡吧。

  ……”一声叹息过后,板壁那边就悄然无声了。但是他能感觉到她并没有睡,只是敛气屏息地隐忍着,不让自己的辗转不安影响到这边……

  偶尔,朱小琳也有放肆的时候,比方说下班后打篮球,五六位老师打半场球,只要球在冷峻手里,朱小琳就紧追其后拉他扯他,甚至搂抱他的后腰频频犯规,篮球打到这份上就变成一场嘻嘻哈哈的笑闹了。离开球场,朱小琳就又变得规规矩矩,举止文雅低调,说话也客客气气一口一个冷老师地称呼了。

  星期天,冷峻一般都要到鸭绿江边作画。有小黄山之称的山羊圈峰峦迭起石笋遍布,奇松异卉间,成群结队的岩鸽绕林飞来飞去。

  只要不忙,朱小琳就随同冷峻一起去江边作画,帮他拎画具打下手。如果天气炎热或阴雨,朱小琳就为专心致志作画的冷峻撑伞。冷峻心存感激之余又未免感慨,如果……她该是一位多好的妻子……

  油画《少女之光》的创作带有一定的偶然性。那是五月上旬一个星期天的下午,阳光和煦,朱小琳随冷峻来到鸭绿江边作画。那天,朱小琳穿一条蓝印花布的砍袖连衣裙。画架支在他们洗衣时晾晒衣服的一块大青石的右侧,颜料画具则放在大青石上。冷峻开始观察染上朦胧新绿的刀尖砬子峰峦的初春风光,江浪声在耳畔喧哗不息。朱小琳悠闲地坐到那块有一张办公桌大小的大青石上,左手撑住石面,两腿交叠耷在青石前,侧转身子看冷峻作画。冷峻回身取颜料时无意间看她一眼,这一眼就于蓦然间触发了一种冲动。

  小琳。他叫了一声。

  怎么?朱小琳一回头,以为对她有什么吩咐,就要从大青石上往下跳。

  不!别动!

  朱小琳又赶紧恢复刚才的坐姿。

  对,就这样!不要动,保持姿态!”

  朱小琳就按照他的要求,塑像一般坐在那里,一脸羞涩的微笑。

  鞋脱掉!

  朱小琳那天穿了一双白色的皮凉鞋,就拿两脚交错着把鞋子蹬掉。

  袜子——”

  朱小琳又曲腿把脚上的白袜子脱去,露出一双白皙精致的脚丫。青春勃发的神采,精致的五官,白皙的两肩倾斜微露,左耳上一只小巧的金耳环泛着微光……这些,又与蓝印花布的砍袖连衣裙的深沉底色形成一种对比……这幅写实风格的《少女之光》,从初夏一直画到了初秋。最辛苦的不是作为画家的冷峻,而是当模特的朱小琳。没有画室,每次下午五点下班后,两人就到鸭绿江边作画,西斜的阳光降低了烈度,光线变得柔和,此时是作画的最佳时间。每次作画,朱小琳都要在那块大青石上坐上一两个小时,既要保持固定的姿态,还要面露微笑。

  小琳,累了吱一声,我们就休息一会儿。

  她摇摇头:没事的,继续画吧,我能坚持。

  在《少女之光》即将完成的一个下午,两人踩着江岸边咯咯作响的卵石,沿着江流上上下下走来走去地散步,指点着江上翻飞的鸥鸟、野鸽,说一些闲话。

  小琳,知道这座山为什么叫山羊圈吗?冷峻指着峰峦迭起的山羊圈问。

  不知道,随便起的吧?

  不是随便起的,在这座山的悬崖峭壁间不但有野山羊,还有香獐、野鹿等珍稀动物。这里还是国家级的自然保护区呢!

  嗬,难怪呀……”

  难怪什么?

  难怪你舍不得离开这儿。

  暂时不想离开,但我可不是珍稀动物需要保护。

  你想当,资格还不够呢。

  两人开起了玩笑。

  

  油画《少女之光》在九月初的一个下午终于完成了。

  小琳,为了这幅画,让你受累了,谢谢你。冷峻拍了拍朱小琳的肩膀。

  怎么谢?

  你想让我怎么谢?

  一句话:这幅画完成后,你还会像作画时那样注视我,欣赏我吗?

  ……能,我能。

  你不能。冷峻在说我能时迟疑了一下,让她失望了,我也知道为什么你不能。

  为什么?

  暂时还不想说。

  两人在江边收拾完画具回到办公室不久,电话铃响了。朱小琳接起一听就把话筒放下:冷老师,找你……”

  嗯,哦…………好好,星期天回去……”冷峻接过话筒,含糊其辞地应答了几句,就把话筒放下了。

  谁的电话?

  我姐的,家里说给我介绍了个女朋友,条件不错,让我回去看看。

  ……这是好事,好事。快回去吧。朱小琳把手中的课本一合,转身走了出去。

  开始时,冷峻还以为朱小琳到操场或者到教室办什么事去了。做晚饭的时间到了,朱小琳也没回来,冷峻就有些急了。他先到操场找,操场就在办公室门前,只有三五个男孩子在砰砰地扔篮球,没有朱小琳穿蓝印花布衣裙的身影。又到鸭绿江边去找。没人深的玉米林在晚风中摆动着长而墨绿的叶子,耳畔一片飒飒作响。冷峻沿着这条田间小路往江边匆匆走去,走出不远就看到朱小琳穿蓝印花布连衣裙的身影了。她坐在江边那块画像时坐过的大青石上,左腿前伸,右腿蜷至胸前双手抱拢,头脸低伏在膝盖上,像一尊忧伤的雕塑那样凝然不动。披散的长发被江风任意地吹拂着,一双白色的皮凉鞋掉落在色彩驳杂的江卵石上。

  在想什么呀小琳,这样专心致志的?冷峻尽量将话语说得若无其事。

  不想什么,累了,随便坐会儿。朱小琳抬起头来勉强笑了笑,随手揩去挂在眼角的泪痕,理了理被江风吹乱的发丝。柔弱,伤感,楚楚可怜得让人心碎。

  随着黄昏的降临,江风冷凉起来,山羊圈灰暗高耸的峰峦,白天看来奇诡壮观,傍晚时分就惊悚骇人了。栖息在岩壁间的鸮鸟开叫了,恨虎——恨虎——”悠长的啼鸣声一粗浊一尖细,应该是一雄一雌两只鸮鸟在相互唱和,传递着鸱鸮世界的某种信息,说不定还是在款款深情地谈情说爱呢!却给江天的黄昏渲染出了某种恐怖与苍凉。

  回去吧,小琳。

  你回去吧冷老师,我没事,再坐一会儿。

  恨虎都开叫了。你听,多恐怖!多吓人!

  她依然双手抱膝,头脸伏着膝盖,不说也不动。

  不能让她再任性了,继续坐下去说不定要出事的。冷峻弯腰拾起她的皮凉鞋,小心翼翼地给她穿上,然后伸展双手一手托腰一手揽起她的腿弯,将她轻轻地抱起。这时候,他感受到朱小琳浑身都在瑟瑟发抖。

  走进玉米林间尺径小路的时候,朱小琳叫了一声……”就无声地哭了。冷峻抱着她回去时心思也复杂了一路。从大青石上抱起她的时候,他的手无意间触摸到她坐过的石面。由于坐的时间过久,她把这块冰凉的石头都给焐热了,却没能焐热自己的一颗心。

  冷峻回省城,往返三天就回来了。

  冷老师,你的那位女朋友咋样?不错吧?朱小琳含笑问。

  在商业局工作,长相还可以,有一点冷艳,还有一点傲气,轻易不笑……”

  这说明你俩有缘分,你姓冷,她性格冷;你叫冷峻,她气质冷艳,你俩冷到一块了。

  一天,两人到鸭绿江边洗衣服的时候,冷峻突然想起似的问:小琳,画画时你穿的那条蓝印花布连衣裙呢?怎么不穿了?

  不穿了。

  那条裙子特适合你。

  穿连衣裙需要有好的心情……”

  冷峻跟朱小琳依然一起做饭一起吃,一起到鸭绿江边洗衣服。不管洗衣服还是做饭,朱小琳都是主角。冷峻就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对朱小琳多关照一点,在伙食上多花点钱,常买点鱼、肉什么的把伙食调剂得好一点。挑水、劈柴等出力的活他全包,尤其是挑水。学校距离水井比较远,要绕小村向北转半圈,足有二里地。水井不但远而且深,将近二十米,还使用古老的辘轳提水。像朱小琳这样力怯的女孩子,提水时如果把不住摇把,就有可能导致辘轳飞速反转,容易出事。此前,冷峻去挑水,朱小琳都要陪同他一起去水井,一路上说说笑笑的。从打知道省城有位年轻女子在等他以后,朱小琳就不再跟随冷峻去水井挑水了。对冷峻的称呼,也由直呼其名的随便,变成恭恭敬敬的冷老师了。

  

  北方的冬季寒冷而漫长。鸭绿江于11月中旬就开始跑浮冰了,江面整日被灰茫茫的冷雾笼罩着,天地间一片朦胧。封江后的一个星期天,冷峻被女朋友的电话催回省城,商量有关结婚事宜。一见面,女友就直截了当向他提出一个先决条件:你首先得从那个死葫芦头调回来,然后再考虑结婚,不然……”

  我有个系列的创作计划,画山羊圈的一年四季,暂时还没有完成……”

  不想回来就拉倒,咱俩谁也别耽误谁。

  拉倒就拉倒。

  一桩婚姻大事,两人三言两语就结束了。第二天,冷峻匆忙赶到客运站,乘长途大巴回到镇里,次日凌晨又沿江道往葫芦套赶。天上无声地飘落着极轻极细的雪霰,细微得几乎看不清,只能感到落在脸上时那一点一点的凉意。江面封冻不久,让人无法探知冰层的厚薄,开阔坦荡的冰原就显得诡秘而叵测。冷峻沿一道牛拉爬犁的辙印踽踽独行,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两道细窄的爬犁辙印,在这片凶险诡谲的冰原上画出一道飘忽不定的轨迹。冷峻谨慎地循着辙印,不敢轻易越轨一步,但他循规蹈矩地走了一段路后,还是偏离了。偏离的原因来自一种并不难以抗拒的诱惑:他发现了一行穿越爬犁辙印的水獭的踪迹。獭迹新鲜且清晰地印在洁白无瑕的雪原上,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起水獭刚刚走过时的鲜活情态。

  冷峻沿着爬犁辙印远去的方向瞭望一眼,就不由自主地离开辙印去追循獭迹了。獭迹机警地忽南忽北,忽而诡秘地消失于开裂的冰缝下,忽而又出其不意地从某个雪洞钻出。他也忽左忽右走走停停,当他终于循迹找到那深褐色的獭影时,前方已是一片尚未封冻的江水。黝黑幽深的江面弥漫着茫茫的冷雾,一幅大自然的奇景就这样置于他的眼前了:约四五十米远的前方,是汪洋一片黑沉沉的江水;近前,是薄雪轻敷的平阔冰面。在这道黑白分明的冰与水的交接线上,矮脚狗般地踞伏着那只珍兽,它机警地盯视着他一动不动。

  空阔的江面,大黑大白块面分明的简洁对比,梦境般静美的意境——他被《獭影》这幅新作的构思激动得不能自己,忘记了自己已身处险境,那只矮脚狗般的獭影已经成为意象中的唯一存在了。他俯下身子,小心翼翼地向着水獭接近,接近,再接近……他想看清水獭深褐色的毛尖上迷人的珠光,想看清它漆点般晶亮的眼神,他还想弄清它舵一般的尾巴上是否覆盖着一层鳞片,甚至它银针般的胡须是否在翕翕颤动……这些急于探究的细节究竟弄清了没有早已没了印象,记忆犹新的是,当他移至冰面某处,距水獭约三四十米的时候,突然脚下一软,便懵懵懂懂地穿越了薄脆的冰层,落入足有四五十米深的江中。没有预感,猝不及防,然后就是一阵手忙脚乱的挣扎。落水的瞬间意识就像空阔的江面那样一片空白。所幸,命运之神没让他就此莫名其妙地沉入江底。当冰冷的江水淹至胸口,就感觉被一股莫名的浮力托举出水面(冰层下江水的压力加上羽绒服的浮力),呼一下又把他从冰冷的深水中托举出来。他就势几个翻滚,复又回到坚实的冰面上,算是捡回了一条命。而那只矮脚狗般的獭影,在他落水的一瞬间纵身跃入江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当他穿着冻成冰壳的羽绒服,挪着笨拙的脚步走进学校办公室的时候,天已落黑。他一屁股跌坐到椅子上,就冲着朱小琳傻笑。

  你这是怎么了,冷老师?他一身冻成冰壳的衣服,一副怪模怪样的狼狈相,把朱小琳简直吓傻了。

  看到了一只珍稀的水獭,找到了一个绝妙的构思,当了一把落水狗,然后又捡回了一条狗命。冷峻带着自嘲自笑地讲述起了这起历险记。

  算你命大。朱小琳也嘲弄了一句,又问,啥时候喝你的喜酒啊,冷老师?

  恐怕是喝不上了。

  为什么?

  她要我马上调回省城,我说这个世外桃源我还没住够,我的创作计划还没有完成。她就说你不回来咱俩就拉倒,我说拉倒就拉倒。哈,就这样简单……”

  

  葫芦套村独特的地形是,一座大山下的一座呈馒头状的大山包,村民们散居在周边的七沟八岔,供销社与村委会建在面积不大的山包高处,算是全村的集中点。独特的地理环境决定了葫芦套人独特的生活方式。在冬季,村民们不拘男女老少,出门时人人手牵一张小雪橇,像是牵着一条狗。去供销社购物或到村委会办事要上到山包高处,回返时就坐到雪橇上,从山顶往山下射箭似的一放而下。葫芦套人管这种行路方式叫放坡。放坡不但可以快速返家,还是一种游戏一种消遣。葫芦套人个个是放坡高手。村民们在元宵之夜,前半夜大多数是在放坡当中度过的。正月十五的月亮又大又圆,将雪地照得一片通亮。滑道旁边还插上一些灯笼杆子,悬挂着一盏盏大红灯笼,为节日的喜庆气氛造势。几百户人家的大人孩子,就拖着一张张大大小小样式不同的雪橇,来到山顶村委会的制高点,再沿着一条条通往山底的不同方向的滑道放坡。百余张雪橇沿一条条不同方向的滑道飞驰而下,满山坡都是男人、女人和孩子们兴奋的尖叫,以及冲出滑道摔倒时的哈哈大笑。

  那两年的春节,也包括正月十五元宵节,朱小琳都不肯回矿山家中过年。为了陪伴朱小琳,冷峻也就留下陪她一起过年了。入乡随俗,正月十五那天下午,冷峻跟学生借了一张可以乘坐两个人的雪橇,晚饭后,就带着她一起上到村里高处放坡。那段冰雪滑道,从山顶到山底有两华里长。冷峻坐前边驾驭雪橇,朱小琳坐身后紧紧搂定他的腰身。冷峻放坡技术一般,遇到弯道或下滑的速度过快时,失控的雪橇就可能冲到路旁的雪地上翻掉,两人滚得一头一脸都是雪。好在山里雪大,几尺厚的积雪如同跳高用的防护垫子,翻倒后两人顺势一滚,躺在那里一阵哈哈大笑。然后相扶着站起,看到对方一头一脸雪的狼狈相,又是一阵笑,相互拍掉身上的积雪,然后又拖着雪橇返回山顶重新再放一次,再摔,再笑。那一夜,两人上上下下往返了足有十七八次,也不知摔了多少跤,哈哈大笑了多少次。两年来,朱小琳从未这样开心大笑过,朱小琳积郁已久的郁闷,也在放坡的过程中一扫而空了。回去后才发现,两人的棉袄袖子与裤腿裤脚这里挂开了一条线,那里划开一道口子。两人又是一阵笑。朱小琳找出针线包,先给冷峻缝补衣服,然后躲进自己的房间,为自己缝补。忙完这些后午夜已过,从山顶到四沟八叉方向传来一阵阵鞭炮的震响声。

  不早了,我们也睡吧。冷峻看着飞马牌挂钟说。

  睡吧。

  熄灯后,放雪橇的剧烈运动所带来的紧张与兴奋仍在继续,两人都翻来覆去地难以入睡。挂钟敲响午夜一点时,冷峻轻敲了一下板壁,小琳——”

  怎么?

  没事……”

  朱小琳了一声,就悄然无声了。

  过了一阵,冷峻穿着内衣下地,挑开朱小琳床头的花布门帘,站到了她的床前。

  小琳……”

  怎么?朱小琳欠起身子。

  我想……”

  你想什么?

  想跟你好……”

  冷峻,我不是不爱你,但现在不行。你如果真的爱我,就得先娶我……”

  

  鸭绿江畔的春天,是从江上厚达两米坚如岩石的冰层所发出的断裂声中开始的。进入三月,江面上的冰层就会东一声西一声地发出咔咔的震响,好像有人在打冷枪。不久,冰层断裂的震响就逐渐密集起来,伴以隐隐的沉雷声。持续了十几天后,一个午夜,江面突然传来一阵山崩地裂般的巨爆声,引起大地一阵剧烈的颤抖。整个过程感觉漫长其实短促,顶多半小时。然后,那种炮击般的爆破声就逐渐停止,代之以满江冰排隆隆的撞击声,涌流声,那声势依然魄动心惊。

  不好,地震了!朱小琳被惊得一下子坐起。

  不是地震……应该是开江。冷峻说,武开江。然后解释:鸭绿江的开江方式有两种:文开江与武开江。文开江是江水较少,冰层逐渐融化的开江方式。武开江是充沛的江水逐渐积蓄能量,当能量超过了临界点,就靠内部的冲力爆裂炸开厚厚的冰层。这一夜,渴望春天的朱小琳显得特别兴奋,天刚亮两人就匆匆起床,来到鸭绿江边观看武开江的情景。昨日还冰封雪裹的平坦的江岸边,一夜之间冰排就堆积如山了,巨大冰层的断面闪烁着绿莹莹的寒光。浮满江面的冰排,激烈地涌流着撞击着,发出轰轰隆隆的震响。在岸边冰缝中,不时能看到一些被武开江的剧烈震动震晕或被冰排挤死的重唇、鳌花、鲤鱼、鲶鱼之类的江鱼。

  随着天空一阵哨音般的鸣叫,由几十只风鸭组成的群体从下游飞来。风鸭是一种小型而敏感的野鸭,是野鸭群的哨兵,来给鸭群探询讯息打前站的。风鸭群在江上空盘旋一阵就落入江水,或落到涌动的冰排上。几小群风鸭过后,肥硕的麻鸭群挟带着呼呼的风声成群结队疾飞而来,一时间,天空与江面就被野鸭群占据了。它们或兴奋地在江面呱呱欢叫着觅食戏水,或成群结队地在江上旋舞,寻觅合适的落脚点。还有小群的鸳鸯、鹭鸶等水鸟也循声而来。冰封雪裹了将近半年的鸭绿江面充满了生命的喧闹。与之相呼应的是,长空飘来一阵阵哏嘎哏嘎的响亮的过雁声。

  春天来啦!春天真好!春天不仅是鸟儿们的节日,也是整个大自然的节日。朱小琳容光焕发,兴奋地说。

  春天也是我们的节日。冷峻说。

  这年五一那天,两人乘坐宋把头的小舢板,去到镇子里办理了结婚登记手续。新房暂时还是两人住的那间教师宿舍,不过将中间那道板壁隔断打开了。新婚之夜,冷峻将妻子拥进怀里的时候,朱小琳却说稍等。她取出一方洁白的毛巾垫到身底,然后把灯关掉。

  进行时,朱小琳情不自禁地叫了一声,然后忍住。冲动过后,她跪起身子拉亮灯,双手捧着那方鲜红送到丈夫面前。

  看到了吧,朱小琳的脸上挂着几滴激动的泪水,我是干净的。我是纯洁的。我没有做过任何丢人现眼的事。朱小琳骄傲地说。

  冷峻这时就想起那个午夜窗口跳出个男人的传言。

  面对那些损伤你的声誉、你的人品的流言蜚语,为什么不解释不辩护?为什么不为维护你的尊严而战?冷峻带着一脸的不理解询问妻子。

  没有办法,委屈的泪水在朱小琳青春的面庞上缓缓流淌,为了维护我母亲的声誉,为了有一个完整的家。朱小琳噙着眼泪讲述了家中发生的一件难以启齿的往事。

  我父亲在部队服役期间,一次执行任务时左腿受过伤,走路时有一点跛。母亲是矿山化验室的化验员,她长相漂亮性格风流,父亲身体不好满足不了她,母亲就有了外遇,跟一个姓尚的年轻矿工。父亲经常到矿山医院值夜班,救治出了安全事故的井下工人。值夜班要从下午六点到午夜一点,尚某就经常趁此机会到家里跟母亲幽会。我恨母亲,同情父亲,为父亲感到愤愤不平,也为自己有这样的母亲而感到耻辱感到悲哀。一天晚上父亲偶然提前下了班。听到院门的铃铛声,尚某见无路可逃又无处藏身,就躲进了我的卧室,然后从窗口跳出去,被父亲撞见,还以为是我失身了呢!后来,我的窗口就成为尚某跟母亲偷情后离开的通道。有时候,听到院门铃铛的响声,来不及穿衣服的尚某,就抱着衣服赤身裸体地跑进我的房间,再穿上衣服,然后跳窗户离开。

  尚某从我窗口跳出的事情,还被从门前经过的夜班工人发现过多次,就把偷情的污名安到了我的身上。这不仅仅是我的耻辱,也是父亲和整个家庭的耻辱。为了母亲的声誉,为了家的完整,我选择了沉默。过后,我跟母亲吵过闹过,指责她为什么不忠于父亲,就不能为这个家想想吗?你俩通奸却让我承担臭名,有你这样当妈的吗?母亲当时就给我下跪求情,并且保证以后再也不跟尚某来往了,但收敛几天后又依然如故。你说吧,让我怎么当众解释这件丑闻?我恨母亲,但我只能含羞忍垢默默地承受着这一恶名。为了躲避那些流言蜚语,高中毕业后我考入地区师院,读书期间也尽量不回家。毕业后,矿里曾经动员我回矿山工作,我坚决不回去。我宁肯孤身一人在外面流浪也绝不回那个家。我同情父亲,但我不想再见到我那寡廉鲜耻的母亲了,一辈子都不想再见到她!不回家,也是对她的一种惩罚。

  次日晨,朱小琳起得很早,穿一件紧身的黑线衣,一句话不说地站在门边的穿衣镜前,梳理她一头乌亮浓密的发丝。做了丈夫的冷峻站在朱小琳的侧后注视着她。当两人的目光在镜中对视时,朱小琳先是瞪他一眼,又妩媚一笑。

  小琳,做了丈夫的冷峻,双手扶着妻子的肩,目视挂在墙上的《少女之光》:在这幅画即将完成的时候,你问过我:冷峻,在这幅画完成以后,你还会像画我时那样注视我,欣赏我吗?我当时的回答是有些迟疑,因为那时候我还没资格说我能。现在我可以理直气壮地回答你了:我能!我要欣赏你,保护你,不让你再受到一丝一毫的伤害!

  婚后的朱小琳,精神气质整个改变了,由过去的忧郁、压抑、谦卑,一变而为容光焕发,变得生气勃勃,雾一般蒙眬的眼神,也清澈明亮了起来,她对生活充满了信心。她跟冷峻下一步的打算是辞去教职,两人一起沿着鸭绿江搞写生,从天池一直画到丹东入海口,然后在国内搞一套规模宏大的鸭绿江流域作品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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