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期  
      双重观察
写给黄德海的一封信
刘海涛

德海兄:

见字如面。

我不曾真的与你相识,只从木叶那里知道,黄德海,山东人。有趣的是不能在山东后面加上“大汉”来形容;你的文字很思辨,甚至多变,性情中人的笔墨。也仅此而已。而就观察来讲,是对一个人及其文章的解析,对于像我这样一个灵魂偶尔复活于文字间的人,这种解析需要多种合力来支撑,也就是对文学的执着,不,是文字。在被文字载承的水面上,那只叫作文学的船唯有靠爱与执着导航才会有其不沉的理由与力量。

或许冥冥与茫茫即是一种道理。在遥远的书的那方,你沿金克木“读书·读人·读物”的思维轨迹,说“读书就是读人,读人就是读物,反过来,读物也是读人,读人也是读书”提醒了我,使我打消了“心结”,可以试着在书的这岸提着文字的灯笼打量对岸的你。

身在世俗,我觉得你应该算是一个世俗中能够不断找寻自己的人。为什么呢?你有一篇文章是写阿城的,名字叫《在世俗的门槛上》。其中一段:“如果把世俗与自己超越的内心世界对立起来,所谓的超迈世俗者就与世俗悖谬地站在了一起。因而,一个超迈世俗的人该做的,不是对他以为不合理的世俗愤怒或指斥,而是必须倒转过来,其所作所为要经过世俗的检验。所有不懂得世俗和世俗人心的人,都配不上超越世俗者的称谓。”这段话可以说道出了与世俗相处的真谛与和解的方式、心态。读来,我在想,是不是你把佛家的“烦恼即菩提”现代化了呢?因为你在此文中还有个小标题,“残酷的常识”。我们都在接受这残酷的常识的检阅、检验。所以我说,世俗是世俗的敌人,而绝非清高和宗教类的东西,所以对待世俗就是要用更世俗的力量将其碾压至碎!世俗之大者必是驾驭世俗,并非超世俗;而真的能够驾驭世俗时,也就超世俗了。那当然,超世俗与驾驭世俗也必须肯定地驾驭了自己的心。

在这方面,作为主持《思南文学选刊》(以及编书)的你(我一直不喜欢在名字前面加上社会意义的官样前缀,希望名字本身就是名字、就是生命存在的意义与形象),拿捏得稳且好。工作不仅是一种简单意义上的评论,更是你一种特殊形式的阅世和行动。甚或可以说,不单你,只要一个文字工作者,都在接受世俗的考验,因为在文字之上飘浮着、飘扬着名与利。而你并不排斥名与利,似乎更想与它们达成一种世俗上的和解与平衡,并将这种和解与平衡的态度延伸到了写作上。

《为谁写作》中,你粗线条地为写作目的作了划分,“为未来写作”、“为愉神写作”、“为自己写作”、“为当代人写作”,似乎没有完全说明自己写作的目的,而是引瓦尔特·本雅明的意思,完全用书中的“残篇断语从上下文中互相阐释,在自由无碍的状况中证明它们存在的理由”来表达你的一种写作态度。文字中透出一股认真的“无为”气息之余,也隐隐渗透出一种自我对文字的怀疑。你的这个写作想法在短文《小说家如何谈论现实——与〈我们生活在巨大的差距里〉有关》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示,自我发言相较大量摘引的比重之微,真的好似你在文章中隐身了。让文字自己的存在来展示存在之为存在的价值。

可能正是这种对文字的与哲人相似的怀疑,让你的文字更有质感与韧性。并且你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写作是学习的过程,当然是为己之事。”我觉得,无论是为(wei四声)己还是为(wei二声)己,其实都是对的,无可厚非的。讲得通,都是提升自己的过程。为(wei二声)己,修为自己,读书、写作是个过程与手段;为(wei四声)己是目的,也是为了提升,心识的提升、提振。此基础上,为人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了。这样看来,可不可以说你是为存在之为存在而写作呢?

就目前发表的作品来看,你的写作“消息”有以实体栏目存在的“书间消息”、以书呈现的《诗经消息》。名为消息,然此消息非彼消息。源于中国的《易经》,消息卦中亁、坤的相互损益增减,是否也从一个侧面折射出你对中国古典文化乃至比较偏的东西的热爱与研究呢?甚至让我怀疑你会些玄学的东西。说笑了。既有消息之出处,而且很遥远,那么在漫长的历史流转中,那些归属于乾与坤各自范畴的东西、存在,都在流转中流转,呈现着不同历史时期中历史对它们需要的不同的重点与亮点。那么,你的写作行为中,尤其关于古籍的解读,就符合了消息卦中此一时期的需求,还那些隐没于历史与文字角落里的文词以新的光,同时也滋养了自己。

《诗经消息》中你说:“新解释的拥有者往往会忘记,‘一个社会、一个时代各有语言天地,各行各业以至一家一户也都有他的语言田地’……这么多中世纪经院哲学所谓彼此不言而喻的‘假定’(supposition),旁人难于意会。那么,在‘五四’一代《诗经》退经还史和退史还诗后的过程中,是不是也会忽视旧传统里的复杂问题,没有注意到对于古人来说不言而喻的‘假定’呢?”我认为这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一个很容易被忽视的问题,一个让我们游弋的目光可以凝视“深渊”的问题。不同之语境、时代,一部作品就会折射不同的光,其实不是作品本身的原因,而是阅读者、研究者的目光注视的问题。书还是那本书,诗还是那首诗,经还是那部经,而被钢筋水泥包围的现代人很少再见篱笆墙的那道影子。

随之而来另外一个问题,也就是解读中,现代与古代的认知关系问题。认知的不同,就有不同的取向。你在访谈中谈到一个现象,“很多流行的所谓‘非虚构’历史读物,做加法中……秉持着‘现代正确’的思路,把古人已经探索出的更远可能变成了近视的标本,评价起来容易带有现代人的致命自负,从而把开阔的古书变成了狭窄的现代材料”。“现代即正确”,这一现象不仅存在于文学作品、文学圈中,还广泛渗透在电影电视剧等文艺作品中。我觉得这点上你是警觉的也是审慎的。扩而展之,正好提出或者展现了另外一个学术或文学现象的问题,即现代与古代、近代的正确关系问题,我觉得这个问题很复杂,从务实与实用角度来说,无论正确与错误,现代即正确是双向的:有你说的窄化古人视野的可能性,也可能丰满了古人某一细节的瘦骨嶙峋。就文学尤其历史本身的原始状态来看,我们都不是生活在历史第一现场的人,即使古籍的作者也是一样的。而从另一个角度看,你做的文学减法也存在这样一个悖论的问题。双向或多或少地都基于唯物与唯实,也逃不出“心”的取舍。也就是说,文学基于物出于心,基于实阔于心,也囿于心,辩证着唯心的增减、增减的唯心。包括司马迁的《史记》也一样,带有他自己的价值判断与个人好恶。所以从哲学层面上讲,无论加法还是减法,都存在不确定性与确定性的固化作用,当一旦成文,一切也就不再那么客观。我们只能试图从不那么客观中依历史唯物主义及其精神去搜寻散落和遗失在历史角落里那些被尘封的往昔,尽量靠近真实,或提供更为科学与实际的走向可能。仅此而已。或许我们想要超越这个世俗的话,就要尽量依据历史当时的环境去思考,而不是想当然,一切脱离当时环境的学术、学说,无异于纸上谈兵。如同柯林伍德说“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一样,文学本身的强大修辞功能也会使历史及历史上的文学自身成为唯心的“附庸”。个人认为研究历史有两个重要目的,其一为当世服务,所以现代即正确可能是对的,前提是不失实。还有一个是还原历史。但后者,时间会给它造成巨大的阻碍。这也是学者无法逾越的鸿沟,即使他们找到了那把解开历史之迹的钥匙,也是生了锈的……当然,就历史与文学作为既成事实的那一部分来说,没有终极的远方,还有一个境界在那风中等候我们。“她/在远方/靠近时//还在远方。”真正的境界是对“更高的美”“更高的虚构”“更高的真理”的忠诚。也就是说,此在、现实、当代等是至为重要的,但它们在本质上也是渴望被超越的。说得有点远,但我想你一定理解,我说的是现象本身。

在不绝如缕的人间消息中,你的一句“觉察到时间不同寻常的力量,以及它壁立千仞的冷峻”,令你的导师张新颖一凛,也令我肃然。时间会为我们说话,说出我们不曾或不能或不敢或没有意识到、没有完全说出的话。

说到你的小说创作,以《有人于此》来说,很好地展现了你古文的底蕴。让古代所记述的与现实生活相互交映,探问何为处事之道以及道之圆与方的边界。有人在的地方就有纷争,就有所谓的江湖,就有所谓的世俗,而那些我们或经历或耳闻的过往都是为了我们能找到生活中最好的位置与角度存放自我与良心。这里我更想说的是你的随笔《受耻》。我个人认为它看上去更像是篇小说。姑且就当小说来说吧。里面向我们提示了一个被很多人见怪不怪的现象“受耻”(之所以用提示,是因为受耻很少被人注意),你寥寥两千来字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存在于现代社会的生僻生活状态。然而它只是一个简单的生僻现象吗?你说是“对一些年少记忆的再思考”。我觉得这是你的谦虚,内里隐藏着你对过往的珍视、感恩甚至报恩的心思。这心思或许只能简单与直接到文字的层面,却将一个悲怜的人生由自己的少年时不名所以,到如今的哀怜,或许依然于它无解,却充满对这种悲凉人生的祝福与祈祷甚或救赎。我们所有的幸福都生长在看得见与看不见的人的背后。

读你的文章,如同你自己的一个真实故事,儿童时期,在那个你最喜欢夏天的夜晚,听一位老人说古,在老人口中的那个世界做梦。“老人口中的世界自有来处(字典)与去处……”

除了对中国古籍的解读,你的文字中有相当部分是文学批评。你认为:“评论、论文也要单独成篇,写成艺术品,脱离对象也斐然可观,如此才有独立价值……”我很赞同。

我认为文学评论是一种对所评之书之人的高级表达方式。无论犀利还是柔和,抑或中性,都是与作品、作者共生共长的行为。小说文本一旦成型,就或多或少成为了过去时和过去完成时,而批评则是把这种时态转化为了进行时。使批评与文本的缺憾形成互补与统一,完成文学创作这一行为的广义上的闭环,使文学“永动”。这其间,文学评论及其行为本身可以使个性化的文学成为大众化存在;并带文本穿越文学视域,呈现更广大的美和可为之思考的东西。

写对你的“观察”,让我重新审视认识这个词与动作。相识不只是一次握手与眼神的对视,每个与我们相遇的人都能温柔地在梦的场景中吗?非也。更多是带棱带角的现实。配合这一场景的莫过于我们的温柔以待,才能真的达到由“面认识”到“心相识”。

我们的相识是文字性的。

文字是灵魂的“实体存在”方式,是被提纯的灵魂。文字是有性格的,也是有性别特质的,而且带有滤镜和美颜功能。最有性格的我认为是王小波的,真实的爽感中总有清晰的伤与痛裹挟其中,针灸我们不很敏感的穴位;其次是王朔,虽也感受到“骂人”的快意与淋漓尽致,却多少让人感觉这不是他骨子里的那些特质,相反,似乎有些刻意其间。较之王小波,王朔的文字是种反向美颜,或更多想要反衬那些一本正经、道貌岸然。女性里要数张爱玲了,险句背后折射哀矜人生,特殊的境遇让其文字充满女性感性之美,之幽,之怨,之自,之我,之幻灭。TA们的文字都是有脾气的。

你的文字很像是一件衣服,且一定是正装与休闲合一的那种。或许这个比喻还不恰当,但对于我来说,自认已经窥到了你写作的路径与模式,至少是在古籍解读上的“大多数”。穿上它,随意中有种穿越的力量与纵横的美感。而且在那么多的古文字与现代文字甚至西方文学理念的嫁接中透着一股若隐若现的儒气。无论是现代还是古典的场景中,穿着都让人感到舒服,没有任何违和的感觉。这句似乎是一个重复病句。但我愿意用。因为舒服是说其间对古籍的解读中没有生搬硬套、强拉硬拽;不违和是说它离现实并不遥远,在现代喧嚣的社会氛围中,不会被看成像个怪物般的另类存在。

而这个存在无疑是成功的,尽管成功也是有不同层级的。在你这个层级上,成功的外衣下,是怎样的“一颗心脏”跳动,是我纳闷的。它是你文字背后的内核。

有个人,大学时代,被寝室里的人看作书呆子。每晚熄灯后,还要点上蜡烛看一两个小时,以至把靠近床头的墙壁熏得由黑到最后形成了一个长条形凹槽,“仿佛蜡烛和它的光晕一起,又另外形成了一支更大的黑色蜡烛”。他认为自己性格是躁急的;虽也勤于攻读,却不会死心踏地得真的按轶事传说那样读破一本《说文》;他说当时读书非自觉而是“出于自卑激发的盲目狂热”。看到这里你一定笑了,是的,这个人就是你。多数成功源于先天不足与自卑。你的不同之处在于除勤力与有恒之外,还有苛严与“吝啬”,对自己的苛严与“吝啬”。你可以大夏天在几平方的阁楼顶层光着脊梁汗流浃背,三天写上数万字的稿子,不开空调、不开电扇,你这个特异的写作行为除让我联想到某些文人雅士的写作癖好之外,还使我直觉歪想到,你是不是怕空调病(调皮、呲牙、坏笑)。这些属于你自己的特质,或许是《世间文章》等诸多作品的背后的真正文章吧,它才是真正的世间文章,文章世间。呈现着个体中小的偶然与大的必然的血脉。任何一本书都不会单独存在于世,而是在其他的书中,完成书之为书的意义;一个人也一样,也不会孤立地存在于无人的孤岛,而是在人群中完成属于TA自己的生命意义。作为存在的一种——文字,也是如此。它带有心魂的气息,幻化成世俗中那一种特殊的绚丽烟火、烟尘,点亮我们,也迷茫我们;照亮我们,也覆盖我们;明亮我们,也湮灭我们。同时也迷茫、覆盖、湮灭文字自身,然后,再点亮、再照亮。在这周而复始的轮回中成全我们自己人之为人、人生之为人生的小小历史与意义。感慨,见笑。写到这里,忽然觉得,文中的你是我心目中认识的你,不知是不是现实中真实的你。

最后允许我用你的短文名字结语并祝福:“若将飞而未翔”,“从艰难的日常里活出独特的生命形状”,“用使人醉心的方式——写作,度过一生”。

顺颂著安!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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