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期  
      感觉
肺里肺外
俞和良

周末,汽车行驶在绕城高速上,朝着晚霞的方向开去。

  晚霞是鱼鳞状的,一片挨着一片,有疏有密,大小不一,染红了西边的天空。司机万大发是我的发小,在义乌做外贸,疫情下通过“中欧班列”,平均一周发一只集装箱,形势比疫情前还好。此行我们是去看另一个发小老三,那小子升职了,不敲他一顿说不过去。大发吹起了口哨“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相拥;我走过你走过的路,这算不算相逢”。此时,估计这俩小子的心情堪比孟郊《登科后》的春风得意。绕城两边青山如黛,绿树成荫,月季花在护栏上迎风绽放。

  我在左右车窗上留出一条缝,接纳了溜进来的风。这是我的习惯,在这种狭小的空间里,几个人在一起,空气不能自由放荡,彼此呼吸的气息如同抽二手烟。这时我裤兜里手机彩铃的鼓点打在腿上,袅娜的音符突然间开始鲜艳。

  “喂,你是……我是体检中心的,你在我院体检查出有肺部结节,需要进一步复查。”一个悦耳的声音像一把小刀切了进来。心里咯噔了一下,“老司机”都清楚,体检后跟你打电话一定是有情况了。

  “是结节呀,我过去也有。”我一边宽慰对方不必大惊小怪,也一边自我安慰,有点像坟地里吹口哨——自己给自己壮胆。

  “你好,我是医院胸外科医生。因为你在我院体检查出肺部结节,并且考虑为高危结节,建议及时到胸外科门诊复查。门诊时间周六、周二上午。”“叮咚”,一条微信跳将出来。

  前面是温柔一刀,这回却是当头一棒,连医生都惦记你了,怕不是好事,我心里顿起波澜。窗外,晚霞褪去了红晕,太阳渐渐西沉下去,留下黄昏那短暂的静静的美丽。汽车进了隧道,像是在潜泳,偶尔露一下头,有点憋气。

  “大发,我中奖了。”大发打了个激灵,什么奖?好久没中过奖了。这小子张口闭口总是钱,连身上绸衫都像民国时期地主穿的,印着“钱”字。我开始在手机里查找医院熟悉的医生,把发来的信息批发出去,病急乱投医嘛。

  “叮咚”,心内科曹主任回复说,找了胸内科主任,根据信息初步判断,大概率情况不是很乐观,你要有心理准备。看到这个回复,我忐忑的心一下跌落到深渊。难道……我不敢去想那个令人生畏的字。这时裤兜里的手机鼓点又一次响起,一看来电显示,是医院吴主任打来的。他说老兄别急别急,我请专家看了片子,判断问题不大,考虑是良性的,半年后复查即可。“考虑是良性的”,说明东西还在,但这个点这个医生在岗,看了片子得出有利于我的结论,至少没有“全盘肺定”,心里还是很感激他。不过信息源有点乱,“神仙打架,凡人遭殃”,我拍了拍脑门,如同小品《卖拐》里的范伟般在原地转了几圈,让自己冷静冷静。

  汽车拐进了一条胡同,老三和他的朋友们扎堆在那儿吸烟。袅袅烟气在胡同里弥漫,一群蚂蚁正前呼后拥地扛着根骨头从饭店门口走过。老三打开了我的车门,并用手挡住车顶。“领导请。”他调侃道。落座后,我首先申明,今天起我不能喝酒了。什么情况?老三第一个不答应,你这不是看不起兄弟吗?我这“听花”可是五千八一瓶呢!

  兄弟有情况了,肺部结节出问题了。

  多大?

  1.3cm2.6cm

  不会搞错吧!老三说。

  我见坐在对面的几个朋友倒吸了一口冷气,喉结蠕动明显。我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你们该喝的喝,该吃的吃。来,我以茶代酒,天长地久!”后面四个字明显感到底气不足。我感觉气氛有点沉闷,本来是来庆贺的,不能因为我扫了大伙儿的兴。我就冲着对面的雷子说,多日不见你变白嫩了。雷子说:“我这是托政府的福。”老三在一旁咯咯咯笑了起来,他说你可能不知道吧,雷子又上报纸了。原来雷子春节后跑乌镇去会女网友,女网友从北方飞过来,检出新冠肺炎病毒阳性,雷子作为密切接触者被“流调”个底朝天,在隔离医院住了好长时间,报纸上说的雷某就是雷子。

  雷子身上都是故事,有一次我们去楼塔爬“百药山”,雷子的裤裆被刺棘划破,加上放了个响屁,露出了三角短裤。他就一手挡住裆部,一手拄着拐杖下山,那样子活像个“犀利哥”。最搞笑的是,雷子到小超市买了80元一条的黑裤子换上,到民宿后准备洗澡,一脱裤子立马尖叫起来,两条腿黑得发紫。他以为被毒蛇咬了,全身筛糠似的颤抖。雷子体大膘肥,我们几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弄上车,直奔市三医院。一番检查下来,雷子除了”三高”,身体并无大恙。医生一摸雷子大腿,发现是裤子褪色染上的,弄得大家哭笑不得,这事也上了热搜。

  不一会儿,阿悦来了,他是市卫健局副局长,得知情况后就到外面去打电话了,神秘兮兮的样子,说是让院方安排会诊。回来后他说问题应该不大,是个实习医生作出的判断。了解内幕的都清楚,一般体检中心都以实习医生为主,但毕竟我“病了”,于是他们又是夹菜又是倒茶,突然间,感觉到很受抬举。这时“闷葫芦”老陆发言了,他说:“人呐,一半是治死,一半是吓死。”他建议去上海肺科医院看看,那里CT薄层扫描的层厚很薄,可达到1毫米。后来我才知道,老陆肺部挨过一刀,他是因为体检医生把肺部结节的“厘米”写成了“毫米”,坐大成势后不得不去上海动了手术。但疫情当前,去上海检查显然不现实。从网上查了下肺结节的症状有咳嗽、气急等。咳嗽平时我也有过,比如吃了辣椒,能把眼珠子咳出来;气急,爬楼梯时就有;但是,自从接到医院告知后,身体不自觉地感到气急,并想咳嗽。

  回家后,我把结节的情况告诉了家人,当然是缩小版的。因为长结节的人很多,倒不至于谈肺色变。老人家说过,战略上藐视,战术上要重视。那晚我梦见天堂里的爸妈,他们抚摸着我的头:“儿子,不要太辛苦了,你是家里的顶梁柱,希望你身体好好的!”从梦中惊醒,泪水模糊了双眼。

  窗外,一丝月光从缝隙里挤进来,我疯狂收集着人生每一个快乐的瞬间,用它们回击每一个糟糕的日子。我想到了我的家乡,一个宁静古朴的小山村,它可以收留我,那里没有繁杂的琐事和无谓的内卷,任时光缓缓流动。鸡犬相闻,繁星满天,太阳和月亮停泊在心中。

  第二天中午阿悦发来微信:经过专家会诊,此结节应为良性,请回归生活常态,酒照喝,烟少抽,嘿嘿,建议半年后复诊。得到这个消息,我起皱的心平复了不少。还是熟人好办事啊!

  恍恍惚惚度过了一个上午,心里还是不踏实。脑子里全是“半年后复诊”这个事。总不能坐以待毙吧?我拿起电话就给“智多星”徐兄打去。徐兄是大智若愚之人,不紧不慢地说:“放心吧,没事的。”不一会儿,体检中心郝忠主任就联系了我:“那个我们是不是吃过饭呀,还留有微信呢。”郝主任细声细语,听声音就是个美女。我说不好意思啊,你这名字让我一直以为是个男医生呢。郝主任说,已让专家看过片子了,问题应该不大,半年后复查即可。你如果一定不放心,也可来做个增强CT。我说好的,我想做个增强。她说那好吧,我安排好。

  事不宜迟,第二天我就去找郝主任开单,做增强CT。郝主任细致周到,亲自陪同一路绿灯,无缝衔接。做增强是要做造影的,我闭上眼等着扎针。郝主任说,你胆子噶小。针扎好后,手臂上用医用胶布把针管和药水绑定,要等做的时候才把药水推进去。郝主任说,做的时候可能会发热、难受,多喝水慢慢就好了。她手上准备了两瓶农夫山泉。候诊室里坐满了人,大家都绑着针管等着叫号。众目睽睽下被郝主任带进CT室,口罩里面的脸颊热得发烫。

  增强CT机器跟普通CT一样,不同的就是增强要做造影。躺平后,根据医生指令“呼气,憋气”,针筒就慢慢推进去了。这时候肚子开始难受,反胃,想呕吐,不过很快就做完了。等我踉踉跄跄走出CT室,郝主任递来了两瓶矿泉水,嘱咐我赶紧喝下去,把药水排出来。我一口气喝完了一瓶,胃还是难过,想呕吐。这一症状持续了两天。

  当天下午郝主任给我发来了检查结果,肺结节缩小到0.8㎝,不用手术,半年后再复查。从2.6㎝到0.8㎝,只隔了几天,心情像坐过山车一样,起起伏伏跌跌撞撞,有些事只有经历了,才能深深体会到生命的无助和脆弱。

  我决心戒酒,时间从今天开始至半年后,看复查情况再决定是否延长“戒酒令”。本来我就不胜酒力,喝白酒烧肚肠,喝红酒如吃中药,有了这把尚方宝剑,应该能顶住各方压力。当晚,同事阿峰约了几人说要为我压压惊,晚上到江边顺风饭店搓一顿,点了“苏市长”的肉,方区长带来一盘红烧大肠、一碟如来花生米等,酒是本地加饭酒。阿峰他们三番五次劝我喝酒,我则岿然不动。

  阿峰现身说法,他十年前到省内某大医院体检查出ca”,当时不清楚“ca”代表什么,医院只通知他复查。周六,相约去医院看望生病的战友母亲,在战友的引领下到了ca病房。阿峰疑惑地问,ca是什么病?战友悄声说:肝癌。阿峰顿时脸色惨白,跌坐在病房里。回到家,他闷闷不乐瘫坐在沙发上,老婆问,怎么啦?阿峰冲着老婆说:我想买辆车,我这一辈子还没开过自己的车。买车就买车吧,看你心事重重的样子!他老婆回怼道。晚上,阿峰望着无尽的黑夜,久久未能入睡。

  第二天,阿峰把银行卡的密码写在笔记本的扉页上,把体检情况报告了领导。领导很重视,当即联系了医院复查,结果系某医院误诊。阿峰讲到这里站起来,来了个“令狐冲”,就像一个上赛季的王者。半个月后,阿峰提来了一辆“雪佛兰”轿车,同事嘲笑他车子的十字标像医院的。

  举座大笑。

  江南的天,晴晴雨雨,像是要入梅。傍晚,一道优美的弧线轻盈地划过天空,给世界一个温暖治愈的拥抱。

  

  (责任编辑:钱益清)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