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4期  
      新锐


向向,女,土家族,1982年生,湖南桑植人,现居杭州。
 
回乡记
向向

 

1

 

几乎没什么旅客。秋田依窗而坐,一动不动地望着窗外。

已经是深秋了。火车进入湘西境内,这种季节感愈发明显。红枫和黄银杏浸染的山脉,像弄花的布匹被姑娘们随手一丢,艳丽与落寞,扭成一团。这些景致倒也十分契合秋田此刻的心情,而她绝非为这秋色而来,不为重温,也不为怀旧,她回来,是为了以沫。

以沫是她女儿,上礼拜刚过十六岁生日。

李以沫,相濡以沫。每次想到女儿的名字,秋田的心都像被人捅了一刀,这十多年来她爱恨交织的心中总有个破洞,一不小心就会涌出几股血。血是涌给命运看的,而命运总是变本加厉,以沫的矮鼻子、单眼皮和厚嘴唇,活生生一个李大齐。

以沫像李大齐一样丑,像他留下的一团阴影,在秋田的人生里笼罩了漫长的十六年。

“是时候了。”秋田自言自语。

入秋以来,秋田便被一种莫名的兴奋折磨得睡不着觉。她隐隐觉得,这莫名其妙的生活很快就会成为不必提起的过去。从偶然发现以沫过敏体质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意识到了这一点。

窗外的景色不断变换,但定格在秋田脑海里的,却是一片汪洋似的漆树林,父亲猫着腰,身后的篓子装满削得飞尖的竹片和大小不一的塑料罐子。最后他一定会选出十几棵较为茁壮的漆树,将竹片尖尖的一头插进树干,罐子固定在竹片下方,像巨大的嗷嗷待哺的嘴……隔几天,他准能收回十几罐生漆。

父亲是个专做棺材的木匠,秋田讨厌他身上那股凉飕飕的气息。她从未忘记他是个木匠,但总是徒劳地省掉这个职业的特殊前缀——棺材,以为这样,记忆就不至于过分阴森凛冽。

真正阴沉而又恢弘的景象,只出现在父亲收漆回来后的几天——他挽着裤腿和衣袖,右手握着刷子,朝着一个方向,反复刷。这些棺木一旦上了漆,就有了翘首待主的意思,仿佛是父亲赋予了它们期盼的能力和快快入土的愿望。

事实也是这样,一旦棺材刷成黑色,就会在很短的时间里接二连三地被买走。而在没上色之前,它们也许已经保持原样放置了一两年,其间并没有什么需要急用的突发事件,没有人意外死去。

父亲仿佛对别人的生死拿捏自如,以至于秋田不得不早早揣摩他的恶毒,并怀着莫名的恐惧。与他的生疏,也就成了最为自然的事。

然而父亲也死了,关于自己的生死,他到底还是无法掌握。那年秋色尚未如此浓郁,秋田腆着大肚子坐在绿皮火车里回来奔丧,一路上,脑海里飞闪着郁郁葱葱的漆树林,她仿佛看见父亲猫着腰挎着篓子大笑,于是云朵一抖,大雨就泼了下来。那时,尚未出世的以沫,朝着她外翻的肚脐使劲踢了两脚。

她能想起来的还有父亲收回的生漆总是摆放在门外,一阵风吹来,妹妹秋平的整张脸就会变成一个红肿的平面,没有眼睛和鼻子形成的自然沟壑,也没有其他什么悬念,她感到奇痒无比。这是漆疮。母亲叫来正在喂奶的邻居,掏出雪白的乳房,朝着秋平的脸一顿乱挤。

邻居每天来两次,举奶之劳,能获一把好菜的回报。

秋平脸上糊着奶水,用两根手指撑开眼皮四处找木板,以便把漆罐敞开的口子盖上。秋平恨父亲,秋田也是,她们恨不得他早点死,拿歹毒的话在心里骂他。

但秋田怎么也没想到,正是这个令人生厌的父亲,让她获得重整生活的灵感。她仿佛听见父亲在火车的哐当声里叹了口气,接下来经过一截隧道,哐当声陡然提高了很多分贝,叹息也就听不见了。

火车很快钻出隧道,于是阳光又透过车窗,在她光洁的手腕上印出闪烁的斑纹。如此重复几次,就到了暮晚。有那么一小会儿,长龙似的火车把一座村庄生生分成了两半,成股上升的炊烟被火车带来的风一刮,立马不知所终。

秋田不记得是如何睡着的,醒来时已入夜,离到站只剩半个小时了。

已然陌生的庸城像发光的朱古力蛋糕,甜腻地醒着。秋田走出车站,拉客的人群像倾巢的蚂蚁般扑过来,一瞬间,她竟不知如何开口说话,只好不耐烦地低着头快步往前走。

车站广场灯光昏暗,等待的出租车旁,烟头明灭。秋田随便上了一辆车,隔了半天才用家乡话说,“找家中档酒店。”

十七年后的庸城,尽管街道仍然狭窄破烂,路上却出奇地繁忙,擦身而过的私家车中,随处可见奔驰、宝马、保时捷、沃尔沃。那些仿佛从另外一个时代穿越而来的名车,给了秋田一种别样的感觉。而破街上的酒吧和浴场,一如镶嵌在朱古力蛋糕上的红莓,有种古怪的温情。

司机在吹嘘旅游的魔力,他说每天至少接待三四拨金发碧眼的境外客人。秋田听着听着就笑了,尽管那笑是微微的,却流露出轻易便可觉察的迷惑与不屑。她在想,那年国美牵着她的手慢悠悠走过的,真的是这几条街道么?

出租车在索比酒店门口停下,秋田拖着行李走上台阶,身后的影子长得有些可怕,耳边的两垛卷发被风鼓起,飘荡着。但她并未回头张望身后这陌生而杂乱的夜色。

 

2

 

班车过了钱庄就到了米庄,秋田下了车,沿着尺把宽的小路往村子里走。小路贴着溪岸,蜿蜒如蛇,没头没脑地蠕动。沿路鲜有人迹,一簇簇落光叶子的灌木火麻,朝对岸探着身子。

连一个洗衣姑娘都没有,秋田觉得米溪怪怪的。她记得在以前,米庄的大姑娘,几乎每天都要提一大桶衣服到米溪里去洗,三五成群,花枝招展。

秋田想着,不由自主地走下溪坎,找了块光溜溜的石头坐下。深红的影子在流动的水面晃成一团乱麻,她伸手往水里探了探,只觉得这水已早早越过秋天,凉得透骨。

米溪是在跑,而米庄在漫步。除了哗啦啦的溪水,目光所及之处,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在争分夺秒。

“秋田,秋田……”

对岸的梯田里有人拢起稻草堆烧火,秋田刚刚抬起头,便听见身后有人叫她。太阳光直照下来,身后居高临下的男人,影子落在光秃秃的火麻丛上,面部正好埋在阴影里。

“谁呀?”秋田看不清他的脸,扬起右手罩在额前。

“是我呀,国美……”男人说。

“哦,国美?”秋田呆呆地仰头看了半天,但什么也看不清。在他们之间隔着一簇落叶火麻,他没有走下来的意思,她也没有走上去的意思。

“刚回来?”

“是啊。你这是去哪?”

“回家呢……我先走了啊,回头到屋里来坐。”

……

国美的影子沿溪岸往前移去,直到完全错开直射的阳光,秋田这才看清他的模样:着深蓝色衬衫,裤管挽到了膝盖以上,左手的塑料袋里装满鼓鼓的中药包。

“国美的病还没好吗?”秋田暗想。她知道国美的病,以前国美在水泥厂干活,得了肺病。不过,就算他得了病,依然是米庄最英俊的男人。

以前,秋田常去位于妄城北郊的那家水泥厂。从位于妄城中心地带的银尚百货到水泥厂有一段漫长的路程,横跨25个公交站。在公交车还没有自动报站系统的年代,水泥厂无疑是最易分辨的一站,因为那段街道几乎全是灰褐色的,那些街边的树木,也都覆盖着厚厚的一层灰,不露一丝绿。

秋田下了车,先到街边的露天菜市场买一斤猪血、一把青菜,然后不紧不慢地往水泥厂走。这段路大概三百米,准确地说,只是一条从街上分岔出来的无名小径。

那时的秋田是水绿色的,走在灰褐色的小路上,格外耀眼。当她出现在水泥厂门口,门卫老头友好地招呼她坐下。老人同她聊天,说一些妄城里每天都在发生的事,比如成群结队的中老年妇女喜欢一大早去广场上跳舞。

这天也许是星期三,也许是星期四,不管怎么说一定是国美即将轮休的前一天傍晚。国美从车间里出来,头发、胡须和眉毛全是白色的,唯独眼睛没有被蒙昧,黑白分明。

国美咧开嘴笑,牙齿也很干净。

水泥厂宿舍在另外一个方位,国美接过秋田手里的菜,不紧不慢地出了厂门,朝东边的一爿平房走去。晚上,国美准会吃上秋田亲手煮的猪血汤。但秋田万万没料到,国美喝了那么多的猪血汤,最后还是得了肺病。

国美离开妄城时还看不出病人的模样,他要她一起走,回米庄结婚。她却说要留下来,再挣些钱。

秋田若有所思的笑倒映在流动的溪水里,一种破碎的感觉。她提起红灯芯绒裙摆慢慢爬上溪岸,眼前早已没了国美的踪影。

那一晚住在老屋。

秋平说前几天梦见菜园里长满了粗壮的青菜,结果秋田就回来了。秋平就像多年前的母亲一样看待梦境,并以此推测即将发生的一切事情。和生活在城里的秋田相比,不到37岁的秋平看起来要更老一些,尤其是额上那两道抬头纹,像刀子刻上去的。在灯光的笼罩下,她酱紫的双唇一张一合,整个人看起来就像一尊会说话的雕塑。她当然不知道秋田真正的来意,以为是突然想起米庄,或想起她来。

大满坐在不远的角落里玩一块油柴,他不认识秋田,很显然,他对自己有个姨妈这件事毫无兴趣。

“大满就没有好点吗?”秋田问。

“一直就这样。”秋平很平静,好像大满从来没有得过脑膜炎。她当然是记得的,事发当年如何悲痛欲绝地给秋田写信,只是如今接受了命运,接受了痴痴呆呆的儿子。

秋田想换个话题,一开口却说到了国美。

“路上碰到国美,提着一包药,他的病还没好吗?”

“是他老婆,得了肝癌……”

秋田听得浑身一颤,一种很难厘清的阴霾感像一群蚂蚁,从脚底爬上来,一直爬到头顶。她想起那年在白云饭店,国美来找她,正好撞见搂着她下楼的李大齐,他们之间的静好岁月从此便烟消云散了。

往事流动起来,有咕咚咕咚的声音,妹妹还说了些什么,秋田完全听不见了。直到深夜,她躺在黑暗中的木床上,脑子还像飞快转动的齿轮,停也停不下来。天边渐渐露出鱼肚白,她才勉强有了睡意。灰褐色的水泥厂酣然入梦,却是个交媾的场景:男人粗壮的胳膊,截断一束夕阳余光,那时,天花板上硕大的蜘蛛挥动黑色的大腿,作壁上观……突然,蜘蛛“啪”地摔下来,落在他肩上,秋田一声惊叫。

她醒了。时已中午,屋里空无一人,大满拿着把锄头,在对门的地里挖来挖去。

“大满……你妈到哪儿去啦?”

“大地里打猪草。”大满应了一声,继续埋头挖。

大地里是个小地名,小如一丘田、一爿地。

秋田洗了把脸,搬了把椅子在门口坐下,脑海里依然萦绕着梦中的那个场景。后来她实在感到有些饿,便进屋翻出秋平罩在橱里的饭菜,兀自吃起来。尽管菜盘里早已结了一层猪油冻,她却不觉得凉。

大满挖回一撮箕肥蚯蚓,站在院子里咕咕叫个不停。这一叫,从四面八方飞奔过来的鸡便布满了半个院子,蚯蚓很快被抢食一空。于是大满又回到对门的地里,他撅着屁股挖蚯蚓的时候,瘦长的双腿拉得很直,硕大的脑袋离地面不过五公分,看起来像个怪物。

不过,在秋田看来,外甥的情况比她猜测的要好一些。他如此专注于一件自觉有趣的事,又不招惹别人,能有什么不好的呢?

 

3

 

秋平说,现在村里死了人,都去县城买棺材。买来的棺材用料小气,空间小,大个子通常都装不下,只能侧着躺,前一阵子武大爷去世,侧身放进去时还被刮断了鼻梁。

棺材可能真的变小了,但武大爷的鼻子确实大,几乎是米庄的一个标志。周边村里的人,谈到米庄人的善良和气总是说,“你们村那个大鼻子人特别好。”武大爷待人好到普通人难以理解的地步,如果他只有两条裤子,你去问他借三条,他还会管别人去借一条来,再一起拿给你。他总是眉开眼笑,不像秋田的父亲一辈子都绷着脸,面无表情。

在秋田的记忆里,父亲是一团滚动的乌云。即使过去这么多年,他的形象依然不带一丝亮色。

“爸爸的漆,还有剩的吗?”秋田问。

秋平皱起眉头,说早就扔了。她对生漆的恐惧丝毫未减,秋田意识到这句话问得如此徒劳,一个生漆过敏的人,怎么可能留着那些漆呢。就算留着,这么多年过去,可能也变质了吧。

秋田在记忆里搜寻父亲使用过的行头,尖竹片、塑料罐子和斧头,她熟悉它们的样子和用法,只是此前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像父亲一样去操纵它们。

人生的荒诞大概就是这样,一个令人厌恶的父亲,一个阴森森的家,一个奇丑无比的男人,一个继承了这个男人血脉的丑女儿……这些遭遇加在一起,就成了命运。秋田揉了揉太阳穴,觉得此刻四十岁的自己,已经有能力改变和谋划剩下的人生。

还有一大片玉米没摘,秋平不再说武大爷的事,背上背篓风风火火地出门了。秋田的笑意悄然漫上来,秋平一走,她就从柴房里找来斧头、柴刀、一截大满玩腻了丢下的竹筒和一个空矿泉水瓶,沿着曾经熟悉的那条小径,出发了。

太阳仍有几分热辣,树上剩少量的蝉,在作最后的吟唱。蜿蜒的小径掩映在斑驳的树影里,秋田走得很快,没有城里人上山时的那种步履迟疑。一切都太熟悉了,就连冒着热气的牛粪也是熟悉的味道,她时不时挥动柴刀,砍掉路旁不安分的藤条和树枝。

小径最终消失在漆树林中。

漆树上密密匝匝的叶子已所剩无几,倒是攀爬的各种藤蔓,留下一撮撮星星点点的绿。秋田把竹筒劈开,削成一头尖尖的竹片,选一棵不高不矮的树,依照多年前父亲的样子,借助斧头敲击的力量,把竹片尖尖的一端插进漆树树干,漆树崭新的伤口流出的液体像眼泪,一滴一滴,悉数落进矿泉水瓶里。

不是多雨的季节,漆树的汁液并不丰润,等矿泉水瓶装满,怕要花上好些天吧。秋田听着轻风穿过漆树林发出的呜咽声,心想要是春天就好了。这时,从远处传来男人低沉的歌声,唱的却是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歌声断断续续,随随便便,全无原本的样子。

秋田靠着树干休息了一会儿,渐渐觉得口渴,于是循着来路往回走。她一手提着斧头,一手拿着柴刀,留给漆树林一个彪悍的背影。而平日里的她,拎着LV包包,穿着高跟鞋,化着精致的妆容,与这一刻的形象没有任何关联。她穷其半生努力摆脱这属于生命的底色,却不想突然有一天,过去的时光复又变得如此具体而直白。

歌声越来越近,漆树林越来越远。那个唱歌的男人,拿着一把柴刀,在地里砍已经干掉的玉米杆。秋田的脚步迟疑了一下,然后匀成随意的速度,走过去。

“忙啊?”

“啊,秋田……上山做甚?”男人转过身,擦了一把汗,他的嘴角渐渐往两边脸上拉,演变成一个巨大、空旷的笑容。

“随便转转……”手里的斧头和柴刀低垂着,秋田随意答道,也不管手里的行头是不是衬出些言不由衷。后来她把斧头往两棵玉米中间一丢,随即坐在手柄上,动作娴熟如往昔,仿佛从未离开过这片土地。

“听说你爱人身体不好?”短暂的沉默后,秋田试探地问。她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坐下来,和这个早已是过去式的男人攀谈。她眯缝着眼睛望着他,曾经熟悉的那张脸似乎略微卷缩了一下,然后又渐渐地恢复刚才的舒展度。

“不大好……”

她其实并非真的想打听他妻子的病情,这一点他当然是了解的,所以答得并不多。她在斧柄上闲坐了一会儿,没有听见他以前常有的那种咳嗽,心想他的肺病应该是彻底好了。而他呢,一直站在那儿,手里的柴刀晃来晃去,在一根玉米杆上反复拨弄。

一丝局促,她当然觉察到了,于是准备起身告别。原本是想扶着玉米杆站起来的,不料玉米杆却断了,她一个趔趄差点要摔倒,情急之下抓住半米处他伸来的手,方才站稳。

这两双手在二十年后以这种方式得以重逢。她明明看到他的眼神突然闪烁了一下,但很快就复归于审慎和平淡。

“你什么时候回去?”

“再过几天吧……”她松开刚才相握的手,弯腰去拿地上的柴刀和斧头。

一个“回去”,划清了他们之间的界限,她早已不属于这里,他也不属于她扎根的那个地方。他们像两条方向不同的轨道,此生大约再难有什么交集。她的目光在他的脸上停留了十秒,然后她扬了扬手里的柴刀,转身离去。

歌声没再响起,身后的小路,渐渐和山地、树林融为一体。

她回到老屋,秋平还没有回来,大满在院子里睡着了,鼻尖上歇着一只黑色的蝴蝶。大满睡着的脸,俊秀清朗,与弱智这类词没有任何关联。她免不了又想,要是以沫能长成这样就好了。

秋田觉得命运就是一场恶作剧,和不爱的人鬼混,和丑陋的人结婚,生难看的孩子,过看似光鲜实则败絮一样的生活。而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从来没有谁拿一把明晃晃的尖刀架在脖子上胁迫她,就连李大齐第一次搂她的腰,也是得到应允的。

她觉得运气不好。这时,停在大满鼻尖上的蝴蝶,突然扑扑翅膀,飞走了。她不再发怔,寻了把椅子在门口坐下,掏出手机,打开网络,开始百度去首尔的资料。

 

4

 

这天晚上,秋平胃疼,她让秋田帮忙切点云木香。

云木香在一个布满灰尘的搪瓷碗里,呈灰褐色,坚硬无比。秋田找来菜刀,勉强切下一点来,给秋平冲了一杯水。这是母亲治胃疼的方法,被秋平沿用至今,她说只要吃上一点,胃就不疼了。

这时外面起了风,秋田变得心不在焉,她担心万一下雨,漆树林里的矿泉水瓶进水,一切就白忙活了。她不时把头探到门外,想观一观天色,而天空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不会下雨的,”秋平说,“风吹吹云就吹散了。”

秋田看了秋平一眼,关上门,没提漆树林里的事。她看出妹妹似乎有些不耐烦,于是识趣地搬了把椅子在靠窗的位置坐下,开始玩手机。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推开,一个高大的男人拿着手电筒进来,他轻轻地跺了跺脚,随手把手电筒放在桌子上。欣喜的神情在秋平脸上自然流露,她嗯了一声,指了指旁边的空椅子。

“这不是秋田姐吗?”男人坐下来,望着窗边的秋田,故作惊讶地问。

一张标准的国字脸,双眼皮像刀刻上去的,挺括的鼻梁,厚厚的嘴唇,秋田一时想不起来。

“我是国青啊。”男人笑起来。

那个哭哭啼啼的跟屁虫,秋田想起来了。小时候,她和国美一起上山放牛,他撵着要一起去,他们总是想方设法在半路上把他甩掉。他找不到他们,就一路哭,哭到地动山摇。

秋田忍不住笑了,她说:“国青你不是留部队了吗?”

“哪有……”男人似乎不想多谈过去的事,起身来到碗柜前,自己倒了杯水,一连喝了几大口。他起身倒水的动作过于熟稔,像是在自己家里。秋田很快就明白了,国青和秋平,是那种心照不宣的关系。

男欢女爱,在一个大龄男青年和一个寡妇之间,实在算不上什么稀奇事。秋田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她大致估算了一下,秋平成为寡妇,也足有十年了。秋平原来的丈夫,死于一场山洪,连尸体都没有找到。没了丈夫,天并没有塌下来,她的日子照样在一天一天地过,不紧不慢。

到底有没有因此而来的悲伤,秋平自己说不清楚,秋田更加不清楚。

喝完水的国青,复又坐下。突然,他从宽大的裤兜里掏出一个纸盒子,递给秋平,说:“下午在庸城里买的,还剩几个。”

秋平打开纸盒,四只略微变形的蓝莓蛋挞。

“这是什么东西?”秋平说,“我胃疼,姐你吃吗?”

秋田摇摇头,眼角的余光瞥见国青微微泛红的脸。

秋平从盒子里拿出两只,摇醒正在打盹的大满,“林叔叔买的,吃吧。”

大满睡眼惺忪地盯着蛋挞看了一会儿,很快就来了精神。他接过它们,狼吞虎咽地送进嘴里,表情急切而又愉悦,仿佛吃到了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秋平看着他的样子,把另外两只也给了他。

四只蛋挞对大满来说,实在难以满足,但他并没有说还想吃之类的话。他万分小心地舔掉沾在手上的最后一点起酥皮碎末,起身来到屋角的一堆杂物前,翻出瘪了一半的皮球。

突然而至的一丝心酸,笼罩着秋田,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自己就没有帮妹妹一把,至少,可以给她寄一些钱。秋田想着想着,就恍惚起来,秋平小时候生漆过敏的可怜样子又出现在脑海里,她红肿的脸呈一个平面,填平了五官构成的所有自然沟壑。

秋田大约是在回忆里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睁开眼睛,堂屋里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影,只剩下节能灯静静地、倔强地亮着。秋田站起来,一阵酥麻从脚底传上来,像要贯穿整个身体,她一边默念着“蚂蚁上树,蚂蚁上树……”,一边跌坐到椅子上。

世界似已瞬间转换,秋平呢,国青呢,大满呢,他们都去哪了?寂静中,她很快就听见了他们均匀的、此起彼伏的鼾声。她听得出鼾声中男人独有的气息,听得出男女小别后具体而直白的温情。他们都睡着了,悄悄地,没有叫醒她。

待她再次起身,酥麻的感觉已经消失殆尽。那时,清风隔着窗像个玩累的孩子,云也许真的被吹散了,天空没有落下一滴雨。

 

5

 

国青并不帮秋平做农活,他的裤管和袖口保持着乡下男人少有的干净,他悠闲地坐在院子里抽烟,或是出去晃荡,晚饭时准点赶回来。生活上不能提供什么帮助和担当,秋平为什么要和他好呢,秋田觉得她不过是在贪恋那点儿男女之欢。

“国青从不帮你干活吗?”

“当兵当久了,不会干活……”

当女人成心袒护她的男人,没有什么理由是不成立的。秋田觉得秋平就像一个犯傻的厨师,只管拼命烧菜,却从不问吃菜的人要钱。秋田早已不相信什么爱情,她不信男人会持久地对一个女人的身体保持盎然的、始终如一的兴趣,于是愈发觉得秋平有些傻,有些可怜。

但她又想,傻不傻又有什么区别呢,自己当年没有白白给李大齐“烧菜”,最终还不是要独自承担生活。不仅是生活,还有李大齐留下的丑陋基因,也一并承受了。这是多大的讽刺啊!比起来,秋平的傻又算得了什么,她不用为国青生孩子,不用担心基因不基因的,偶尔还有国青的蓄意讨好。就算那些讨好只是为了顺利地发生几次性关系,但也是他对她的取悦,她作为一个寡妇,需要的不正是这些吗?

秋田不会不明白,生活中所有的妥与不妥,均是自己的选择。

秋平是老屋的女主人,她在午后的轻风里平静地剁猪草,并未觉得姐姐的话有何深意。此刻的秋田,跨坐在一条高板凳上,像骑着一匹汗血宝马,只是那马儿一动不动,她刚才那些纷乱的思绪,也就莫名其妙地安静了。

已经是第四天,秋田准备去漆树林看看,这回她只拿了一把柴刀。

“去哪儿?”秋平见她起身,随口问道。

“山上转转。”秋田拢了拢头发,说。

“太阳落得早,你早些回,晚上杀只鸡。”

秋田嗯了一声,心想这鸡是杀给国青吃的吧。但她也谈不上在意,无论如何秋平都是要弄死一只鸡的,不管是为谁弄死,她都会喝到那鸡汤,吃到那鸡肉。

秋田一走上林荫小路,心情就愉悦起来,她哼着歌,每一个毛孔都舒展着。她觉得生活重新燃起了希望之火,她希望能拿回满满一矿泉水瓶的生漆,涂掉李大齐在她生命里烙下的印记,往后便与他再无瓜葛。

秋田计划着,觉得一切都很靠谱。她把会唱的歌哼了个遍,仍不觉得过瘾。就在凝神去想还有什么歌没唱的一霎,一双手从身后搂了过来,但它们仅仅停留了几秒,就松开了。当她疑惑地转身看去,是国美,他站在那儿,神色中有不安。

“吓我一跳……”秋田理了理头发,一脸平静。

她太平静了,她当然看到了国美眼里因此而闪过的一缕失望和尴尬。但是能怎么样呢,就算此刻国美真的把她就地强奸了,她照样也会很平静的。如果说有什么涟漪,那也是上次见面之前的事,现在不一样了,她和他之间,横着一条巨大的沟壑。这沟壑大于生殖器的尺寸,大于手臂的长度,大于一切可想象的距离,是无限的。

她甚至很乐意给他一个回抱,或者干脆在这天地间撕扯一番。但他很聪明,在双臂抵达她的那个瞬间,已经读懂了一切,所以他很快就结束了本能的冲动和情不自禁的试探。有时她也想,如果他更粗野、鲁莽、愚蠢一些,他们大概一开始就不会分开。

生活是轮不到假设的,他们之间,复又彬彬有礼。

国美只需随口一说,就能找到走开的借口,他果真是这么做的,说要趁天黑之前把剩下的活干完。他转身离去,背影透着淡淡的失落,秋田看着,有那么一刻,对自己的冷淡颇为自责。

秋田不再唱歌,她加快脚步走向漆树林深处,循着记忆找到了那棵漆树,矿泉水瓶满到八分。她拔掉插进树干的竹片,取下矿泉水瓶,觉得离计划又近了一大步。然后,她小心地拿着矿泉水瓶,不再逗留,大步朝山下走去。

秋田回到老屋,天色尚早。她把装有生漆的矿泉水瓶密封好,小心地放进爱马仕拉杆箱。这只箱子是春天的时候在银尚百货买的,算是自己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这几年,她越来越不想庆祝生日,每到那一天,她都是静悄悄地去买一件东西送给自己,然后就作罢了。以沫倒是能记起的,但她还是个孩子,没有能力作什么安排,顶多是用平时存的零花钱,准备一个小礼物。不收到以沫的礼物还好,收到了反而要难过,她总是忍不住去想,这么一个懂事的女儿,怎么长得像李大齐一样丑呢。她不喜欢以沫的长相,她们在一起时,她总是莫名其妙地感到介怀。好在以沫不是特别敏感的孩子,她似乎并未明确地意识到母亲对她的长相如此嫌弃,她只是以为,母亲不开心是因为生活中的其他什么事。

以沫从未见过父亲,秋田是刻意这么做的。尽管她和李大齐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但算起来,也有十多年没见面了。她最后一次见他,是去拿他给她和以沫的补偿款。她接过他给的钱,又留下了一个银行账户,往后的每年元旦节前,都能收到李大齐打来的一笔抚养费。在抚养费方面,李大齐从未拖欠,他保持良好的信用,所以秋田也就不需要和他见面。

秋田本想在心里感谢李大齐的,毕竟是他的补偿款使她有了开理发店的本钱,理发店开了五年,她存了两三百万。后来,她用赚到的钱改开干洗店,最好的时候发展到十几家门店。她现在还算富裕的生活,李大齐有很大的功劳,但她无法从心里感谢他,一想到他丑陋的脸就觉得那是她人生最大的污点,她越来越不理解,年轻时自己的心理承受能力怎么如此之好,好到可以被一个已婚的丑八怪搂着腰在大街上走,好到可以光天化日之下和他在酒店里滚床单。

铺垫这一切的,并非寂寞,那会是什么呢?

秋田叹了口气,不再去想,她小心地合上箱子,拉好拉链。那时,秋平正满院子追一只大公鸡,大满大呼小叫,国青还没有来。

 

6

 

整个老屋,笼罩在鸡汤透骨的香气里。灶台边的秋平,没系围裙,正就着盆子洗香菇。秋田走进来,在灶前的椅子上坐下,她说明天要回妄城了。

“就走?”秋平头也没抬,继续洗香菇。

“嗯。”秋田本想说点什么,但锅里呼呼冒出的热气像是在提醒她,有什么是必须说的呢,这样一迟疑,嘴边的话就被吞了回去。

那一刻,秋田觉得自己和妹妹之间,有的是心照不宣。她们不用彼此向对方解释自己的生活,也不用过多关心探问,她回到这里有吃有住,她走了,她继续过她自己的日子,不过是少煮一份饭。

灶前灶后不过一米半的距离,小时候她们也常常这样,一个站着,一个坐着。那些过往在记忆里闪回,而时光是最大的陪衬,大半个人生,仿佛也只是弹指一挥间。

“秋平……秋平……”秋田正发呆,国青火急火燎地来了。他一路小跑,一进来就大声说:“我嫂子没了!”

“死了?这个病迟早是死……”秋平嘟囔道。

国青说嫂子不是病死的,是喝农药死的,他要去帮忙买寿衣和香蜡纸草,不能留下来喝鸡汤了。

“我也去吧。”秋平从盆子里抽出手,甩了甩,转身和国青一起出了门,留下一身鸡皮疙瘩的秋田。秋田心想,国美的大手突然从身后绕上来时,他的妻子也许正在家里举杯喝农药吧。他的妻子为什么要自杀呢,仅仅是因为癌症吗?不会是她跟踪他,看到了漆树林里的那一幕吧?

秋田很快就意识到,这是夸大了自己的存在。她不由一笑,站起来绕到灶后,拿起锅铲往鸡汤里搅,决定不再去想国美妻子自杀的事。

待鸡汤熬好出锅,秋田叫回在屋外玩耍的大满,他们隔着桌子喝鸡汤时,米庄终于响起了锣鼓低沉的哀鸣。道场正式开始了,法师含糊不清的经文像一阵阵谱了曲的呜咽,在米庄上空缭绕。

大满停下喝汤,问秋田:“哪里的锣鼓?”

秋田不想回答他。

“我想去看看。”大满放下汤碗,站起来。

“吃完再去,吃完姨妈陪你去。”

“真的?”

“当然是真的。”

大满坐下来,继续喝汤。秋田很快就开始后悔刚才说出的那些话,干嘛要说陪大满去呢,死人有什么好看!她讨厌死人的道场,也不想在这个时候再见到国美,因为见了难免要琢磨他脸上的表情,是哀伤还是解脱?是漠然还是遗憾?见了的话,她必然还会继续去猜度,在妻子病重的这几年里,国美是不是从来没有过性生活,他白天的那一个熊抱是不是刚好印证了这一点?若真如此,那个突如其来的拥抱,也就从感情试探下降到了肉体试探,他们曾经的关系要因此而下降好几个等级。

所以,何必去看呢。

但既然答应了大满,不去也是不行的。再说,她怎么可能放心让一个智障孩子去死人的道场里玩。米庄人祖祖辈辈都相信,如果孩子的影子倒映在放着死人的棺材里,是非常不吉利的。秋田虽不至于迷信这些,但还是认为孩子去道场看热闹,绝非什么好事,所以她得陪大满去,不要让他走近棺材,远远看一下就好。

大满不知道这些,对棺材也没有兴趣,他兴致勃勃地看道士们诵经敲锣,有时还偷偷地伸出手摸一下他们的长袍,他的脸上洋溢着不合时宜的微笑,嘴角挂着汤渍,右腿晃来晃去。秋田远远看着他,也看着跪在地上的国美的儿子,那是个非常胖的、在锣鼓声和诵经声中微微冒汗的小孩,他不时东张西望,摇头晃脑。国美跪在孩子旁边,他没发现秋田,也没发现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零星小雨。

天色黑得更快了。秋田坐在远处,渐渐已看不清大满的轮廓,她不得不走到道士旁边去,想拉走大满。就在她伸手的一刹那,国美刚好抬起头,他空洞的眼神里,既没有悲伤,也没有解脱。

秋田勉强笑了笑,鸡皮疙瘩更重了,她连忙拉起大满,大步朝门口走去。

锣鼓声和诵经声没有停歇的意思,这一晚秋平没有回来,大满在兴奋地敲了好一阵锅盖后沉沉睡去,而秋雨酣畅,秋田望着老屋斑驳的天花板,数了几千只羊。

 

7

 

秋田把行李箱清理好又翻开,翻开,再清理好,就这样在反反复复、磨磨蹭蹭中消磨了大半个上午。通过反复试验,她总算确信了行李箱的万无一失,装着生漆的矿泉水瓶绝无渗漏的可能。

现在,秋田放心地把行李箱搬到堂屋的一个角落,随时准备出发。但秋平还没有回来,她想,如果秋平到下午还不回来,就亲自就去一趟国美家和她告别。

告别无论如何都不好省却,这件极具仪式感的事情,是秋田的习惯。她习惯礼貌地与人道别,她这半生唯一没正式道别过的人大约就是国美,就连当年分手,彼此也未说过什么再见或永不再见的话。对秋田来说,国美原本就是个特例,一如年轮上的某一圈,不能剔除,不能抹去,也无法道别。

同样曾是她的男人,李大齐却不一样,他是一座富矿,可以折现,可以兑换成生活的抵用券,但因他的采掘而留下的漏洞需要用她的华年来填补。说到底,这是何等公平的交易,他和她各取所需,直到她的欲望得以满足他的新鲜感消失殆尽,然后挥手道别吧,一切都水到渠成。

秋田意料不到的结果是以沫,她竟然像李大齐一样丑。这使得一段原本浮于表面的关系,最终变成一块死乞白赖的色斑,爬上她裸露的皮肤。

这就是代价。秋田当然是明白的,但难免介意和纠结,尤其是以沫越长越大,那块“色斑”也随之变得明晃晃的,越来越刺眼。

秋田想起去年这个时候,有一天她去弗洛咖啡闲坐,刚好碰到一群青年人开诗歌朗诵会,她落座的时候,一个穿花格子衬衫、戴鹅黄鸭舌帽的男青年正在朗诵,“数数杏仁/数数苦的让你醒着的/把我也数进去……”

她觉得那几句诗隐含着她大半的人生,数数杏仁,数数苦的让自己醒着的,把那些曾经的别人都要数进去。而她的苦不见得是别人造成的,就连那个穿花格子衬衫的男青年,也就最多通过这么一首诗,寻了几次被她接济的机会。甚至算不上接济吧,因为每次来借钱,他都带着几首她从未听过的好诗。

所以,仍只是等价交换。似乎那些互无关联的人和事,最终都以同一个方式与她发生着关系,但它们本身并无交错,且无一例外地在某一天戛然而止地从眼前消失,成为一个又一个散落的斑点。也许正是因为如此,她一不小心就看到镜子里满脸斑点的自己——虽然她的皮肤一直细腻光洁,甚至比少女时期还要白嫩水润,但那些“它们”仿佛一直在对面俯视着她,她被笼罩在虚妄的阴影里而不自知。

头疼来得很突然,秋田按着太阳穴,在椅子上坐下。大满在对面的地里撅着屁股挖蚯蚓,她本想唤大满过来帮忙找一块生姜,但她提不起力气大声叫他。这时,从国美家传来的锣鼓声由低沉变得尖利,疼痛和无以复加的聒噪令她心烦意乱,她站起来,又坐下,然后再站起来。

大约半小时后,空气仿佛突然一颤,锣鼓声恢复了低沉,秋田的太阳穴也不再疼痛,但整个额头都变得汗涔涔的,她伸手去擦汗的样子看起来很是忿恨,好像是在责怪这些汗水造成了刚才的痛苦和人生里所有的不愉快。在那样一个瞬间,她对世界满怀敌意,她想咒骂但最终没有,因为修养和年龄不允许她这么做。她的注意力很快又回到道别上来,秋平怎么还不回来,难道她忘了她今天要走吗?

秋田看看表,已是下午两点,她决定去国美家找秋平。

早上的一场雨使山路变得湿滑,秋田穿着皮鞋,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国美家走。年轻的时候,她常在这条路上走,来来去去不知多少回。这条路盘桓在她记忆里,不算短也不算长,路边的树木和藤蔓,过去的样子依稀可辨。昨天傍晚她陪大满去看道场,也是沿这条路走的,昨天看到但没来得及摘的海棠果还挂在那里。

一棵不算高的海棠树,叶子落得差不多了,孩童摘剩的果实挂在高枝上,褐黄透亮。秋田路过树下,驻足仰望,剩下的果实散发着能忆起的孩提时的所有美好味道,她悄无声息地脱了皮鞋,穿着裙子往树上爬。

这棵海棠树长着最易于攀爬的枝丫,秋田双手稍一用劲,就爬上了低矮的第一处分杈,从第一处分杈到最高的枝丫分杈处,也仅仅用了半分钟。几乎是毫不费力地,她就摘到了半裙兜的海棠果,她坐在树杈上大口大口地吃海棠果,忘了要去和秋平道别。

许久之后,当她终于在心满意足的饱嗝声中从回忆里惊醒,除了鼓胀的胃,裙兜又变成空的了,一切都是空的。她陡然觉得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赤着脚坐在树杈上吃海棠果显得无比可笑,因此想赶快滑下去,但实在太心急了,只听见嗤的一声,被树杈钩住的裙摆已撕开一条长长的口子。

穿着破裙子滑下来,身上蹭满树干上褐色的水渍,她不能把弄脏的脚穿进鞋子里,于是小心翼翼地伸出脚尖试探,然后,整个脚掌缓缓落下,直到泥土的冰凉从脚心猛扑上来……她弯腰提起路边的鞋子,觉得太狼狈,便打消了继续去国美家找秋平的念头。

她开始往回走。对一个十几年不曾赤脚走山路的人来说,任何一粒石子都构成极大的考验,更何况天空又开始飘起毛毛细雨!“人不留客天留客”,秋田心想,这雨一下,是没法拉着行李箱去赶车了。

她终究只是米庄的客人。但这没什么好忧伤的,因为这是她从小就渴盼的事——离开米庄,离开父亲,离开阴郁的雨水和不切实际的春花秋月。现在,她作为米庄的客人,赤脚走在小路上,浑身湿嗒嗒的,但她一直在努力保持客人应有的淡定和审慎,被童年记忆怂恿的坐在树上啃海棠果的那份恣意早已被雨水冲刷得一干二净。

回到老屋,秋田开始打喷嚏,但她一推开门就看见大满在堂屋里烧了一炉子火,跳动的火苗映红他清秀俊朗的脸。她快快地走过去蹲下,前倾着身子,似乎想把整个火炉的热气都拥进怀中。

“姨妈你的脚……”大满伸出手,朝秋田的左脚指了指。

秋田一低头,看到满脚嫣红的血,但一点都不痛,她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划破的。

 

8

 

雨没有停,从国美家传出的锣鼓乐和念经声,让人昏昏欲睡。

秋平很晚才回来,一进屋就说:“姐,你等两天再走吧,帮我照看一下大满。”秋平是回家换衣服的,她说边坊近邻的,还得去国美家帮忙,就两天,两天后就要出殡了。

逝者为大,秋田自然是要同意的,何况这雨不停,赶车也不太方便。

“阴地选好了吗?”她随口问道。

“就在大地里老楠树下,”秋平把换下的脏衣服往大木盆里一扔,在秋田对面坐下来,“遗书里说要埋那里,不是先生看的。”

“还有遗书啊?”

“嗯,就几行字,交待身后事。”

一个选择自杀的人,遗书只有寥寥几行,可见真的是准备好了。秋田难以体会,当一个人决定彻彻底底地放弃整个世界时,会是怎样的心情?悲凉还是无奈?绝望还是解脱?也许都不够贴切吧。但她能不能体会又有什么关系呢,说到底,那只是别人的人生。

秋田还未回过神来,秋平已经拿着手电筒出了门,留给她一个火急火燎的背影。她环顾一眼空荡荡的屋子,不由笑了。后来,她决定把在椅子上打瞌睡的大满抱到床上去,可这孩子实在太重了,她寻思半天,只好连椅带娃一起拖到房间里去。

安顿好大满,已近凌晨,秋田又生了一炉子火。她在火炉上架了一口大锅,往锅里倒了两三桶水,这才安心地在旁边坐下。她的衣裙还是下午的样子,脏兮兮的,此刻她只想好好洗个澡。在米庄,最舒服的洗澡方式大概是在米溪的水潭里泡上大半天,但那是夏天的事,有热烈的阳光,和煦的清风,有清波荡漾的恣意。而眼下是秋天,米溪寒凉,米庄人洗澡,只好回归到家里的木盆。

秋田不喜欢在木盆里洗澡,小时候不喜欢,现在更加不喜欢。她想起刚去妄城那会儿,特别迷恋国美水泥厂宿舍外面的公共澡堂,他们手牵着手带着换洗的衣服过去,进了大门,在服务台付三块钱,然后一个往右,一个往左。左边是男澡堂,右边是女澡堂,中间只隔了一堵薄薄的水泥墙。

女澡堂里安了二十来个淋浴水龙头,满员的时候,热气升腾,如临仙境。一群女人赤身裸体面对面地洗澡,秋田一开始颇感不自在,但很快就习惯了。渐渐地,她往身上抹香皂的时候,也会正眼看看别人,琢磨这人的胸太小,那人的屁股太扁平。每具陌生的裸体都是一面天然的镜子,她意识到自己的身材和美貌是如此地不可多得。只有在这种时候,她才会觉得父亲也并非一无是处,至少他把基因中较为优良的部分都遗传给了她,而且没有丝毫吝啬。

从澡堂里出来,依然是手挽着手。那时的秋田,擦到半干的长发随意地披在肩上,脸颊绯红,衣裙素净又飘逸。国美呢,洗净了一身水泥灰,像一丛雨后蓬勃的火麻,簇新鲜亮。这样的一对男女,一如电池的正负极找到了该有的安放顺序,自然而然。

那些细节,时不时地在秋田的脑海里扑腾两下,激起两朵水花。她回望过,怀念过,但似乎从未想过让旧时光卷土重来。

秋田瞎想一阵,水就开了。她起身,用抹布包着锅耳朵,吃力地把一大锅开水倒进木盆里。水太烫了,她想了想,又从外面拎来一大桶冷水兑了进去。她在火光照映下脱衣服,然后把它们随手一扔,又伸出脚尖往水里探了探,这才放心地跨进木盆里。

秋田小心翼翼的样子就像一只在水塘里产卵的母青蛙,有些好笑。她蹲在木盆里,用蘸水的毛巾四处擦,每擦完一小片身体就要搓洗一次毛巾,这样反反复复,盆里的水渐渐变得不那么通透。她看着不再洁净的水,兴味索然地站起来,擦干身体。

正穿睡衣,突然听到噼啪一声,一粒火星子不偏不倚地落在换下的脏衣服上。灯芯绒裙子很快燃起来。她顾不上继续穿,半裸着身子,四处找水瓢。等水瓢找到,衣服也烧得差不多了,这时才想起原来可以拿起火钳随手一夹,直接丢进火塘里。

火灾没有发生,秋田松了口气,返身去拿睡裤,却见大满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门口。

“你起来干什么?”

“饿了。”

“大半夜的,饿了?”秋田赶紧穿好裤子,懒得琢磨外甥到底看没看到她洗澡。

“我要吃鸡腿。”

“鸡腿有什么好吃的,吃番薯好不好?”

大满不说话,也没有表示反对。

“来,先帮姨妈把洗澡水抬出去泼了。”大满顺从地过来帮忙,两人抬着木盆朝门口走去,喊了一二三,水是泼出去了,但盆子也一起脱手,咣当一声摔在院子里。

“谁让你松手的呀。”秋田嘟囔着,也不去捡,快快地关了门插上门闩。

“我要吃鸡腿……”大满已在火塘边的椅子上坐下,说好饿,肚子都饿扁了。

“没有鸡腿,吃番薯吧。”

“吃鸡腿。”

“番薯。”

“鸡腿。”

“我说了只有番薯。”

大满似乎同意了。秋田从屋角的箩筐里拿来两个番薯,在火塘里刨了个坑放进去,再用热灰小心地覆好。她和大满隔着火塘面对面坐着等大火煨熟番薯,大满是一心一意精神抖擞地等,她呢,一声不响地看着,渐渐地就已哈欠连天。

过了许久,大满终于把番薯从热灰里刨了出来。迷人的香气很快充盈了整个老屋,秋田眯缝着眼睛,身体铅一样沉重。她想好好睡一觉,谁知这时手机哔哔哔响了几声。深更半夜的,会是谁呢,随手滑开的,是一个陌生号码,和没头没尾的几句诗:

 

你张开黑发飞来飞去,一个危险的想法

正把你想到另一个地方

你太轻啦,飞到岛上

轻得无法肯定下来

 

秋田觉得此刻的自己恰好是“轻得无法肯定下来”,但她能肯定短信是谁发的,于是又在手机上滑了几下,百度结果显示,李亚伟,《风中的美人》。

一首诗完整读下来,秋田已睡意全无,可她突然就觉得发短信的那个青年非常非常地没意思,心想以后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接济他一分钱。只是,青年不能隔空领会到她的觉悟,对抄半首诗就能“借”到钱的把戏仍抱有极大的信心。

“姐,有空吗,明天请你喝咖啡。”

短信又来了,看似在问,却不用问号,可见这习惯性的买卖让他很有把握。秋田看罢,只是一笑,笑完,天也就微微亮了。

 

9

 

木盆没有摔破,它一直躺在院子里。整个上午,没有去挖蚯蚓的大满不停地往院子里撒玉米,偶有几粒落在盆子里,这时定有两三只鸡同时奔过去,你争我抢。它们争食的时候还会拉屎,拉在盆子里,再踩上几脚,怎么看怎么恶心。但秋田无所谓,她决定在离开之前都不再洗澡了。

雨是中午停下来的,太阳从云层里露了脸,米庄带着水气,亮闪闪的。秋田又把行李箱仔仔细细地整理了一遍,她想,明天这个时候,应该已经坐上去庸城的班车了,到了庸城转乘火车,一日就抵妄城。

无论如何,她更乐意把妄城当作自己的家。那里承载了她已过去的小半人生,而且她相信以后的大半人生也将完完全全地安放于此。尽管这些年她满世界乱跑,去过不少城市,看过不少风景,但从来没有一个地方能像妄城那样不紧不慢、不痛不痒、不远不近地让她感到自己真实的存在。那些曾经路过的地方,那些飘忽的或美丽或庸俗的景致,从未浸染过她的体温。那么米庄呢,米庄是手背上一颗长毛的红痣,是她最初的身份识别码,她曾对它爱恨交加,爱它的粉红,恨它的荒蛮。然而它终究只是一颗痣,无论她这一生还有怎样的遭遇,它都不会再有什么变化。

这么多天,秋田第一次给以沫打了电话。以沫在图书馆,接电话时轻声轻气的,只简单说了一下生活学习情况,也不问她什么时候回去。秋田仔细一算,发现离期末考试还有两个月,这段时间应该足够她安排一切了。她决定一回妄城就去找林小欣,林小欣是她去年刚认识的一个朋友,在妄城做服装生意,嫁了个韩国人。

林小欣和女儿一起生活在国内,每隔一两个月就去一趟首尔,进货顺带探夫。秋田还记得初见她女儿时的惊讶,那是在一家酒店的游泳馆,十七八岁的姑娘穿着比基尼,像个瓷娃娃,皮肤吹弹可破,眼睛水汪汪的,十分好看。林小欣虽也算得上美人,但女儿的美似乎并非出自她的遗传,母女俩除了身材一样火辣,五官上找不出半点相似的地方。

小姑娘在游泳,秋田和林小欣在泳池边的躺椅上聊天。

“女儿都长得像爸爸,你先生应该是个美男子。”

“她爸爸?很一般啦。”

“女儿美成这样,先生能一般吗,别谦虚,我又不抢你的。”

林小欣大笑起来,重重地在她肩上拍了一巴掌。

“飞飞整过容,以前确实和她爸爸一模一样!”

秋田以为是开玩笑,也没当真。可是之后不久,她真的见到了林小欣的先生,那是个中等身材的胖男人,油水丰厚的脸上长着三三两两的粉刺,眼睛狭长,鼻子矮塌,嘴唇是最好看的地方,厚厚的略有些性感。这个男人几乎和李大齐一样丑,但林小欣自己认为只是长得有点通俗。

对秋田而言,那注定是个百感交集的日子。林小欣的先生那通俗的长相就像一道闪电,让她在以沫的问题上,有了坚定的想法。她想,无论多难都要带以沫去整容,对她来说,难的不是整容所需的金钱,而是要去说服以沫。她一直很抱歉给她选了个长相丑陋的父亲,很抱歉没有把自己的容貌遗传给她,但这不能成为说服她去整容的理由。况且,以沫似乎从未因为容貌而自卑,或者说她对是否漂亮并没有太多的兴趣,她最在意的是要考上国内哪所大学才能更好地学习考古学。作为母亲,她和以沫完全不在同一个频道,因此面对整容这个问题,更加不知该如何去开口。

秋田深知,带以沫去整容更多地出于自己的私心,她只是希望能够选择性地忘却一些过去,忘却一段不堪的往事。她的忘却,需要以沫来成全,但是凭什么要女儿来成全呢,秋田自己也回答不上来,所以更加苦恼。

直到有一天,秋田带以沫去城郊乡下吃农家乐,无意间路过一家宠物棺材店,才有了切实的主意。那是一家半遮半掩的小店,老板穿一条红围裙,不停飞动着沾满油漆的刷子。秋田看着他弯腰干活的摸样,不由一呆。

她还在发呆,不想以沫却已凑到老板跟前聊开了。

“这么好看的骨灰盒,多少钱一个呀?”

“大的780,小的500。”

“这么贵?”

“不贵的,你知道一只拉布拉多要多少钱吗?”

“不知道。”

“毛一万呢!像这么金贵的宠物死了,必须选好的棺材。”

……

那些黑不溜秋各种造型的木盒子,难道就是好的棺材?秋田觉得怪怪的,心想以沫怎么会对这种东西感兴趣呢。她叫回以沫,见她脸上有两条红印子,问道:“脸怎么了?”

“有点痒,抓的。”

秋田也没在意,带着她继续往前走,很快就到了那家非常有名的农家乐。她们在院子里选了一处卡座,然后点菜,蛋黄南瓜、辣子土鸡、炒芦笋,以沫爱吃的菜,一个都没落下。

秋田点菜的时候,以沫不停地往脸上挠,横七竖八的印子越抓越多。

“你过来,让我看看。”

以沫隔着桌子把脸凑过来,脸上一层密密麻麻的红点,吓了秋田一跳。她想起小时候秋平生漆过敏,也是这样先长一脸的红点,左抓右挠后,渐渐就肿起来。很显然,以沫过敏了,而且秋田几乎可以肯定是宠物棺材店的漆导致了她的过敏。

计划瞬间诞生了。秋田决定要在以沫的房间里安放一个不易发现的过敏源,制造过敏久治不愈的假象,然后动员她去韩国整容。

这意外的灵感,几乎让秋田笑出来,但是她努力忍住了。现在,最关键的是要到宠物棺材店去确认一下,老板用的是哪种漆,油漆还是生漆。

菜很快就上来了,秋田吃得心不在焉,奇痒难耐的以沫,也是心不在焉。娘俩好不容易等到最后一个菜上来,匆匆扒拉两口,赶紧叫来服务员结账。

等不及找零,秋田已带着以沫走了出去。仍是来时的路,仍要路过宠物棺材店,只是心情已然大不同。

“老板,你这用的是油漆吧,骨灰盒刷土漆才好啊……”秋田看一眼装漆的塑料桶,若无其事地说。

系着红围裙的老板抬起头,眯缝着眼看了她半晌,朝塑料桶努努嘴,说,“夫人懂行的呀,您去闻闻……”

说完,他又瞟了一眼以沫。

“小姑娘不要紧吧?对不住喽。”

这话,以沫没听明白,秋田却是懂的,她微微一笑,拉着以沫转身走了。

步行约十分钟,就到村口的大马路。秋田远远按下汽车的遥控钥匙,嘟的一声中,她觉得自己的人生迎来彻底的转机。

秋田再次光临宠物棺材店,是在三天后。虽说老板一眼就认出了她,却是不冷不热的神色,“夫人您有事?”

“嗯,有事,想和老板商量商量。”秋田说着,自行找了张凳子坐下。

“商量?您讲笑话吧?”

“我想找您分点土漆……”

老板停下刷子,看了秋田一眼,说:“别的都可以商量,这个不行……”

“我出钱,您开个价。”

“不是钱的问题。”

“那有什么问题?”

老板摇摇头,不解释,又拿起刷子,专心致志地刷起来。

秋田琢磨了很久,也没搞明白老板的意思。她在那里磨了一上午的嘴皮子,最后还是一无所获地走了。她是气鼓鼓地走的,一边走,一边在心里骂,不就是土漆嘛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头一回想,要是父亲还在世就好了。

父亲不在了,父亲的手艺也早就不在了,但老家的漆树林应该还在吧。就是在那一天,秋田决定回老家一趟。

 

10

 

米庄笼罩在浓雾里。秋平一大早跑回来,让秋田早点出发赶班车,免得晚了碰上送葬的队伍。

原本睡眼蒙眬的秋田,马上来了精神。她快快地起床梳洗,吃了两个煮鸡蛋,又在秋平的枕头下放了两万块钱,这才拖着行李箱出发。

姐妹俩在门口道别,没有拥抱,没有什么非叮嘱不可的话,就连枕头下的两万块钱,也没有说起。秋田觉得把钱放在枕头底下的行为非常农村妇女,但她还是选择这么做,她觉得只有这样,才不会伤到妹妹的自尊。每个人都有自尊,贫困而不要怜悯,这是她所理解的属于妹妹的自尊。

秋田走了,走出院子时还回头挥了挥手。她摇曳的身姿没入浓雾,不太重的行李箱,在砂石路上疙疙瘩瘩地拖着,发出难听的响声。

因为担心这响声惊扰米庄的宁静,她走得并不快。这一刻的米庄确实寂静无比,没有锣鼓声和念经声,也没有鸡啼鸟鸣,仿佛整个村庄都在琢磨,该用怎样的方式为自杀的女人送行。秋田觉得米庄和生活在这里的所有人是一个整体,但她不是,她要赶在这场仪式之前离开。

在仪式进行之前,任何聒噪都显得不合时宜,所以秋田不得不拎起箱子赶路。这对她来说颇有些吃力,才走了一小段,额头已微微冒汗。她正想要不要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歇一会儿,迎面就来了一群人。

“这不是送葬的吗?”秋田吃了一惊,送葬怎么能连锣鼓声都没有呢,她慌忙提起箱子,朝边上的菜地跑出几大步。

队伍渐渐移过来,秋田这才看清,瘦小的棺材由四个壮年男人抬着,国美和他儿子,穿一身刺眼的白紧跟在后面。国美一直低头看地面,并没有发现菜地里的秋田。秋田呢,那一刻只是忿忿地想怎么能这么巧呢。碰上出殡,终归不是什么好事,秋田一早的好心情,就这样没有了。

送葬的人群很快就过去了,秋田复又回到路上,她懊恼地跺了跺脚,这一回不是拎,而是继续拖着箱子大步往前走。箱子发出难听的响声,但秋田懒得去管它了,她很快就走到米溪边。之后是更平缓的石板小路,皮鞋踏上去,箱子拖过去,响声清脆。

秋田渐渐忘了刚才的不悦。

路过上次碰见国美的地方,她不禁松开行李箱,走出两步,伸手去折光秃秃的火麻枝。她折了很大一把,不料返身的时候,绊倒了行李箱。行李箱一个侧翻,落在溪边的石头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秋田丢了火麻,心突突地跳起来,心想装生漆的瓶子漏了可就前功尽弃啊。她顺着溪坎边的小道,急急忙忙地跑下去,捡起磕裂了一道小口的箱子。还好,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发生,矿泉水瓶里的生漆仍好好地躺在箱子里,一滴也没有漏。

秋田拎着箱子爬上溪坎的石板小道,送葬的锣鼓声意外地响起,紧接着,哀乐和哭声挤成一团涌过来。她忍不住回身朝大地里的方向望了望,那个占据她童年大部分时光的小地盘,那棵千年古楠树下,将隆起一堆新坟。明年春天,新坟将被密密麻麻的青草掩没,密密麻麻的青草,将在随后的秋风里枯萎,凛冽的秋风,最终会被一场冬雪牢牢裹住……她想,以后也许会真的忘了米庄吧,也许真的再也不用回来了。

她随手一抹,竟摸到眼角有两滴泪。有什么好伤感的呢,她转而笑起来,精神抖擞地拖起箱子,朝三公里开外的班车停靠站走去。

几乎没有经过等待,班车就来了。车厢里特别空旷,只有两三名乘客,秋田上去,坐了驾驶座背后的第一个位置,行李箱就放在右手边。司机眉头紧锁,不停按喇叭叫客,可除了秋田,这个站再也没有第二位客人上来。

车里循环播放着《2002年的第一场雪》,放了很久,司机终于等得不耐烦了,扔了手里的香烟,开动车子。这年头的城乡结合部或者乡下,最流行的歌手是凤凰传奇而不是刀郎,秋田想,司机也许是个怀旧的人。

就是这个也许怀旧的人,单手握着方向盘,在山间公路上左扭右拐,娴熟得让人担心。后视镜里映出他大半个脸,秋田端详了一会儿,觉得不超过三十岁。

“师傅,你喜欢听刀郎啊?”

“喜欢?”司机朝后视镜里扫了一眼,咄咄逼人地说,“我不喜欢听歌。”

语气像掺了芒硝,秋田觉得这人根本不适合开车跑客运。她认为跑客运的人,应当是八面玲珑巧舌如簧的,要么能扯点天文地理,要么擅长插科打诨,这样才能带来人气。说到底就是个亲和力,一个人有了亲和力,无论干什么都会顺风顺水。

秋田的热脸贴了个冷屁股,自然不再与之攀谈闲聊,整个车厢就只剩下反反复复、喋喋不休的刀郎,她真想一飞刀结果了那个破破的车载音响。她只是想想,想想也就算了,就算手边真的有飞刀也不会这么做,修养告诉她,要抱有一颗宽容忍耐的心,此刻她恨不得能找到一根弹簧棒,安到自己的心脏里去,扩扩容。

她的宽容忍耐其实是有效果的,或者说是意念的力量,当她在心里默念“不要听刀郎不要听刀郎”的时候,司机突然就换了另外一首歌,歌词唱的是“套马的汉子威武雄壮”。

虽然谈不上什么大反转,但总算不用一直一直听第一场雪了。秋田陡然神清气爽,就连窗外闪过的黄叶秃枝也变得风情万种了,她妥妥地认为,后一首歌比第一场雪有风格、有水平。

秋田当然没醉,她睡了,在颠簸的班车上睡着了。

醒来时车已到站,搭在行李箱上的右手麻酥酥的。司机在另一个座位上抽烟,没催她下车,也没有说话。

秋田下来,穿过停车场狭窄的、班车与班车之间的过道,朝街上走去。她计划先找地方吃个午饭,再打的去火车站。

正是午饭时分,秋田拖着箱子,却不知到底该去哪里吃饭。在一阵闲逛和挑三拣四后,她拐进百货商场边的一家肯德基。上一次吃肯德基还是在2000年以前呢,那时她和李大齐还没有分手,以沫还不会说话,也没有明显地显示出相貌丑陋的蛛丝马迹。她很清楚地记得,那一次她点了可乐和鸡翅,但吃着吃着全吐了,小以沫飞快地伸出手,抢走快要被呕吐物淹没的半块鸡翅。那是她头一次一边发烧一边嚎啕大哭,以沫吓坏了,慌忙松开小手,一脸不舍地扔了鸡翅。

过去的岁月像电影闪回,眼前则是一杯奶茶,一个老北京鸡肉卷,外加一盒鸡米花。秋田吃得津津有味,她踌躇满志地想,等将来以沫变漂亮了,一定要和她拍一套母女写真集。她计划给每张照片都配一首唯美的诗,请顶尖的设计师来排版,然后用最好的铜版纸印刷。

她觉得这将是自己人生中最重要、最脱胎换骨的一次胜利,此后她对过去的自己将无需再有任何嫌弃和自责,她将全心全意地去尽力陪伴以沫,直到终有一天不得不向这个世界告别。

 

11

 

火车开动了,秋田早已爬上中铺,躺好。她躺在行李架对面的那一头,目的是让行李箱始终停留在视线内。她每隔一会儿就抬起头,朝对面看一看。尤其是经站停靠时,她总在全神贯注地观察新上来的旅客,有没有把行李压在自己的箱子上。

经过米溪边那一摔,秋田变得十分谨慎,保护行李箱已然成为最重要的任务。所以就算躺着,也是没办法安心睡着的,更谈不上发呆放空。这样一来,时间像是被谁拉伸过了,半秒半秒地走,秋田大大的眼睛一直睁着,一缕卷发顺着床栏垂下去,垂在下铺乘客的正上方。

好不容易到了傍晚,秋田匍匐着下了床,上了一趟厕所,又买了一盒小推车里酸辣口味的方便面。她像别的乘客一样去车厢尽头的开水房泡面,然后小心翼翼地回到自己那一格,在靠窗的小凳上坐下。

吃面的人很多,气味自然是浓郁的,各种方便面的气味杂糅交错,形成一个厚厚的气层,置身其中的人倒不觉得难闻。秋田吸溜着吃面时,她的行李箱就安安稳稳地在头顶的行李架上待着,从头到尾,它都没有遭遇任何不妥的挤压。秋田的箱子虽是奢侈品限量版,但对不懂的人来说,单看外形并不会觉得它有多娇贵,而且现在它还破了一个小口,轮子上沾着泥灰,别提有多朴素了。就连这么朴素的箱子,都没有遭遇挤压和蹂躏,这让秋田感觉非常好,她觉得一整车厢都是谦让有礼的文明人。

秋田渐渐消除了紧张,认为没必要把过多的精力投入到照看行李箱上,她可以不用一直都躺在床上,不用一直盯着它。所以,吃完面后她并没有第一时间回到中铺,而是继续在靠窗的小凳上坐着,欣赏起车窗外的美景。

落叶或未落叶的树木,低矮或高大的山脉,潜入隧道或是露天奔跑,相较于来时,窗外的风景是重复的。不同的是心情,来时期待中带着急切,而此刻,不再有忐忑。

米庄变成越来越淡的背景。秋田的心早已飞到妄城,她计划回到家要美美地洗个澡,然后大吃一顿。明天才星期三呢,在女儿周五放学回家之前,她有足够的时间安排和布置,在这之前犒劳一下自己,是完全有必要的。在秋平家吃了这么多天真正的农家饭,秋田有点思念牛扒和意面了,还有咖啡和面包,这些城市里常见的东西似乎都成了人间至上的美味。

好吃的食物构成人生中绝大多数的美好,无论你悲伤还是开怀,失落还是得意,吃掉它们,一定会让你感到最根本的安定。你饱腹,然后去做俗世间的一切事,不管最终结果好还是不好,起码是带着饱满的愿望开始的。当然也可以不带愿望地去做任何事,只为了下一次饱腹。世人大都在为嘴巴获得满足而奔波,大部分的快感和成就,也都由嘴这个器官循环往复的需求所决定,它推动着每个人发挥自身的潜能,用幸福、快乐这些好听的词汇掩饰最通俗的欲望,用奋斗、拼命这些花式动作,成就最后的张合咀嚼。

这是人生的本意。秋田想得到,但不一定看得透,她把人生设定为一个更复杂的程序,需要有华丽的表象加以支撑和装裱。她觉得这次回乡,是一生中做过的最好的决定,这个决定最终将使她获得美好的新生活。

如果说这就是对愿望的实践,那么秋田希望一切都顺利。她靠在窗边遐思,渐渐就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见若干年后以沫的婚礼。

婚礼是在户外举行的,绿油油的草坪上,连环的鲜花拱门,蒙着粉红色桌布的点心台上,有各种名贵的酒水,客人三五一群,拿着红酒杯闲聊。司仪在一番冗长的开场白后宣布婚礼仪式正式开始,音乐随即响起,秋田牵着以沫,缓步走向鲜花拱门。

秋田攥着以沫的手在微微冒汗,她花了好长时间才把女儿领到鲜花拱门前交给新郎,但很快就后悔了,因为她觉得新郎是个陌生男子,此前从未见过,她不可能连自己的女婿都没见过。她眼睁睁地看着新郎拉着以沫,步入鲜花拱门,一步一步走远。她一动不动地睁大双眼,突然,鲜花拱门变成了巨大的黑洞,以沫不见了,新郎也不见了……

秋田满头大汗地醒来,已是深夜,车厢已熄灯,只有两端出口处的指示灯微微亮着。有那么一小会儿,她沉浸在梦中的情景不可自拔,整个人都显得很忧伤,也没有动力爬到属于她的中铺上去。她责怪自己不该睡着,不该做这些稀奇古怪的梦,更不该胡思乱想。

这时,起来小解的女乘客从旁边经过,秋田闻到一股巧克力的气味。这股熟悉的气味让涣散的神思迅速归位,她心想,不就是一个梦吗,现实哪会这样离奇呢。这样一想,梦里的惊骇和不快,也就一并消失了。

秋田借着微光爬上中铺,准备好好睡一觉。

但剩下的只有半宿。

秋田在第二天的晨光里醒来时,列车已进入妄城境内,不一会儿,乘务员就挨个儿来换票了。她换完票从中铺下来,伸了个懒腰,去洗手台简单地洗了洗脸,镜中的自己没有黑眼圈,这让她颇感满意。

列车开始减速,窗外熟悉的建筑让秋田一阵欢喜,她快快地离开洗手台回到车厢,把行李箱从行李架上拿下来,靠边放好。她决定趁这一小会儿时间化个淡妆,手提包里工具齐全,她选了象牙白的粉底,淡粉的口红,褐色的眉笔和眼线笔。她化妆的手法不逊于专业化妆师,每一个动作熟稔异常,虽然只是简单的处理,但总能恰到好处、自然而然。

打扮停当,妄城火车站就真的到了。秋田吁了口气,拖着行李箱穿过冗长的车厢过道,在门口等待的那一会儿,她又闻到了熟悉的巧克力气味。她忍不住回身打量,身后的旅客大约二十七八岁,背着Prada最新款的肩挎包,头发染成深棕色,一只眼睛粘了假睫毛,另一只却没有。

秋田有些想笑,但终归没有笑出来。她下了车,随着出站的人群步履轻盈地往前走。经过两座扶梯和一段地道,就到了地下一层的出站口,秋田没有上到地面,而是直接去了停车场。

找到自己的车子,打开后备箱放好行李,秋田兴高采烈地上了车。

车子驶出地下车库,很快就上了环城路。秋田觉得这最后七八公里的路,就像她人生图纸上一个艳丽的小尾巴,很快就要画完了,以后,她再也无需这样浓重的笔墨。

突如其来的一声闷响,扰乱了一切。出自本能的一脚急刹车后,秋田连人带车依旧被后面越野车的强大惯性推着,撞歪了前面宝马的屁股。她毫发无损地下车,但她的车屁股已经被撞扁,成了扭曲的一团,她的行李箱完了,行李箱中的矿泉水瓶,也完了。

秋田瘫坐在路边,她本想冲着越野车主一顿乱骂,但实在没有力气,她连报警的力气都没有。她眼睁睁地看着天空中黑沉沉的乌云压下来,看着马路上人群在奔跑、在驻足,看着越野车主披着深棕长发伏在方向盘上,怎么也抬不起头来……

秋田哭了。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