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期  
      实力
未竟之问
程馨莹

      公司楼底有一家新疆餐厅,部门一聚餐,就不约而同地定在那里,据说因为有个领导喜欢新疆菜。但小榄没听到那位领导自己说过,也不见有人求证过。加上每次领导落座时,总是若无其事,脸上极其平淡,看不出一丝对食物的热烈渴望,让她怀疑,领导真的喜欢新疆菜吗?小榄偷偷问一个同事,××领导真的喜欢新疆菜吗?她说,是呀,你没见大家每次都选择那家餐厅吗?小榄一愣。但小榄对新疆菜没什么兴趣,大概因为新疆菜量大肉足,而小榄又不喜食肉。不过她的意见倒是不重要,因为她觉得吃什么没有太大区别,只是同样的菜品吃得太多,还是有点乏味。

  小雪坐在小榄旁边,见小榄闷闷不乐,一直追问小榄怎么了。小雪今年下半年刚来,为人热情且愿知人事,常常在无人发言的时候主动应声,在各种人之间主动润滑。不过小榄对她的印象还停留在她离职那件事上。小雪从前公司离职后,因为没找到满意的工作,竟然告诉同事想回去,同事便帮她找了他们的直系领导。而领导竟然也没什么意见,继续往上级反映。只是恰好公司出台规定,离职两年内不能回来,小雪才改来了小榄公司。小榄听完连连咋舌。

  “大家要多交流呀,可以替你出主意嘛,一个人的智慧总是有限的!”小雪说。

  小雪说得没错,小榄最近的确有一些苦恼。

  小榄有一个谈了三年的男朋友,职业是牙医;为人耿直,对人对事也随和包容,周围人的评价都很好。男朋友已经三十五岁了,有些急着想结婚,希望小榄可以给一个明确的回答,不能结就分手。从他提起后,小榄并没有开心,反而很为难,因为总觉得自己没那么喜欢他。跟他在一起,没有什么冲动,相处得像哥们儿;只是反正没有遇到更喜欢的人,也一直没想过分手。但现在,一看到他询问自己时带着渴望的眼神,又什么不好的话都说不出了。

  小榄回想起和男朋友相亲那天晚上,看见一个又高又胖的人,像一堵墙似的走来,须臾之间闪过一线想象:如果自己躺在牙医床上,盯着钠灯,突然出现了这样一位医生,是不是很有压迫感?她的心里腾起微弱的恐惧;不过又因为微弱,而很快被忽视了,她转而专注到另一个地方:她是好好梳妆打扮过的,而他看起来实在过于随便了。小榄找到机会,小心委婉地问,你是不是下班就直接过来了,没来得及洗头?他挠了挠头,说忘记了。但说是忘记了,以后也没见得记起来。他长得并不丑,但就是不爱干净,偏偏小榄又对脏很敏锐。

  因为小榄的爸爸也是这样的人。爸爸常年烟酒不离手,嘴巴和脚臭得要命。一旦离了妈妈,衣服就能穿到馊臭。后来小榄总觉得自己有点洁癖,在没有爸爸的地方,也能隐约闻到那股气味。更让小榄讨厌的是爸爸的自负——平时不着家,一在家就说个没完,什么孝顺,孝道,吃饭长辈先吃,长辈要坐什么方向……而且说话做事急急躁躁,觉得自个儿最优秀最会为人处事,而小榄妈妈不会说话上不得台面。

  但根本不是,大家都夸妈妈会处事。

  当然,爸爸是爱小榄的。每当小榄有要事找爸爸,爸爸又仿佛一反常态,拿出最大的耐心帮小榄分析、想办法,总是尽力而为;平时向爸爸要钱,爸爸也都会毫不犹豫打给她。小榄家家境出现起色,也必须归功于爸爸的脑筋活泛——一次他力排众议做了一笔投资,没想到赚得盆满钵盈。爸爸是好爸爸,只要不喝酒,不要情绪乖戾不定,不随便说那些大男子主义的话。

  而男朋友不爱干净,却特别爱钱,对人对己都非常节省。他对此也很坦然,不太给小榄花钱。他解释,主要因为现在还不是一家人,如果小榄跑了,不就浪费了?后来小榄分手时再回想他的话,又好气,又觉得的确有道理。她总是这样,一次次被男朋友说服,且又在被说服后非但不认可,反而有一点生气。就像他俩吃饭,男朋友总是要三七开地支付,或者AA,小榄对此非常不习惯。自己平时和普通朋友也是你请一顿我请一顿,怎么到了男朋友这边反而要这样呢?她似乎只和不想继续来往的人AA,用这种方式表明关系生分。尤其令小榄印象深刻的是,他俩争论到底多久换一次内裤的问题,她原本认为这理所当然,根本无需争论,但他坚持一天一换是资本家的消费主义洗脑,把小榄都说懵了。

  但男朋友的节省的确非常有成效。工作还没几年,他已经攒下不少钱,积蓄快要追上小榄——这是非常厉害的,要知道,男朋友家境远不如小榄,他大学里四处奔波赚生活费,毕业后还要还助学贷款。再加上小榄早工作几年,早早做了存钱打算,手头数目也算是可观。他们生活的城市房价不算太高,两人的积蓄已经够付首付。但如果真要结婚,小榄父母还是想接济他俩一点。小榄原本心安理得,但一想到男朋友那么努力,而自己还想着从家里拿钱,就非常不好意思。

  小榄最喜欢男朋友的,就是他对待工作学习的那股劲儿,和他在一起自己也会受到感染。尤其在感到灰暗的时候,一想到他,仿佛会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拉着,隐隐朝向上的方向攀爬。当初两人都是相亲相了很多次才挑中对方。小榄虽然不急着结婚,但也没有不婚不育的打算。但真要进入婚姻,还是有很多犹豫,真的要和他在一起一辈子吗?

  

  小榄并不喜欢和同事讲太多私事,但禁不住小雪的热忱,压着声音草草说了一遍,试图把它简化概括为,在不够心动的情况下,到底可以结婚吗?

  “结婚不就是要靠冲动嘛,不然谁结婚?”小雪持反对意见。

  和小榄斜对桌的王姐听到,字正腔圆的洪亮声音传过来:“不要,如果没结婚,千万不要想着没有感情能培养,或者没有感情也能过,很痛苦的。”边说还边闭眼,微微摇头。

  小雪说,王姐可是过来人,多听听她的。小榄赶紧进一步追问,为什么这么说?

  “那可说的就太多了。反正说一句掏心窝子的话,一定要和爱的人在一起,不要想着慢慢培养感情,或是给谁一个交待。如果家人真的对你好,就算催你结,也不是结这样的婚。如果意志力软弱一点,会把命搭上的。”

  “把命搭上?”

  “王姐说得可真没错。她当初怀孕,可真的快把命搭上了。”

  “啊?为什么?难产了吗?”小榄问。

  “不是难产。我当初怀孕,双胞胎。”

  “哇,原来是双胞胎!”小雪好像刚知道这件事。

  “嗯……我怀孕两个多月时,爸爸检查出重病,那时弟弟在国外工作,所以是老公陪着爸爸去外地检查。结果直到前段时间他都还说,我那时候带你爸去医院,油钱过路费都是我拿的呀。你说吧,都过去七八年了,还记得他花的钱。但他在我爸去世时上礼,又是我妈让弟弟给他拿的钱,算他的面子。他的朋友随礼,我们也都给他了。”

  “啊……”

  “还有我们买房子的时候,他家里一分钱不出,我妈拿了全款的一半。他不承认,哇哇说,钱又没给到我手上,我不认;你说你妈给了,拿出证据啊,打出流水证明啊。我说那房子多少钱,你有多少钱,剩下的总不能是天上掉的吧。他气急了,说不要给我说这些,反正我不认,要不就让法院判,反正是婚后财产。”

  “莫吹牛,一会儿菜都没有了哟!”夹在中间的同事说,不知是不是被吵到了。

  “你们是婚前就已经这样了吗?那为什么还要结婚呢?”小榄问。

  王姐看一眼好心同事,面不改色地继续说:“结婚的时候我也三十岁了,还不是压力大?别人介绍的,我们早就认识,只是不了解他的家庭,没有更深层的认知。婚后第一年没孩子,没什么冲突;第二年怀孕,冲突就来了。”

  小榄突然庆幸自己不是本地人,家里关系不在这边,父母的手也伸不了这么长。其实父母有点嫌男朋友父母工作不好的,怕男朋友父母的养老问题麻烦。但小榄不太在意,觉得这不是自己最看重的。虽然他们也没坚持,但没有得到父母的认可,小榄还是有点难过。

  “那如果没有感情,为什么不离婚呢?”

  “离婚?他没有出轨,没有家暴,没有赌博,没有欠款,还有两个孩子,怎么离?他不同意,就要协商。我们共同认识这么多的人,到时候一大堆平时八竿子打不着的人说为你好、不要离,背地里看笑话。我现在只能管好自己的钱,给两个孩子一个相对稳定的家。”王姐大概觉得说完了,说最后一句时夹了一筷子菜。

  还没来得及送入口,小雪探头继续问:“他怎么会连你妈出的买房钱都不认,没有转账记录吗?”

  “因为不是我妈妈一次转给我的啊。妈妈有时取了现金给我,我再存,她不会转账。所以他说不能证明我妈取的钱是给我买房子的。”

“还有这样的人啊……那怎么好意思在你爸去世时收你家的钱的?”

“他觉得我家没必要收他的钱,因为知道他没钱。就是‘我穷我有理’。他的逻辑是:‘我家不给钱是没钱;你家不给你,就是不爱你。’”

“现在哪来的风气动不动劝离婚?”一旁一位一直没说话的同事听到了她们的谈话,插嘴说,“婚姻生活本来就复杂又具体,这里妹妹年龄小,没经历这种感受,等上有老下有小自己又不方便的时候,有哪个亲近人帮你?像你爸爸生病不就这样,只有这个叫老公的人了。”

“那才不是。如果你看到他哇哇那个嘴脸就晓得,全都是放屁。”

  同事撇过一副“懒得和你们说”的神情,继续吃东西。这时大盘鸡端上来了,小榄的注意力立刻被它吸引,这是这家店里她最感兴趣的一道菜。其实准确地说,小榄是这样一种矫情的人:比如她喜欢吃芹菜炒肉里的芹菜,不爱吃肉,但单炒芹菜不行,爱吃的一定是肉炒过的芹菜。再比如小榄最爱的红苕丝炒回锅肉,她只吃里面的红苕丝。此时她一点红苕的味道都吃不出来,只有焦香和回锅肉的肉香。但说是肉香,肉是不吃的。小榄还是会假把意思碰一筷子,不然总觉得对不起出香出味又出力的回锅肉们。现在大盘鸡来了,土豆面皮里那股浓郁的香味,谁能抵得住这场诱惑?……

  这一顿吃下来,小榄果然觉得好多了。小榄原本是个很小心的人,但看到王姐那么大方坦诚的样子,看到大家的真诚,又觉得小雪说得没错。

  回到办公室,小榄看到已经坐在窗台绿植前的白姐,侧光微映下,仿佛有一层白色的光圈。白姐有很典型的古典气质,脸型天方地圆,神态沉稳凝重,体态微丰,听她说话,仿佛置身于一个令周遭安定的场。白姐总爱背一个和体型不相称的硕大旅行运动包,说是老公朋友送她老公的,她看质量不错,便拿走了。白姐前段时间被另一个领导请去帮忙,最近在忙别的事,显得有些自顾自,今天也没有和小榄一起吃饭。小榄突然对她产生强烈的好奇。一是她实在太朴素了。白姐说,凡非必要品,都是累赘,一切尚简。小榄很佩服她的生活态度,尤其是,她怎么做到不买新衣服的呢?当然,白姐说过平时上班穿不了,但周末呢,和朋友出去玩呢?就为了那短暂的时光,小榄真的忍不住买一些“一次性”的衣服,它们用料或剪裁过于特别,不便水洗,所以穿过几次就不能穿了。

  二是,白姐和王姐差不多大,但至今没有孩子。其实就小榄而言,时常是想要孩子的欲望大于结婚。她认为如果不是真的喜欢小孩,为什么要结婚呢?小榄跃跃欲试想问白姐:就算她不想要,身边人不会催问吗?她是怎么顶住这些压力的呢?

  小榄主动找话题:“白姐,要我帮你打水吗?”

  白姐抬头,有些迷茫地说:“好,谢谢。”

  

  小榄思索着,如何找机会多打听一点白姐的事。晚上躺在床上,小榄翻了翻白姐的朋友圈,除了与公司相关的转发,就是一些烹饪、花草、旅游风光、佛教鸡汤话语,没什么特别的。不过小榄的朋友圈更无趣。小榄看她常去住寺院,心想,要不以这个为话题切入口?

“白姐晚上好,请问白姐上次去的是哪个寺院呢?我也想去看看。”

“小榄好,我整理一下寺院挂单的文章,晚点发给你吧。”

寺院挂单的文章?哎呀,谁要看那些东西?小榄后悔自己嘴笨,找的什么破话题,一下把天聊死了。这时突然听到扑通一声,她吓了一跳,扭头一看,原来是她的兔子跳上了床。它大概已经失去了对人类的警惕,放肆地趴在小榄身边,长长一条,十分惬意。由于这是它第一次主动靠过来,小榄兴奋极了,抱着它揉来捏去,又亲又搓,叫它明白什么是人世险恶。

  第二天上午,小榄果然收到白姐发的寺院文章,简直哭笑不得。大致扫一眼,有的时间排得满满,还挺充实呢。她啪地关掉了。

  不知道如何突破白姐,小榄决定从王姐身上打听起。快到中午时,小榄主动问:“王姐,要点外卖吗?我今天有一张满减券,自己用不了。”

  小榄习惯吃食堂。因为她不太挑,大多时候是能吃就行,食堂还便宜。但其他同事常爱点外卖,所以她们一般不会一块儿吃饭。

  “哈,今天我之前和小雪说好了要去新开的食堂看看。小雪说来了这么久,怎么天天吃外卖?想去试试食堂。”王姐说着和小雪对了一下眼神,会心一笑。

  哦……小榄有些羞地收回目光。

  快到饭点,小雪已经站起来,王姐也准备起身,小榄像下定决心似的,又说:

  “王姐,小雪,那我跟你们一起去食堂可以吗?”

  “当然可以呀!走吧走吧!”

  

  打到饭坐下,王姐对小榄一笑。小榄有些不自在地也笑笑,思索怎么开口。没想到王姐主动说起来:

  “小榄,我知道你现在压力大,但一定要谨慎。我不也是?二十八岁那年攒了一笔钱,离开深圳想回家买房。春节在家,屋里头人最开始还好好的,突然疯狂骂我,叫我立刻滚。明明我才辞职回家几天。大过年的,不知道去哪里找工作,不知道人事上班了没。回想起来仍觉得伤心,从没想过家里是容不下我的。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明白,长大后,爸爸妈妈家就不再是自己家了。”

  “为什么会突然骂你啊,有什么契机吗?”小雪问。

  “过年看我不顺眼呗。酒桌没敬酒,工作不稳定,睡得晚了点,连用水都嫌我用多了……能骂的太多了。还有什么比我大的亲戚的孩子都有孩子了,我连婚都没结。我父母很传统,觉得没有男孩亲戚都看不起,我又没出息,家里不养闲人。”

  “很多父母就喜欢打击亲近的人,好像这样才能显得自己了不起。”

  “最没想到的是,当初我把工作中的困难告诉他们,他们却用那些话反过来说我。比如刚毕业时不懂事,办公室的人背后骂我,我哭着回家说不干了。这么多年过去,我早就独当一面了,他们却还骂:‘难怪你在工作中吃不开!’”

  “我妈也是,动不动就着急忙慌说我这辈子要毁了自己。我也意识到不该和他们说了,但有些话又只有自家人能说。我也试图告诉他们,说那些不是为了方便你们伤害我,就像小狗翻出肚皮,难道是为了叫你打一拳吗……真希望自己无欲无求,谁都不倾诉。”小榄有些伤感地说。

  “他们还说我,最简单的结婚都做不好……唉,总之我就这么稀里糊涂结了婚,而女人一生了孩子,就永远回不去了。”

  “那,那白姐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没有孩子?”

  “她?她两口子特别有意思。你看她吧,整天一副要出家的样子,时不时庙里住半个月,而且回来居然她老公也不接她。”

  “不接又怎么了?”

  “出去这么久,回来不接,你觉得正常吗?她也是这么说,一听老公有工作,说一个人更轻松。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平时也是,问她什么,她就说不问她老公的,她老公也不过问她。”

  “自己决定,不用跟别人商量,多好。”

  “嘿嘿,妹妹,这就是你不懂了。男人这种东西,你不麻烦他,他就会去别人家解决麻烦。”

  “那也不一定啊!”

  “你太天真了。还有,你说日子过成这样,当初又何必要结婚呢?你独自清净,他可不一定清净。一旦出了什么状况,你还想逃得脱?”

  “就是,爱情是需要分享欲的。活得像对陌生人一样,何必还要结婚呢?”小雪点头。

  “她显然不在乎嘛,而且这也不叫陌生人……”小榄想说,你们和父母有那么多分享欲吗?没有吧,我和爸爸妈妈没事也不聊天,我们仍然是家人啊!但还没说完,话就被王姐打断:

“不在乎,不在乎有可能被来往的男人传染上病?还是不在乎男人借钱背上债务?我同学爸爸去世后,情妇竟然抱着孩子找上门来要生活费,他和他妈此前一直被蒙在鼓里,这时候你还能不在乎?你们年轻人不要整天异想天开,搞什么,那个叫什么来着,开……open,什么……”

  Open relationship.”小雪接。

  “对。不过呢,别人的生活,你别去管。她怎么过是她的选择,没什么好抱怨的。有句话说得好,哈,自己选择的路,爬也要爬完。”

  我当然不会管。小榄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她更吃惊的是,大家竟然是这样看白姐的。

  一时兴起的劲过了,又找不到新的突破口,小榄便渐渐没有关注白姐了。

  

  今年冬天特别冷,山上下了雪。小榄在朋友圈看到有人发照片,也想去拍两张。

  小榄问:“兔兔,下雪了,你要出去玩吗?”

  兔子正在写它的新年愿望,动动长耳朵,扭头看了一眼小榄,没顾得上说话。

  小榄凑过去一看,兔子歪歪扭扭地好像费劲写着:今年,要挖两百米地道,要有好身材,要小榄每天陪我趴着,要吃好多好吃的……

  新年愿望写得真早,小榄想。自己出门了。

  这里很少下雪,室内刚开始开电火炉。小榄对室外的寒冷程度估计不足,脚上只穿了一双薄薄的帆布鞋,冻得发木。身上虽然穿了羽绒服,但太过单薄,不管什么用。风很大,羽绒服的帽子必须用手扶着才能戴住,但这样就没法拍照,只好作罢。雪花吹得小榄有些睁不开眼。

  突然,小榄头顶撑起一把伞,然后听到一个声音:“姐姐,我可以为你撑一下伞吗?”

  小榄回头一看,脑子一嗡。

  怎么会有这么干净的男生?个子高高的,手被冻得发红,但仍能看出如白玉一般的手指骨节。真正的樱桃口,健康,红润,笑起来露出洁白整洁的上牙。黑色的刘海被羽绒服帽子压着,很柔软,衬得他又白净又乖巧。

  小榄声音有些打颤,或许是冻的:“好啊,我们走吧。”

  灯光下雪雾迷蒙,如礼花一般。树木上、栏杆上、灌木丛里,都落满了雪,雪花淹没了更前面的山路。原本小榄打算再走走就回去,现在有男生在,犹豫着,不知不觉走远了。脚已经冻得几乎没了知觉,不留神就溜一下,男生赶紧扶住。越靠里越人迹罕至,树木更丰密,雪堆更洁白蓬松,果然“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兴致一起,就停下拍照,男生一直专心给她撑伞,听伞上雪花拍打的声音,瑟瑟的。

  多年以后的小榄回想起这一天仍然觉得,那样浪漫的雪夜,那样一对陌生男女撑着伞依偎在一起,怎么可能不心动呢,怎么可能不爱上他呢?

  在回去的路上,小榄一直等着男生要微信,男生始终没提。最后小榄忍不住主动开了口,此后也多次主动开启话题,矜持全无。

  男生叫陈羽生,公司竟然就在小榄公司两条街以外,更是刚搬来小榄租房的小区。羽生看起来校园气,实际只比小榄小一岁。

  小榄和羽生聊得非常合拍,看花赏雪,一日三餐,从早到晚,无话不谈。

  小榄想到小雪说,爱情是分享日常的,有些不安;小心翼翼想控制住边界,反复告诉自己,我们只是朋友,是朋友。

  

  自从小榄和小雪她们聊天后,小雪总爱开小榄玩笑,小榄越来越厌烦。

  回想起来,其实一切都是有兆头的。最先是小雪爱讲隔壁两个男同事,小榄没注意她说的细节,还落得一句“你怎么这么没有观察力”。小榄觉得莫名其妙,我为什么要观察他俩啊。而后来竟然发展到了编排小榄和A的故事:“A显然在暗恋你。他这么害羞,所有女生中却只和你说话。尤其是今天开会,你一坐到前排,他立刻拿着包到前排去了。”

  大家一起哈哈大笑。

  小榄说:“没有啊,他只是恰好想坐前排而已……”

  “显然就是。而且你中途接水,他还专门拉开窗帘来看。”

  “他连我微信都没有……”

  “他只是还不敢,只能在心里悄悄暗恋你。每当你走过,就心潮澎湃,啊,我的女神……”

  说一两次时,小榄还能当作开玩笑,但同时又对A生出恶心。A嗜烟,一靠近就能闻到很重的烟味。而且烟味似乎和脚臭互通,小榄总觉得他嘴里含着臭袜子。他偏偏自以为这样子很帅,有意在云雾缭绕时与人攀谈。小榄一见他就赶紧躲开,仿佛他真带着一嘴袜子味吞云吐雾地和自己表白了似的。小榄也开始对小雪厌烦,跟她说,能不能别再说我和A了,都没办法正常面对他了,看见他就不好意思。

  小雪说:“你别介意,哈哈哈,我只是开玩笑,不可能真的把他配给你,他也配不上啊。”

  王姐惊讶地说:“你会不好意思吗?”

  “当然会了!”

  但根本没用,甚至变本加厉。每次快开会时,小雪总是不怀好意地叫小榄坐到他身边,或者背地指着小榄和他笑。小榄开始以为她有什么事,一过去,她却赶紧说没什么、没什么,小榄努力让自己厌恶地狠狠瞥她一眼。

  但小雪仿佛根本不会读脸色。这天小榄回到办公室,又听到小雪在大谈:“……A的长相总让人想到进城的农民工——我不是歧视农民工啊,只是很想编农民工的故事。小榄呢,是个白富美。有一天小榄家里空调坏了,叫人维修,来的正是AA看到小榄起了色心,把她扑倒在地……”

  小榄面色铁青地坐回座位,心想,或许还是不该和同事亲近。

  现在最期待的只剩和羽生的见面,她每天都想和羽生见面。

  他们总在夜晚的冷风里坐摩托兜风。卖烧烤的都收摊了,路边餐馆还不时有吃完饭的人三五成群出来,带着一身火锅味,在门口大剌剌地告别。滨江路上空荡荡的,摩托车轰轰的很响亮。汽车不时“刷”地擦身经过,带起一阵危险的风。

  羽生把机车头盔罩在小榄头上。厚重的头盔将她带入黏稠的宇宙,连呼吸声都变得很重。羽生靠前挪了挪,让小榄坐得舒服些。

  机车轰地发动了,羽生说,抓紧。小榄犹豫了一下,环抱住羽生的腰,闻到一阵干净好闻的味道。

  “好香,你用的什么香水?”

  “……我怎么会用那种东西。”

  “真的很好闻。是洗发水吗,还是洗衣液的味道,为什么这么好闻?”嗅,嗅,嗅。

  羽生笑:“别人闻不到,我也闻不到,就你闻得到是吧。你是不是看上我了?”

  小榄想,有空去他家一定要看看他用什么牌子的洗发水和洗衣液,也要买一个。

  开了一会儿,羽生拉着小榄下了护江堤坝,沿着堤坝走。走累了,就下到江边坐下。一坐在江边,世界突然安静了,人声,机动车声,烟火声,都没有了,只有水声咕噜咕噜,一声一声拍打江岸。江边没有路灯,有细碎的水波映着远山的光,莹透又漫漶不清。小榄撑着脸,那么一瞬间把种种烦恼都忘记了,只是细细体味这夜色。

  都忘记了,也暂时忘记我们的爱人吧。

  

  正在小榄还思索如何应对小雪、想着要不要翻脸大吵一架时,领导突然问她,新成立的一个部门正缺人,要不要去?小榄立刻答应了。

  逃离小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小榄觉得自己已经到达一个舒适区。她总有舒适区焦虑,一旦什么得心应手了,就担心自己落后。

  小榄曾一度被某种狂热的感动支配。她要在某个时刻一鸣惊人,所有人都为她伸颈亮眼。她想象自己有一天在会议上侃侃而谈,那样斩钉截铁,那样美丽动人,想到这些她眼睛就会湿润。后来这些画面时有发生,她甚至担负了曾经料不到的更多责任,却似乎没有因此快乐,反而变得空洞。每天回家瘫坐沙发,并无结束一天工作后的轻松,只有捕捉不到的苦闷飘荡在房间,像风吹动的白色窗帘,满满的,却什么都没有。她不明白自己不满什么,害怕无止境的放空,并发现自己有了晚睡强迫症,于是第二天加倍专注地投入工作,以期摆脱迷茫、不要乱想,回家能累到倒头就睡。

  何况这次调动也是领导给的一次机会。小榄刚到公司时,领导看她漂亮,以为她反正是要嫁人的,并没特别关注。但时间一长,发现了她的认真,开始用心教她。

  小榄开心地搬到了楼下,以为是新的开始。

  但很快,她又发现不对。新部门只有她和她的直系领导两个人,而这两个人承担了别的部门八个人完成的工作。别的部门年末工作在收尾,而小榄工作量越发繁重,从上班第一秒工作到下班最后一刻,心弦绷得紧紧的,连喝口水都要争分夺秒;下班后也不得安宁,随时盯着手机,处理工作。

  当然,光是忙还好,更无法忍受的是她的领导。本来小榄只是暂时兼任多岗,领导却得意洋洋地说是锻炼,让小榄全方位发展,不像别的部门,会的方面很单一;似乎觉得对下属就是要无限制压榨,不累死她绝不罢休。一次小榄反映,乙方做得不行,可不可以稍微制约一下,不要那么轻易打钱。领导眉头一皱,说,你别老想着偷懒,以后要自己学、独立完成。小榄要气死了,我们就是叫乙方来提供这些服务的啊,全都自己做了,那把给乙方的钱给我好不好?!

  这还不算完,周六,小榄睡到十一点半起床,懒洋洋地磨蹭一会儿后打开微信,看到领导从九点半开始发了十几条信息,两眼一黑,差点儿没晕过去。

  领导信息的主要内容有三个。一是为什么没有他要的项目反馈?二是说她每日的工作汇报写得像流水账。三是下了班就找不到人,要她好好反思一下到底还适不适合这个工作!

  但项目反馈小榄周五口头说过,邮件文字也发了,领导还是不停地说没反馈。小榄说发了邮件,他反而更生气:发了为什么不在微信上提醒他?而工作汇报,小榄是以序号形式列举当天的工作内容和工作结果,列了二十多条,总共千余字。如果他觉得像流水账,不满意,小榄问该怎么写、是否有标准模板,他又忽略不回应。至于最后一条,小榄更无语了,平时压榨就算了,公司是双休,今天是周六,睡个懒觉有什么问题?面试签的合同里有七天24小时待命这一条吗?

  小榄正忿忿回着信息,兔子蹦到她面前,气鼓鼓地扯她的珊瑚绒裤脚。

  晚上,小榄叫羽生出来喝酒。他们什么都聊,却始终默契地绕开所有工作事体,但小榄又总在难过时找他;不知是没有契机开启话题,还是对他的感情就像宗教一般,纯粹,只具象征意义,不需要具体;而只有在他面前,才觉得灵魂回到了身体里,自己属于自己。

  两人都喝多了。羽生突然说,自己还没有走出上一段感情,所以没办法接受下一段。也不知是真的无法走出,还是证明自己一往情深。

  小榄一下伏首哭了,仿佛有些故作姿态。羽生抱住小榄。

  第二天他告诉小榄,我们还是做朋友吧,我们没有结果的。

  小榄说了这辈子最疯狂最愚蠢的话:我想和你睡觉觉。

  周五晚上,他发消息:出来吗?

  他们见了面,没有片语,直接打车来到一家小榄没有到过的快捷酒店。小榄一进就觉得灯光昏暗,反应过来是想打出调情氛围,感到很媚俗。但没来得及厌恶,就被拽上了楼。

  次日清晨,小榄在朦朦胧胧之中感觉身边空蒙,缺乏实体感。忽然惊醒坐起,果然没有人。她感到一阵不祥,慢吞吞地穿衣服,整理着自己,终于在回家后看到他的消息:

  

  说真的,你不该给我这样的错误信号,让我以为你是那种女孩,但我想你肯定不是的。现在我非常愧疚,不知道怎么面对你,不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不健康的关系,所以也不想再和你有任何可能。对不起,互删吧。祝好。

  

  小榄猛然迸发出惊人的哭声。她又羞又寒地意识到,用身体挽留的愚蠢在于,自己不是睡到了喜欢的人,而是看到喜欢的人最可憎的嘴脸。他用明目张胆的虚伪,将错误全部推给小榄,而自己清清白白,光明磊落。小榄一向害怕情绪化,哪怕独自一人也不愿失态,难过时顶多偷偷掉几滴泪,很快就止住了;她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号啕大哭:原来喉咙里的声音根本不为人控制,气是从肺底部窜上来,鼓风机一样吹得声门啪啪响。她想不到自己还能发出这样难听的声音。

  兔子躲在缝隙瑟瑟发抖,小榄把它拽出来,摇着兔子问:我给了错误信号?那为什么做完爱才说呢?

  兔子定住晃晕的脑袋,愣了几秒,扯过长耳朵给她擦擦眼泪。

  接下来好几天,小榄始终处于恍惚与迷乱中,只在有人时强作笑语,领导看她越发不顺眼。终于有一次,领导爆发了,大吼着问,写的是什么东西?你什么时候写好,我们什么时候开会!说完把材料扔在小榄脸上,打歪了小榄的眼镜。

  小榄一边哭一边把纸一张一张捡起。但本来就是小榄做完她这部分,把材料给领导;是领导自己不想做,想小榄直接全部做完。

  小榄做完后,领导不忘补充:“还是得收拾你。看吧,这不就进步了?”

  小榄感到心里火辣辣地疼。如果不是大领导对自己有知遇之恩,她早就跳槽了。怀着孤注一掷的心情,她决心反击一次。

  这天,领导又把材料摔到地上,让小榄去捡,小榄立刻大哭。她学着前段时间为羽生大哭那次,越哭越响,最后背过气去。住了几天院,领导打电话来,第一次慰问,第二次估摸着她好差不多了,继续给她安排工作。小榄不管医生阻拦,摇摇晃晃出院去上班,动不动恶心反胃吐一吐,头晕,天旋地转,再住上一周。

  不过小榄真不是装的。大概是这一系列事让她适时地病了。另一个领导听说后赶紧调了一个同事去替小榄,叫她好好休息。

  男朋友听说她病了,转了她两百元,叫她买点好吃的。虽然小榄不想跟他说话(她不能跟他说清自己为什么难过成这样),却依然希望他来陪陪自己。但男朋友这几天也很忙,加上小榄一直说不用他来,十分诚恳,他就真的不太来了。小榄心想,我可真矫情,说不要他来,却怪他真的不来。

  小榄看似胜利了,却愈发觉得一切无趣。大概是和无趣的人待久了,做太多无趣的事,也变成了无趣的人。

  被小榄寄养在朋友家的兔子,孜孜矻矻地把小坑里的土一点一点刨出来。

  

  出院前一天晚上,小榄突然收到白姐的信息。白姐说,她要请假去寺庙,小榄想一起吗?她可以帮忙请假。小榄不信教,没太大兴趣,但也不想回公司,还是答应了。

  然后是一路颠簸。小榄自认为识路能力还不错,却被带得有点懵,只觉得跟白姐换了好多次车,弯来拐去,爬了好多山,恍惚间觉得自己被卖了可能都不知道。心想,大概住一次院,人有些傻了。但第一次和白姐近距离长时间相处,总觉得她的圆面垂耳很亲切,给人以天然的信任。

  到达山顶寺庙时已是黄昏。两人进了大厅,楼的举架非常高,小榄忍不住仰头看了好几眼。大厅后面有一个走廊,左右两侧整齐分布着房间。白姐头都不扭一下地继续往前走,从一个小门出了楼。小榄跟她到了一个不知做什么用的方块建筑里,一楼尽头有一个很大的房间,里面多张床并排。厕所在外面,是公用的,厕所外放着一桶桶乌水。小榄有点厕所洁癖,猛的一下有些不舒服。为了缓解恶心,她仔细盯着四周,其实挺干净的,只是有些旧了,陈年的毁坏积重难返。

  白姐洗手时说:“寺院会把洗漱的水接在桶里,用来冲厕所。”

  “什么?”

  “我说,这里人非常节约资源。这些都是平时用过的脏水,寺院里的人攒起来冲厕所。”

  小榄肃然起敬。

  赶了一天路,终于可以停下来休息,两人走出寺院外。往下一看,视野所在皆是重峦叠嶂,连绵不断;但平视之处,山顶只剩毛茸茸的松树头。山体大多被阴影笼罩,但小榄所在的松头和楼阁仍残存着夕阳,流淌着浓郁的红色。丹霞铺满天空,天际浮光闪烁,置身其中,只能看到一角;如仙境一般,那么深刻,让人不能自主。小榄痴痴地看着,头和身体不时扭转角度,试图以这一粟之躯,把整片天空尽收眼底。

  白姐上前问一个身着皂色五衣的和尚:“师傅,请问明早几点日出?”

  和尚停下手里的竹梢扫把,抬起头:740。但明日可能下雨。”

  小榄心想: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明天怎么会下雨呢?

  山顶温差大,太阳一落山,气温骤降。大风流瀑翻涌,带来阵阵寒意,不留神就打起了寒颤。看暮色四合,小榄不敢驻留太久,赶紧回房间了。房间里的空气十分静谧,昏黄的灯光缓缓淌着,使人安宁。白姐把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冲锋衣、轻型羽绒服、防水登山鞋、背包、保温壶、纸巾,不多不少,物尽其用。小榄看着乱糟糟的自己,有些羞愧。

  山上没有什么事做,小榄看了看寄养在朋友家的兔子视频,兔子乖乖的。她决定也早早睡。

“我第一次来寺庙后,内心变得无比笃定与安静。”白姐突然打破沉静。

  “我现在就感觉这样。”

  “现世冷静,但又对佛教产生浓厚的兴趣,激动得很。”

  小榄想叫白姐多说一些,白姐却摇头不谈。

“有次王姐和我说,小雪好关注隔壁两个男人啊。”

  已经躺下的小榄啵地蹦起:“连王姐都注意到了?!”

  “当然了。巧的是,就在那天,小雪说以后我们不能再关注那两个男人了,不然每天都在讨论他们。”

  “那王姐什么反应呢?”

  “她说,今天还在和白姐说呢,你真关注他俩。”

  “哦……”小榄对王姐的反应有些失望,但很快振作,“对嘛!本来就只有小雪在关注他们!”

  “后来小雪和A被安排在一起合作,相处比谁都亲密。小雪说A还让她叫他起床,大家都起哄。小雪就再也没编过他和谁的故事了。”

  “真的吗?嘿嘿。而且A根本也不是小雪说的那样害羞的男生。”

  “嗯,本来就不是,他就是个自来熟。”

  小榄心里毛茸茸的,感动极了。原来大家都很厌烦小雪这样的做法,不只是小榄一个人。尤其是白姐,还在心里为小榄打抱不平,她真好。想着想着,小榄沉沉睡去,一夜无梦。次日没有下雨,但突然就阴沉沉的,果真没有看到日出。

  吃过早斋,白姐到客堂问需不需要义工,主持说目前寺院不缺人,两人便出发前往下一站。小榄走时才发现,大厅后面的走廊两侧是标间,估计里面有独立卫生间。

  下一个目标寺庙所在地方隐蔽,两人在树木掩映之中坐了很久的车,但今天小榄的心态已经从容。她一路欣赏着山色,后来开始专心寻找松鼠。松鼠的灰棕色毛皮在树林里是极好的掩饰色,它甩着大尾巴在树杈间跳来跳去,很难被发现。但偶尔看到一只静止不动的松鼠,捧着不知什么食物,津津有味地品尝着,又极为可爱;甫一受惊,就倏忽跳走了,脚后带起一阵松林味的青烟。小榄看得饶有兴致,惊叫连连,最终到达寺庙时,还想着松鼠为什么不冬眠。

  只见知客师傅慈眉善目,笑意盈盈地接待了她俩。白姐对小榄说,可以向知客师傅提问,你有什么人生困惑吗?小榄一时不知从何问起,不知哪根筋不对,冒出一句,不是说出家要花几十万吗?

  “阿弥陀佛,造谣者真是侮灭佛法。正法道场,宽容广大,只看发心、缘分,不看金银。”

  和知客师傅聊了一会儿,两人就去了离这不远的女众道场。这座寺庙更大更辉煌,基础设施也干净齐全,斋堂、厕所、淋浴间,全都一丝不苟,小榄看完暗暗松了一口气。出示体检单后,两人挂单住下。白姐已经皈依,为在家居士,可以四处免费挂单入住。小榄没有皈依,便是义工。虽然身份不同,做的事情却几乎一致,早课、出坡,其余时间自由安排。小榄喜欢闲逛,看鸟看星星。白姐不知做什么去了,也许是学习吧,小榄没细问。

  这里的人大多刻苦用功,小榄是少有的闲人,就连早课,也只是站在大殿外,不进去。她爱听噼啪的烧火声,与殿内师傅敲法器、念拗口的梵文声。有时想一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有时什么都不想,只呆呆看树,看树梢的太阳像一滴滴入水中的鲜红水墨,模模糊糊地氤氲开,时间也模模糊糊、不再分明。偶尔树枝上的一层薄雪哗啦啦落下,总是隐约觉得应跑出一只兔子。

  路过的阿姨看到她很疑惑:为什么不进去呢?起这么早不就是为了上早课吗?

  早课后是出坡,即寺院安排给每个人的劳动。具体做什么,全听调度。有时除草,大冷天大家也干得热火朝天。小榄翻动石块时,一条小蛇蓦地溜出,小榄吓得呆住。一边的师父赶紧过来叮嘱小榄小心些,别打扰小动物;实在惊动了,要抱歉地请它们搬家;念佛号或经咒,祝福它们早日脱离畜生道,离苦得乐。有时趁着晴天种菜,每隔一步挖一条窄窄的小路,把菜种在小路中间的高处;还会挖很多小坑,往小坑里插小苗,用土堆埋上;再去河边提水,把土浇得透透的。师父们四处查看哪些地挖好了,先把菜种上。小榄挖地速度慢,看旁边已经绿油油一片,心里很紧张,好在并没有人说她。

  小榄最初担心自己坚持不下来,住不长久,后来竟习惯于此,甚至有时还有些期盼。饱饱吃过早餐,再消耗一身力气,虽然累,却累得轻松。眼见植物生长,生活自足,亲近土地带来的是扎扎实实的在世感。相较之下,此前仿佛生活在一个巨型机械里,它复杂、漫长与精微,每人只在某个片段碌碌终生。不见全貌,不见结果,没有意义与价值,不与真实世界关联,悬空。但即便如此,也还算顺遂。最怕被机械链条捐弃,规则之外无法可依,无人埋骨。所以小榄一向战战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此时才明白老一辈人对土地的执着,那种厚重与踏实,的确是让人迷恋啊。

  小榄也会和白姐聊聊天,不时四下逛逛。山底去年建了一座古城,烛火摇曳,大殿金碧辉煌,远望如天上宫阙,两人一起去过。走在古城里,能闻到崭新仿古建筑的木头味。可惜人迹寥寥,店铺比游客还多,不知是因为新建,还是因为疫情。

  “你说到底为什么,都是我的错!都把爱情想得太美,现实太诱惑!……”走到生意最旺的店铺,劣质电音改编的音乐震得大地摇晃。两人相视无言,落荒而逃。

  重返山里,没有人造音,没有霓虹灯,只有野鸭夸夸,狗叫巴巴,星星冷得瑟瑟发抖。打开取暖器,两人开始泡脚,好舒服。

  在这样的夜晚,小榄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白姐和她老公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

“我是一个很怕麻烦的人。在还是小姑娘的时候,我做过几次伴娘。天不亮就要起来准备,而新娘还要更早,我觉得好累。所以后来自己结婚,就拒绝拍婚纱和办酒席。我怕麻烦到什么程度:结婚这么多年,我们双方父母都没见过。哈哈哈。”

  “没见过?!怎么会这样?”

  “是啊,就是没见过。我的形式感很低的,不过节,不过年,不过生日,彻底不过那种。我到处旅游,他一般都不来接我。当然不会生气了,还有点高兴……”

  “可是你们接触这么少,彼此能了解吗?”

  “不完全了解,但还是比一般人了解他吧。我们的手机互相可以随便看,密码都知道。不过基本不会互相看,实在要看也一定会问:‘可以看吗?’”

  “真的这么放心,不怕他出轨?”

  “真有那天,就按婚前协议分就好了,也不是很大的事,谁也没想指着谁。哦,还有你问为什么不要孩子,没那么多原因,我就是不想要,嫌麻烦。”

  “嫌麻烦……”

  “对。”

  “那为什么不离婚呢?”

  “啊?为什么要离婚,我们也没有矛盾啊?”

  “唔……不对,我换个问法。如果这么嫌麻烦,为什么还要结婚呢?”

  “我年轻的时候也想过不结婚,但后来经历生病或人生低谷时,就改变了想法,很多时候还是需要有人相互帮忙。”

  “那,那这不就是搭伙过日子的另一种说法吗?如果不爱,捆在一根绳上又有什么必要?”

  “是吗,爱又是什么呢?我觉得,如果痛苦的时候相信对方在,这种信任,也不同于搭伙过日子吧。”

  应该再说些什么呢?白姐说话总有一种分寸和边界,所有事情都在一个走不出的莫比乌斯环里,似乎完整,又语焉不详;似乎薄薄的,又无法突破。小榄忍不住想,白姐会不会也曾深陷泥淖,经历过旁人无法理解的迷茫与挣扎呢?

  

  山林中白雾一片,浓密得仿佛能一把扯开。巨大的莲花浮于半空,溢出清冷的金光。佛身着红袈裟,盘坐于九品莲花上,手结定印于脐下,微闭长眼,喃喃念经。那是连同生死的无上密,也夹杂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具象祈祷。晨钟退去,笙乐奏鸣。

  阿弥陀佛,你来了?

  是的。

  世上道路无数,每条都可达金光大道。每条路上都有一位菩萨,拿着不同类型的法门,等度有缘人。作为佛法执行者,你道心众生,可谓功德无量。

  众生无边誓愿度,菩萨以觉他为己任。未达觉行圆满,我自愿重返人间,从最普通的普通人走来,领受普通人领受的一切。

  但觉他,是在合适的时机,进行合适的链接。止步于传达,不说道理,只讲故事,不解释,不劝导。如今你带了一个人来,不会太刻意吗?

  受长耳定光仙之托,只是带她散心,并不做干预。

  下不为例。

  

  某一天,小榄出门前换衣服时,外面的风从窗户缝吹进来,吹到她身上,将一股春流送进她身体里。她突然清楚地明白,这是春天的风,春天来了。

  每年冬春之交,小榄都会在某一刻清晰意识到春天来了。就在那一刻,突然春光旖旎,生命融融,空气中的微生物全都复活。往年这种感觉常出现在第一次脱下厚衣服出门时,所以小榄一直以为是温度的原因。而今天最高温度明明只有10℃,还是很冷,所以她不太确定,带着疑惑走出门。但一抬头看天,太阳放射状地射出边缘清晰的金色光芒,墨色的云形状狰狞,灰黑与深红线条胡乱纠缠,每一丝云絮的纹理都被映得清清楚楚,这分明是冬天没有的景致。没错,春天来了。原来不知不觉,已经快住了一个月。

  这一个月,小榄已经和男朋友说了分手。虽然他不太接受,但小榄也愿直面内心,并安抚了他的情绪,大概也算是处理得妥帖。

  小榄和师父说,我们想下山。师父问了时间,没问原因。小榄想,进来需要申请,离开时,除非自己想说,不然不问为什么。这是真的自在,不操心不该操心的,避开了不必要的烦恼。

  快下山了,一想到山下的好吃的,就止不住有些分泌唾液。

  回家那天在下雨。白姐说,她老公会来接她,时间也不早了;一块走,把你送回去吧。

  小榄有些吃惊,说:“不是说你老公不会来接你吗?”

  “哈?今天下雨啊,不方便,他当然要来接我了。”

  春雨飘飘洒洒,风中带来了湿润的泥土味和树根味。小榄心想,地里那些菜正需要这场雨——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叫“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

  等到了白姐家的车,白姐老公下来帮他们拿东西。小榄看到了他。略瘦,个子不太高,笑得很面善。一身运动装束,和白姐很像。

  “你今天还去跑步了吗?”白姐问。

  “去了。”

  “哦,这么冷,小心啊。”

  “好。”

  随后是一路无话。车上暖气很舒服。

  终于,小榄忍不住问:“白大哥,你心里会不会觉得白姐已经出家了啊。”

  “啊?不会啊……”

  “不会,我们业余爱好都挺多。如果真的出家了,你白大哥一定很高兴吧,没人和他分家产了,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白大哥也发出爽朗的笑声。小榄亦忍不住笑了。

 

(责任编辑:丁小宁)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