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期  
      实力
你走你的路
王卉子

 如果期期知道那是她和许力争最后一次聊天,她不会那样地纠缠他,对他说出那种话。许力争不吃这套,到死也不吃这套,但许力争知道期期吃哪套。

  “你这样让人很累,听话。”

  “你要是嫌弃我了。你可以走开。”

  “我不走开,我走开了还要再回来,比现在更累,哄你可太费劲了。”

  “那你现在哄我两句,就没那么费劲了。”

  “我爱你。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两句。”

  “不行,这是敷衍我。”

  “等我回来,告诉你一个秘密,你会喜欢。”

  “现在告诉我,不然别告诉。”

  “马上上高速了,通话挺危险。听话,乖,把人生准备好,分我一半儿。”

  “快滚快滚。”

  聊天窗口关上了。那个说要告诉她一个秘密的人,九分钟以后就没了。

  许力争死于车祸,在广深高速入口7公里处。事后勘察,他的银灰色Model-13导航定位、计算机、通信、机器视觉和智能控制没有任何问题,只有事发前传感器发出过警告。是肇事车的人工智能和模式识别出了问题,那台55吨的六轴泥头车从后面追上来,像一条追杀仓鼠的巨蟒,从车尾匀速吞噬到车头,等救援组合赶到时,许力争已经走了不少时间了。

  期期赶到现场时,高速公路上拉着隔离胶带,吊车刚把泥头车移开,几名工程人员切割开完全变形的车身,把它的主人从残余物中掏出来。恰好有一阵风吹过,公路上的叶子被卷起一大片,那番动静吸引了期期,也保护了她,她没看见许力争被抬出来——可能不是抬——的样子。后来她还为分神后悔,觉得那会儿许力争并没有离开,也许他留了话。有一种灵魂学观点说,人们的神识离开身体的时间不同,信佛的人一般会在逝者临终前为他穿上冥装,48小时不动他的身体,7天以后才会将他火化。

  期期半个月没有出门,也没有说一个字,每天睡得昏天黑地,一睁眼就从梦境钻进牛角尖里。她认定如果许力争在上高速路之前,他俩没有拌嘴,他可能会心情舒畅,把油门踩透,那辆银灰色的车拐下长安出口时,六轴泥头车还来不及追,只能去吞噬那些与地表温度交融着的气流。

  如果她继续和他拌嘴,哪怕多拌两三句,他可能会顾忌交规,把车拐到路边停下,让身后的六轴泥头车从身边蹭过去。

  如果那天早晨她发一通神经,不让他离开;他非要离开,她夺下他的车钥匙;他要抢车钥匙,她绕着茶几跑,离开客厅,躲进厨房,打开酒柜,取出一瓶单一麦芽的威士忌,嘻嘻哈哈把来抓她的他灌醉,那他只能摇摇晃晃回床上,她可以搂着他的胳膊,和他继续聊很多废话,一直聊下去,耽误掉所有人生。

  思绪是个黑洞,人一旦进入,会受着情绪的怂恿,一直向深处走。事发后的一个月,期期钻牛角尖和想许力争的时间一样多。她觉得这样不好,黑洞外面的世界就快与她无关了,她在黑洞里没有户籍,许力争也是。

  一个月结束那天,期期终于找到了解释,她是无辜的,是高速公路害了许力争。要是在市区,泥头车不许上路,就算它偷偷摸摸地走,红绿灯也会掐算着时间,60秒一趟,180秒一趟,许力争根本不会遇见它。

  他说他会告诉她一个秘密,她要他立刻告诉,他没有告诉,她就让他滚。那个秘密是什么?还有,她去事故地点找他的时候,她被舞蹈着的落叶吸引住的时候,他被工程人员从车里……出来的时候,她分明听见了他留下过最后的声音。那声音似乎在说,期期,我还在呢,我在呢。

  期期退掉了小复式公寓,租下蛇口水富村四巷的一间民工房。

  水富村是蛇口老街改造工程的终止符,被国际都市化进程挤到了蛇口南山和东角头码头之间的一角,背后就是蛇口渔港和海上世界。为了和周边世界保持气味相通,村里的建筑外墙都换成了新型膨体材料,把水泥楼房包藏起来。可是,街巷地面的水渍,不带自动降解的垃圾桶……就这样的环境,房租三千,村外同样面积的房间租价是两万。

  期期拎着大箱子上楼。水泥楼道的扶手早已被白蚁蛀空了,轻轻一碰,白色的碎屑顺着楼梯扶手滑下,像无所作为的泡沫。

  四巷二栋三楼,303,她的新居,一室一卫,房间里只放得下一张床和一张电脑桌,靠巷子那边有一扇窗户。从窗户望出去,她看见对面楼三楼有人坐在窗前,认真地阅读一张纸片。

  中年男人,大约四十岁左右,穿着简单的休闲工装,脑后束一条艺术家的马尾辫,额前光光的,显得过于干净。期期自己打扫房间,节省下三百元,等汗流浃背地打扫完,已是傍晚六点。一抬头那个男人还在读着纸片,但就着日落的光,他现在看起来有五十岁左右了,脑后的马尾辫显得与年龄不大相衬。期期觉得诡异极了,来水富村住的都是些在外边生存不下去的人,逃进这里或者躲到这里的,打工揾食要紧,哪有精力盯着一张纸片发呆?

  期期变现了受托理财和基金,抵押了许力争送给她的那套蒂芙尼,把所有积蓄都掏给了那家叫iRemember的软件公司。在签订了一大堆协议以后,iRemember资料采集员要走了她的手机密码和微信密码,还有许力争的手机和交管局退回的车子的通信器。

  她缩在黑洞里出不来,巴巴地解释着,想知道许力争最后一条微信的内容。资料采集员在云端很爽快地告诉她,破解的许力争最后的微信聊天记录,是在策划求婚。至于别的内容,涉及法律法规,iRemember方面不能透露更多具体内容,需要期期在系统正式启动后自己去了解。

  婚戒她见过,许力争带她去过柜台,不是蒂芙尼,是DR,许力争说替哥们办事,让她帮忙挑一只,挑她觉得最喜欢的,但没说是为她挑。

  资料收集花了一周时间,智能生成用了一个月,期期穿了三十三天睡衣。临近领取系统的前两天,她忽然想换一身新衣裳,把往日都甩在身后,重新和他开始。期期去了海上世界的汇港中心,买了一身黑裙子,走回水富村。走在蛇肠一样的巷子里,她回忆起试衣镜中的自己,就像无限战争里的黑寡妇。

  那天晚上,期期把身体蜷了起来,想象自己睡在许力争怀里。一个拇指长的小人儿溜进了房间。他圆寸头,七八岁的样子,穿一件利物浦球队服。奇怪的是,当他走进房间后,房间生长出茂密的青草,小人儿竟然开始在青草地上踢球。他太灵巧了,一会儿克鲁伊夫转身,钻进草丛中隐蔽带球,一会儿又从草棵里钻出来,把皮球挑上草叶。他一个布兰克跳跃上了草叶,来一个倒挂金钩,总之是耍着帅,做出各种花哨的动作,吸引期期的注意力。有一阵他消失了,期期从床上下来,低头去草丛中找他,他人不在那里,那里的泥土颗粒每一粒都一模一样,像是被复制出来的,草棵也一样,仿佛编过号,但没有一棵带着花朵。

  是黑裙子让泥土和植物失去了活力,期期想。

  小人儿再度出现在期期面前的时候,期期已经蹲不住,坐下了。他仰头看着她,一下一下颠着球,又玩了个漂亮的马赛回旋,期期立刻认出,那是童年的许力争。

  许力争有一张儿时照片,七八岁时拍的,照片上的他用膝盖顶着足球,他也和她说过,他练过马赛回旋。一周前处理他留在她这儿的遗物时,按照老风俗,她必须烧掉那张照片。火焰弯弯曲曲地吞噬掉他足球袜上的条纹,相片里的孩子一直笑着。

  期期忍不住蹲下身子,小心伸出食指,用指尖轻轻碰了碰童年许力争的小腿,她感觉指尖温温的,隐约沾上了些同样温度的灰烬。

  “你怎么一个人踢球?你的球友呢?”期期问。

  “我不跟别人一起踢球,我一个人踢。”童年许力争摇晃着脑袋说。他招手示意期期低下身子,要告诉她一个秘密。期期不得不俯身下去,最后干脆趴在颗粒一模一样的泥土上,让童年许力争把嘴巴贴在她耳边,对她说出了那个秘密。

  第二天醒来时,天已大亮,期期无论如何也想不起那个秘密是什么。

  “许力争,你在哪儿?”

  第一次用聊天功能,她有些拘谨,iRemember的专营经理向她保证系统完全保真,但她不知为何就问了这么一句,而且她明知他在哪儿。

  “你说我在哪?”许力争的声音气急败坏。

  “我想去找你。”听到许力争的声音,期期就放心了,熟悉的话语方式也找回来了,她才不在乎他生不生她的气。

  “别闹,一会烦了,好好说话。”

  “大许,死了是什么感觉?”

  “说这个干吗?”

  “我想知道你现在的感觉。”

  “哦,没什么,和那边一样,知道冷热疼痛。”

  “那你还记得事儿吗?记得我爱你吗?”

  “又来了,好端端的。”

  “我每天都想你,你不在,我觉得没有什么可留恋的了。”

  “期期,这话你要是敢对你妈说,她会赏你一个大大的耳刮子。”

  那边传来一丝空灵的玻璃敲击声,分不清他是不是手里端着一杯葡萄酒,或者他同时还在干着别的什么,总之心思并不在她这里。

  “管她干吗,我谁也不想管了。”

  “那行,大王你还管吗?”

  “你问它干吗?”

  “它都十五岁了,整天趴着舔毛,也挺累的,可以来陪我。”

  “你说什么?”

  “反正它那么老了。”

  “许力争,你还是那个混蛋!”

  许力争出事以后,期期第一次哭出来。生理学说,人的情绪变化和泪腺发动都有过程,期期没有过程,她说哭就哭,泪水直接就落下来。如果是坐着,落点在大腿弯;如果是站着,落点在脚趾。她哭出来是因为被许力争惹到了,他都去了另一个世界,怎么还不改变,真是气死她了。

  水富村居民从不点十元以上的餐,还爱给差评,外卖就不送水富村。期期每天早上下一趟楼,买三顿饭,然后一天不再出屋,从早到晚守着iRemember。每天早上她经过巷子时,连人的气息都没有。很快她知道躲进四巷和逃进四巷的居民很少,人们都在外面过着火势的日子。有时候她在巷子里站下,抬头看头顶上那些荒落的窗户,能看见窗外晾晒着衣物,却从来见不到人。

  期期有些庆幸,自己对面住着人。虽然那个中年男人日复一日坐在窗前,一直在研究那张纸片,从来不挪动位置。69日那天,中年男人打扮了一下,换了一套正式西装,打上领带,出门去了,直到傍晚才回来。期期那天有起床气,跟许力争发了通脾气,一上午没有再打开iRemember系统。她去了卫生间,脱掉衣裳,对着镜子,从上到下确认了一遍自己的身体。然后她穿上衣服,回到房间,伏在窗前假想,自己是一个存在的“非实体”,她对自己解释,“非实体”的意思就是,活生生,但是死翘翘。

  中年男人回来以后情绪不错,期期看见他整理房间,还晾晒了被子。他晾晒被子时,触碰到一株沿墙探头进他屋里的爬山虎。期期知道它在那面墙上攀爬了很久,差不多有一个月,看上去它过于茂盛,也过于焦急。中年男人屋里也有一盆爬山虎,因为光线原因,看不大清楚,大概长得比较孱弱。期期说不好那两株爬山虎,不知道它俩是不是想要相连在一起,其中一株才那样探着。

  中年男人好像知道期期在看她,忽然走到窗前,和期期对视。他看期期,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像是刚发现对面住着人。期期在心里说,嗨,您好,我们做了一个月邻居,这个村子像死过去了,只有我俩互相陪伴,可我们谁也不认识谁。在心里说完,她冲中年男人指指他窗边的爬山虎,示意他留意那根想要爬进他房间的植物。男人指指期期的窗台,期期不知道他什么意思,趴在窗台上往外看,窗台附近的墙面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再抬头,中年男人消失了。

  有一次,在聊过两个世界有没有可能因为板块漂移、最终合拢到一起后,许力争问期期,你这么整天地聊,工作不要了?早起吗还?她撒了个谎说请假了,不用早起。实际上她没请假,把工作辞了。但接下来他们又拌嘴了。

  “许力争,你道歉。”

  “为啥,why?”

  “你说要回来,但你没回来。”

  “这也不是我和谁商量出来的。”

  “那你解释,那个戒指是怎么回事?”

  “你先告诉我,你喜欢吗?”

  “不喜欢。”

  “你挑的,说了挑你喜欢的。”

  “挑了也不喜欢,喜欢也不喜欢。”

  “嫌太贵,还是丑?”

  “太没用。”

  “我知道了。妞儿,咱们普通人一辈子,最大的事也不过如此了。”

  “多大的事?死掉吗?”

  “你看看,聊戒指呢,就死掉了。咱们聊什么才不会死呢?To be or not to be,这是一个问题。”

  “你那天车速到底多少,你老实说?”

  “我要是够快的话,还能让车轧了吗?”

  “行吧。”

  关于对面那个中年男人和暗中约定了要急着相会的爬山虎,期期不敢告诉许力争,怕他发火,觉得她想这些事没来由,还会让她搬回家去,那她就不能一个人待着了。

  早上起来,期期循例挣扎了半小时。她有一种困倦,许力争走后就有了。打睁开眼睛,她就觉得,凡是太阳照射之处,都没什么让她感兴趣的,她的身体像浸透了水的海绵,沉重又带着醉意;如果不及时起床,那种被浸透的感觉一会儿就没了,随后神智就回到她身上,她会很快变得清醒,这时候再起来,就像从噩梦中挣脱出来一样。期期一般都在自己被浸透得正好的时候起床,她已经掌握了这门技能,但她失去了和人交往的兴趣。

  系统出问题那次,iRemember专营经理告诉期期,问题不在系统,只是她住的地方磁场不稳,智能存储管理器受到一次不明袭扰,之前的聊天记录不一定能恢复;如果恢复不了,只能重新聊了。

  系统重新恢复那两天,恰逢立秋,期期无事可干,她几乎被困倦攫取,睡了48小时。她不能肯定自己现在是睡梦中还是醒着,但她惧怕醒来,睁开眼睛的瞬间,思念和失去的痛楚会一并袭来,思绪会把失去的一切扩展得无比宽广,到处都会袒露出伤口。她发现不醒来的办法是不睡觉,但沉沉睡去也有一个好处,与日光接触得少,在它照射下无所遁形的生活细节,也变得模糊了。

  她那么想着的时候,那个小人儿又来找她了。小人儿比上次矮小了许多,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小脸蛋胖嘟嘟的,不穿足球队服了,穿了一套蓝白条纹的水兵衫,背着一只带水壶袋的双肩书包,看期期的眼神怯生生的。

  期期知道她该怎么做。她蹲下身子,趴在地上,把脸蛋凑到小人儿面前,问他,小矮子,上次你跟我说了什么秘密,还记得吗?

  她叫他小矮子,他没有生气,反问她,你为什么想知道我的秘密?

  期期说,你像我男朋友的小时候,也许你就是他。我想了解你,这样我就了解他了。

  小人儿说,你傻不傻?我的秘密,就是你的记忆呀,它藏在雪山上,找到它,你就什么都知道了。他说着过来拉期期的手,要带她去雪山上寻找他俩的记忆。

  他们出发了,踏上了去雪山的路,衣裳也没顾着加,登上雪山,竟不知道冷。雪山上开满了雪花,带着雪花的风一阵阵吹在身上,期期用指尖接了一朵雪花舔了舔,是冰淇淋的糖霜。小人儿在一边抱怨他个子小,登到山顶要花三辈子。期期把小人儿搂在怀里,顶着雪花风向山顶攀登,不料脚下一滑,怀里空了一下,低头看,怀里什么也没有,她惊叫着坐在房间的地板上。

  “喂,小矮子,你去哪儿了?”期期趴在地上转着圈问。

  没有人回答,窗外飘进几朵伞状白色柔絮,但不是雪花,是巷子口花坛中种植的血满草。

  iRemember专营经理给期期的时间管理器留言,告诉她存储系统烧掉的位置在记忆卡上,她和许力争的聊天记录恢复不了,但iRemember为她建了档,系统自动为她生成了一个新账号,只是原账号的自动生长功能需要重启一次。

  期期早上下楼买自动加温餐盒,发现因为连日雨水,巷子口花坛中的血满草开得很茂盛,墙角长出了一些不知名的野草,一簇挨着一簇,从有限的苔藓中冒出头来。她抬头看逼仄的街巷,想不出为什么草籽会被吹到这儿来。

  “许力争,我这几天吓坏了。”恢复聊天那天,期期急匆匆就对许力争说。

  “别害怕,在这儿呢。”许力争像是打了个哈欠。

  “一直都在吗?”

  “一直在,地方小,哪儿也去不了。”

  “小没关系,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别的什么都不要。”

  “难受成这样?你不会连饭都不好好吃了吧?今天吃什么了?”

  她看一眼电脑桌边的纸篓,那里有昨天的饭盒,没开过封。

  “麻辣烫。”

  “你一撒谎就话少。”

  “是真的。”

  “不吃就不吃吧。”

  “知道,你就欣赏多肉女性,我太瘦弱,对不对?”

  “不回答,你挖陷阱的时候用词格外书面,我要小心。”

  “我不挖陷阱了,以后再也不了。”

“你是不是学了什么克服悲伤三部曲一类的怪书,觉得惋惜和悔过是疗愈啊?”

  “不是吗?”

  “你可以当我还在。”

  “许力争,今晚你到梦里来抱抱我。”她不想再让存储器烧掉,iRemember说他们没有捕捉到袭扰者。

  “我看情况,你好好吃饭的话,我会考虑。”许力争明显有些敷衍。

  他得寸进尺,也不知道他在的那个地方,人们怎么交流,要不要相互濡沫,有没有信任这种东西。愤怒从脚尖向上延展,迅速占领前胸,期期不自觉地握紧双手,试图把快速蔓延上来的不知名力量控制住,那感觉就像连日来的困倦就为了这次搏斗,先是自己和自己搏斗,但控制不住的时候不吐不快,如果不愿使用拳头,她宁愿把语言作为武器,惩罚对方,也惩罚自己。

  “你就是个混蛋,死了都不让人安生。”

  “我是不是早跟你说了,好好吃饭?”

  “吃饭?吃饭为什么?”

  “为了……遇见个谁吧。爱谁谁呗。”

  “我不是说了吗,我有你了我有你了!”

  “你别闹,行吗?”

  “分开,分开我就不闹了。”

  “怎么叫分开?现在还不算啊?”

  “你说了要回来,但没回来,但你还要回来的,对不对?”

  “你在对着静止的某一刻说话,早都过去了,妞儿。”

  “你错了,许力争。它一直在发生着。”

  “那我去把它关了吧。”

  系统忽地被关掉。期期一愣,为了表示比许力争更大的决心,她把电源也拔掉,连插座一块。然后她躺到床上去,仰面看着天花板。她做了最坏打算,许力争听了她的话,从此消失在她的生活里,这样一想,就觉得一切都不可相信。她在心里责备许力争,这种情绪弥漫到全身,等攀上发梢和指尖,又变成想起他的好。许力争坚定却不沉重,像一只随时往外冒着乐观的傻瓶子,他有许多让她感到踏实的时刻,和他在一起,她被温暖的光晕包裹着,不需要思考,只想睡觉。

  她对自己说,这样想不行,又会钻进黑洞,必须阻止它。过去只要一和许力争拌嘴,她就去闺蜜群中挑过来选过去,找一位来打发时间,把闹脾气的过程延长一些,为自己争取点尊严。许力争离开后,她断了和闺蜜们的联系,不想听她们说她们男朋友的事。但她没有别的出路了。

  她起身,穿上外套,换鞋,下楼,再上楼,上了对面的楼。

  她敲开中年男人的门。

  走进中年男人房间时,期期惨兮兮的,虚弱得没有开口的力气,也不需要开口。男人看她一眼,放下手中的纸片,从窗边站起来,过来搀住期期。他把她带到窗边,让她坐下,然后去厨房给她拿矿泉水。期期瞥见中年男人放在便携式茶台上的纸片,终于看清了,那是一张结婚证,看起来像文物,结婚证上的男主叫徐大辉,女主叫萧妮,结婚日期是202069日。期期一眼认出男主就是年轻时的中年男人,原来他叫徐大辉。但期期没有看见爬山虎,屋里没有,窗台上也没有。

  徐大辉从厨房出来,把手中的水递给期期。期期问,您家的爬山虎呢?徐大辉愣了一下,等明白她在问什么,说,我不喜欢葡萄科植物,从来不种它们,不像你,那么喜欢。

  徐大辉见期期不明白地看着她,对期期指了指窗户外。期期回头看,窗户外面,巷子对面,那边的三楼窗台边,有一株茂密的爬山虎,它趁着雨水丰茂时节长满整面楼墙,有两三枝蜷蜷的梢头,已经破窗而入了。期期熟悉那个窗户,它是她住的303唯一靠巷子的窗户,但房间里光线暗淡,期期不记得房间里还有另一株孱弱而期盼的爬山虎。

  期期想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出了什么问题。她打量徐大辉的房间,房间里没有爬山虎,不光如此,连一张萧妮的照片也没有。徐大辉看出期期在找什么,告诉期期,他妻子的一切都烧掉了,包括他俩的合影,他都剪下来烧掉了,这张结婚证上有政府公章,不好烧,所以留了下来。期期忍不住问,您想她吗?徐大辉沉默片刻说,原来以为能把记忆烧掉,过了十年才知道,火焰能做很多事情,但对这种事,一点忙都帮不上。

  后面的事情期期就回忆不起来了,她不记得她在徐大辉房间里待了多长时间,火焰之后,他们又谈了些什么,或者没有再谈,一直坐着,谁都没有说话。有一阵她觉得徐大辉房间地板上长出一片青草地,后来她确定那是眼误,也许是窗外云彩飘过去的影子。

  回到303时,天已经黑了,期期一进门就忙手忙脚地恢复电源,她觉得她有理由打开系统,她并不想和许力争主动和好,但她有更重要的事情,比拌嘴重要一百倍。

  “许力争,你在吗?”

  “在。”

  “你在那边认识一个叫萧妮的人吗?”

  “谁?”

  “萧妮,这是她的名字,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生的女人,这边的丈夫叫徐大辉,他思念她有十来年了,天天坐在屋里想她。”

  “怎么想啊?”

  “就干想,坐在那儿什么都不做,一个月就晒一次被子,出一次门。”

  “你管他!”

  “许力争,求你了,帮我找找她,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为什么?”

  “你别管。”

  许力争安静了一会儿,好像对这件事情不感兴趣,或趁机溜掉了,但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

  “找到萧妮了,身份是亡妻,对不?”

  “对对对!”

  “你告诉徐大哥,萧妮挺好的,托我带话,要他好好生活,她就放心了,以后在梦里还会见面,他想见面就要好好睡觉。”

  “许力争你真好!”

  “可谢谢你了,祖宗。”

  “我真不生你气啦。”

  “再说。”

  “我没想着疗愈自己,我只想走我的路。”

  “不懂。”

  “好比鸟儿有它的路,在天空中走失的气球也有它的路。”

  “哦。我能离开一会儿吗?”

  “嗯。”

  她一点也没有不高兴,轻松地下了线。她坐在那儿想了想,决定把萧妮让许力争带给她丈夫的话,一字不落地转告给徐大辉。她确信后者一开始显然不会相信妻子从那边带来的话,没关系,重要的是好好睡觉,至于别的,她可以把iRemember软件公司的营销号码告诉他,他去申请一个帐户,什么都解决了。

  徐大辉第二天就搬出了水富村,期期知道的时候,巷子对面已经人去楼空。本来在她告诉了他妻子转托的话以后,她打算再送给他一盆爬山虎,那是她花了很长时间一点一点从外墙上摘下来的,长长的藤茎小心地卷起来,用包装纸包好。现在它只能待在花盆里了。她不打算送它回外墙,那儿风雨太多了。她把它放到门后,将卷起的藤茎散开,看看过些时日,它会爬到什么地方去。

  期期趴在阳台上,扭着脑袋看徐大辉离开时走出的四巷。巷子狭窄,走出去的人需要避开几个水洼,不让鞋子沾到水渍。从期期的位置看过去,曲折的街巷尽头,可以看到水富村外林立的高楼,钢化玻璃反射出一大片日光。太阳不断移动,阳光不断改变方向,离开的徐大辉在那里消失掉,也许他会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也许他会躲去另外什么地方。

  期期把徐大辉离开的事告诉了许力争,她告诉他巷子里现在只剩下她,她是唯一的居民,其他居民都逃走了。但她没对他说她从巷子口看到日落,日落被巷子分成两半,一半颜色深,一边颜色浅,像昨天她最后使用过的那支验孕棒。

  “怎么走了,他不想继续打听他妻子的事情了?”

  “他什么都知道了,会好好睡觉。”

  “你没明白,昨天我的话没说完,你就夸我好,我这边就有事了。”

  “你想说什么?”

  “想不想知道萧妮现在叫什么?我指在这边。”

  “什么?”

  Punane viinapuu,这是她这边的名字,你那边用拉丁名,Parthenocissus tricuspidata,翻译过来叫爬山虎、地锦、假葡萄藤、红丝草、石血、爬墙虎。”

  “不叫萧妮?”

  “不叫。”

  “她改名了,还是她就是爬山虎?”

  “名字也是,她也是。”

  期期朝门后看了一眼,那盆没有返回外墙上的爬山虎,已经长出长长的一片,快要爬上窗台了。

  “你呢?”

  “我在。”

  “我是问,你在那边叫什么?”

  “许力争呀,还不是叫许力争?不过我也有新名字,学名叫Bodianus bimaculatus,英文名叫Hogfish。”

  “往下说,别停。”期期快速在iRemember搜索中调出她要的信息。

  “所以我要你把大王弄到我这儿来。你想想,它蹲在玻璃缸外面,转着眼睛看着我,心里想,啊,好烦好烦,凭什么不能把它捞起来?是不是很好玩?”许力争乐不可支。

  一条半尺长的热带鱼追逐着几只半透明的糠虾,游进期期的视线。它亮黄色的身体中间镶着一条水平红纹,眼睛后面有一个黑色斑点,看起来非常顽皮。

  “没事了吧?那我下线了。”

  合约不是这样约定的,保真的意思是,和从前一样。从前她不说下线,许力争决不会下线。事情越来越明朗,许力争最爱信口胡诌,期期想。这么想过以后,她关掉了系统。

  那天晚上,期期去窗台上往回收爬山虎时,小人儿又来了。这次他不是从复制的泥土上走来,而是从窗台上爬进来。期期知道这是他俩最后一次见面,因为这次他只有几个月大的模样,还不会说话。期期在窗台边用双手接住小人儿,把他抱在怀里,他拱来拱去地寻找她的乳房。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这是不是许力争留下的那个未曾说出的秘密,但她决定试一试,也许这是一个机会,他会因此重新长大,从那边回来,虽然这个希望有些悠长,也不能保证她喜不喜欢,但他们至少可以把事情说清楚了。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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