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8期  
      实力
事迹
魏思孝

 五个月前,六月末的晚上,我和丘河初坐在一家炒鸡店门口的摊位上。桌子上已经摆好了一大盆炒鸡和一个拍黄瓜,他的面前摆放着一瓶牛栏山二锅头,我的面前放着一瓶饮料。此时已经十一点多,路边的人不多。好多年前,我们经常在县城的这片地方聚会。几年没来,变化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一如丘河初坐在我的面前,除去原先的平头留成稀疏的可见头皮的长发,身形和姿态并没有变化。他两只手抠着指甲的垢污,因困或者了无兴趣,耷拉着眼皮不时看下手机。四年间,我时而设想和丘河初再见面的场景。自从几次电话他都以各种理由推托后,我就不抱希望了,也的确没有足够的理由促成我们见面。四年间,我们对彼此的生活一无所知。我再去问他一些事情,他给予的反馈都是模棱两可的。父母身体如何,还好。老婆和孩子,也还好。丘河初没有问我任何情况,只是低着头,不时端起酒来喝一杯,吃一口菜。我们的友谊已经结束,如果不是李加荣今天凌晨在家里突然死了,我们也不会坐在这里。我看着丘河初,许多话不打算开口了,包括关于李加荣的——他对李加荣的死,也没表现出多大的吃惊或者是兴趣。

  几个小时前,丘河初说他有事,我单独去了李加荣的家里。进小区,在黑暗中寻找他的家,那些往事扑面而来。自高中时,我经常来他的家。凭借记忆,我找到地方,李加荣的姐姐独自坐在外面的石凳上,眼泪哭至枯竭后的萎靡。打过招呼,我上台阶,走进一楼东户。祭台早已布置好,狭小的客厅里弥漫着焚烧黄纸后的烟雾。(如今我已经记不清李加荣的遗像用的哪一张照片,这和我当天晚上发在朋友圈里用于悼念他的黑白照片融为一体,分不清楚,大概率不是用的这一张。我特意选的李加荣生前最喜欢的军容照,那是他最英姿勃发的时刻。)看到遗像,我手足无措,习惯性地下跪,磕头。在犹豫是否烧纸时,李加荣的母亲从卧室出来,我们抱在一起,感受到她身上的温度,无法抑制地哭泣,这才确认我的朋友李加荣真的死了。出来后,开车经过城区,所有街道被李加荣过去二十年的身影占据。在我的心里,一场规模宏大万人空巷的葬礼开始举行。我不打算在这里过多着墨李加荣,他需要一篇更有分量的文章,来承载他的死亡和我们过往的友谊。后来,一个住在附近的同学看到我朋友圈发的悼念短文,出现在饭桌上。他和丘河初继续喝,我就先走了。行驶在空旷的国道上,我意识到,今天我失去了两个朋友。李加荣死了。我和丘河初的友谊在四年前已经终结,只是今天才最终确认。

  和丘河初过去二十年交往的点滴细节,总是在不经意间冒出来,有时是偶然在电脑中翻到旧照片,有时是一个熟悉的场景,有时是在推算过去的某一年在做些什么。这么说吧,过去的二十年中,除去最近的四年,还有我们各自在外上大学的三四年,我们的生活是如此紧密联系在一起,对彼此的生活无所不知。我们毫不遮掩发生在各自身上的不幸和不顺,任何事情也想到对方,如果几天不见或是不打个电话,生活中就缺少点什么,总是有些不对劲。这种友谊当然也出现在我和李加荣的身上,所不同的是,那会儿李加荣过得比我们体面,和他在一起,总是有种难言的不适。他总是以身居高位的姿态,对我们的人生进行指点,那种令人生厌的嘴脸,披着情义的外壳又让人无法动怒,一顿饭吃下来,总是有种受辱的感受。我和丘河初就完全不同了,我们在对方的身上找到一种不多见的共情,也冲散了对自身的怀疑。说到这里,我找到了友谊终结原因,我们的境遇发生了变化,不是那种天差地别,是细微的变化,又无法对对方伸出援手,不具备改善对方生活的能力。就是这点差别,已经让我们失去了相处的氛围。下面我要说的这些,就当是为我们的友谊进行的最后的辩词,并不是我们的友谊过于浅薄导致经不起这么一丝的考验,相反,我认为,在那些灰暗的日子,我和丘河初的友谊是如此地珍贵和独一,才让我们失去开诚布公面对,和试图找到一个途径去化解的可能。我们都不承认或是不愿意面对这一切,回避是唯一的方式,不承认消亡,不去面对,它就还存在着。

  丘河初在重庆读大学期间,保持着每年拍一张照片的习惯。他毕业那年的夏天,我去他家,在他的卧室里,看到四张照片混杂在毕业证和学位证等资料中。四张照片都在宿舍里拍的,姿态一致——不苟言笑,表情叛逆,仰头,左腿伸出,右手插兜,不论是刻意为之还是面对拍照时的拘谨,给人一种并不好相处的感觉。深入去说,这是一个苦闷的艺术青年的形象,外观从最初的稚气消瘦白皙,到最后一年的臃肿肥胖。他带回来的其余的物件中,能多少代表四年的大学是如何度过的:三四幅油画,两张景物,一张人物,其中那个只有背景的小女孩,是在重庆郊外的少数民族聚集区写生时画的,也是他最为满意的作品。这幅油画照片出现在他带来的一本美术杂志中,是花几百块钱刊登的,作为他的毕业作品,帮他拿到学位证。丘河初只在大一时把精力用在绘画和学业上,此后,因留在老家的女友提分手,他深陷痛苦中,在网游中迷失,后又沉沦赌博,欠债,借贷,吃不上饭,又酗酒。这些全部加深到丘河初苦闷的脸以及胳膊上密密麻麻的烟疤上。能及时毕业和返乡的温馨,冲淡了这些。深夜,我们酒后走在市区的街头。丘河初停下脚步,指着灯红酒绿的街道对我说,这些以后都是我们的。半年后,下过一场大雪,他把培训机构教美术的工作辞了,对校长各类勾当看不上眼,工资少也不是全部的理由,他内心那团火还没熄灭。丘河初穿着一件单衣,出现在我面前,当时他借宿在表哥的家中,在尽力克服网瘾跟酗酒,并不是太成功。吃饭的间隙,丘河初没说几句话,对外界的事物都谈不上兴趣。我当时辞职半年,也完全不知道以后的路怎么走,找不到定位。吃完饭,我们就告别了。

  没过多久,丘河初在步行街的赵庄小区租了一间隔断房。有很长一段时间,差不多一年左右,丘河初靠朋友和家人的接济度日,他彻底投身网游和酒精中,所住的房间,只是网吧通宵后暂时睡觉的场所。那段日子,我在附近租了一个单间写小说,隔几天就去找他。除了睡觉,他醒着时都在网吧。有时,他还没醒,躺在床上,抽烟,两个人相对无话。几平米的房间,堆满垃圾和吃剩的饭菜。耗电的只有一个手机充电器和灯泡。我的住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他从来没去我那里。我的到来令他有些不适,恢复清醒后,他再去网吧。我感觉他会死在那里,就好像他会一直在隔断房住下去。期间,丘河初回老家参加朋友婚礼,让一只藏獒咬了。被咬第二天,丘河初躺在床上,伸出胳膊,伤口还没消肿,针缝得像随意系的鞋带。他一脸兴奋向我描述被咬时的情形,很久没看到他为了什么事情如此兴奋。天黑,一只硕大的藏獒,咬住他的胳膊不松口,怎么打就是不松口。当时喝酒了,倒没有太多的感觉。打完疫苗和破伤风,医生让他不要喝酒,丘河初还是忍不住喝了,边说,自己会不会死。还好,藏獒的主人赔了他三千块钱。他罕见地向我说了一些未来的打算,花光这些钱,打算找点事情做,就算是去火车站扛大包也没什么。我欣赏他的那种气息又重新回来了。我们一直坐到日落西山,惨淡的夕阳终于在此刻照射进了房间。我们抬头看着外面。我走时,丘河初从枕头下面的钱包里拿出五百块钱。我收下他的钱,这让我过了一段久违的舒心日子,在出租房里,保证了每天的饮食。

  我写完小说,已到深秋,简单收拾东西,去了青岛。我至今还记得当黄昏走出火车站,闻到咸湿的海风,心里那种低冷的状态。我和女友住在一起,那些日子,我没有任何的心气,把唯一的寄托放在了刚写完的小说上,后续找工作,和关于生计的问题,对我来说,一点眉目都没有。直到不久后,小说在一次征文中拿奖,奖金一万,给了我一丝生活的希望。冬天,丘河初在电话里说他想看下大海。我去火车站接丘河初,他穿着一身黑色羽绒服,头发趴在脑门,发着油光,一脸疲惫,像是刚走出监狱,对外界不适应,想尽快再进去。我有种感觉,他似乎很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走进台东的一家餐馆,我特意点了一份猪蹄,一份酱牛肉。丘河初两手油花有些吃力啃猪蹄的样子,到如今我还记得。几杯酒下肚,他才褪去先前的谨慎和小心,适应了当下的环境,认出我是谁一样。我问他过得怎么样,丘河初只说,老样子。饭后,我们打车去了第一浴场。午后的沙滩很是空旷,只有几个散步和一两个冬泳的老头,远处的大海一片灰蒙,没有想象中的宽阔,远处有一艘游艇在缓慢驶过,像是停在画面上。丘河初说了几次,想跳进海里。我只是说,太冷了,容易感冒。后来,我们坐在沙滩上,一言不发,抽着烟,望向海面。丘河初深陷生活的低谷,身边没有说得上话的朋友,一些东西在变化。我不知道如何去安慰。晚上,我和女友躺在床上,谈及丘河初。我望着沙发上脱下的衣物,一尘不染的地板,身边女友温柔的样子,想象丘河初坐火车回去,此时是在温暖光亮的网吧,戴着耳麦,叼着烟,手指敏捷,游刃有余去冲杀和搏斗,还是回到了逼仄阴暗的出租屋里。一瞬间,我明白过来,丘河初并不是来看海,是想跳海自杀,又欠缺必要的勇气。那浮现在丘河初脸上的表情,是绝望。

  不久后,丘河初的父母出面,托在济南当领导的亲属给儿子安排了个工作——在一家专门承接政府会议的酒店当巡查员。丘河初在电话里简述自己的生活,他买了一辆二手的电动车,每天骑十几分钟,从郊区的住处横穿市区到酒店,有时晚上需要值班;大部分时间,他只是拿着木板,坐着电梯在二十五层楼来回上下,检查上百间的客房,勾画出房间缺少什么。工作单调,工资不高。酒店虽提供免费宿舍,为替朋友分担房租,丘河初和朋友同住一个单间,睡一张大床。一个周末,我坐火车去济南,来到他的房间,看着那一张大床,想象不出两个男的挤在一起,是什么样的状态。他总有一种能力,把自己放置在两难的境地。已到腊月,天寒地冻,丘河初下班后,我们去街边的塑料棚里吃饭,围着一个火炉喝酒。菜上来没一会就凉透了,帐篷里只有我们一桌客人,老板披着军大衣,蜷缩在炉子旁,在焦急等待着我们快点散场。这天晚上,我俩住在旅馆里,各自睡单人床。暖气不好用,盖着两床被子,很久才暖和过来。丘河初要早起上班,倒头就睡着了。第二天早上,等我醒来时,那张床已经空了。

  丘河初在济南工作两年,不到三年,我不记得当我和女友回到老家结婚时,他是否参加。所留的照片中,没有他的身影,但我记得他是后来到的。村里的宴席已散,他留下份子钱,没说几句话就走了。我送他到村口的国道上,他着急赶火车回济南。我说,我这次不回青岛了。丘河初很高兴,说他也不想在济南了。就当这一切没发生,我们终于又都回到了老家。那时丘河初也有了女朋友,在网上认识的,这也是他急于回来的原因之一。我当时和妻子用尽所有的积蓄——主要是她工作六七年积攒的钱,在市区开了一家店,生意总体不温不火,只够应付房租和日常开销。亲属把丘河初安排进高新区一家生产公交车锂电池的新能源公司,建厂初期,技术研发尚未到位,平日去只是打扫卫生,大家百无聊赖中焦急等待着投产。能进这个政府背景的公司,都是各种走关系的,内部消息员工工资能到七八千,但要忍受如今的一千出头。家里借钱给丘河初买了楼房,婚期也近了。五月份,天气刚转暖,丘河初结婚了。婚后,我们经常在他家里聚会。那时,我和妻子租住在店铺上面的阁楼里。有段日子,丘河初下班后,喝着酒,坐在沙发上看婚礼录像。画面出现父母时,止不住地流泪。不到三个月,妻子怀孕,丘河初整个人都慌了,面对房贷和孩子未来的花销,他等不到锂电池的投产,辞职去了一家化工厂,下车间当工人,一个月工资四千出头。酒后,丘河初总是和我絮叨一句话,不应该这样的,喘不过气。那时,我和妻子在为生孩子而苦恼,纠结是否要去医院的不孕不育科。

  丘河初光着膀子,姿势小心,抱着刚满月的儿子,生怕小家伙从缝隙中跌下去。我拍下这一时刻,丘河初望向儿子的眼神充满爱意。这种温馨和为奶粉、尿不湿发愁交替出现。初为人父的喜悦,加上改变生活的动力,丘河初决定放手一搏,他从化工厂辞职,和表哥合伙在农贸市场开了一家鸭脖店,第一个月的生意还算不错,后面就不行了,每天零售额只有几百块,过夜后的鸭脖只能白白扔掉。强撑了半年后,店面关门。没有多久,妻子怀孕,我们的店也转让出去。过去两三年,不说血本无归,留下的一点积蓄,也只足以等孩子出生。我和老婆回到老家农村。没多久,丘河初卖掉市区的房子,在县城买了个二手房。他手里有了几万块的余钱,具体数目不知,但绝对不超过五万。他有足够的耐心来规划人生的方向,上班这条路是走不通的,发财的愿景愈发强烈,伴随着儿子日渐成长。他开始搜集各类创业项目,每天看《财富经》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他总结上次和表哥合伙的经验,第一,不能合伙;第二,要选好位置。丘河初和堂弟(以店员的身份),两个人跑到武汉,半个月后掌握了果木烤鸭的技术,在县城一个繁华的农贸市场选了店址,后购置设备,顺利开店。第一个月营业额过万,当兄弟俩畅想未来的美好生活时,促销结束后的第二个月营业额就下滑了。半年后,房租到期关店。这次他总结出的经验是,第一,不能用熟人。第二,果木烤鸭项目不行。

  我不清楚两次开店失败,对丘河初的打击有多大。那段日子,我们两家人经常聚会,吃饭的间隙,我和丘河初在厨房抽烟,总是沉默相对。三十岁的年纪,心气消散。我的处境更为糟糕,写作事业不见起色,居住在农村,面对攀升的房价,没有一条出路可走。女儿马上就要断奶了。我把目光集中在生活的细枝末节,来不及考虑更为广阔的问题。丘河初细数自己过往的几年,每次错误的决定和未来走向的偏差造就当下的窘境。我们没办法站在各自的立场考虑问题,但这无关紧要,我们在共同的处境中感受一致。丘河初去了周边乡镇的化工厂,这是他能找到的工资最高的工作,不需要特长和本领,只要能吃苦和忍耐。冬天,丘河初穿着厚厚的棉裤站在寒风凌厉的高塔上投料,从日落看到日出。我通过写作,认识了一个南方的朋友,他对我专职写作的处境表示同情,让我注册一个境外赌球的账号,帮我注入一万的筹码。他买什么,我照买。前四场,都赢了,筹码翻倍,我取出一万自用。朋友无意中塑造了一个资深的赌徒的形象,按照他的说辞,不到几个月,我就发财了。我让丘河初另外建了个账号,跟着买,筹码一千。又一场球赢了,一千赚了八百。深夜,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丘河初时,他发来一条虽不长但颇让我感动的信息,这对于少言寡语的他来说,很是罕见。他先说自己正站在塔顶上,零下十几度,整个人都要冻僵了,但他内心火热,多年来,终于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接下来,一连输了五场,很快一万的筹码赔光了。我认清了自己,没有意外之财的运数。丘河初在电话中嗯了一声。我不清楚如此迅速熄灭的火光,对丘河初到底意味着什么。我那阵子也极为不顺,婚姻摇摇欲坠,也做好了最坏的打算。那些自杀的艺术家,频繁出现在我的脑海中。年底,丘河初让我陪着他去化工厂领拖欠的工资。我们开着车驶入乡道,黄昏余晖,杨树光秃,田野风景萧条。在工厂门口,我停下车,丘河初进厂。我抽着烟,看着厂区里那座高耸的反应塔,想象丘河初一整夜在上面的样子。一会,他走出来,提着一包脏衣服,怀揣三千多块的工资。这个年能过下去了。回去的路上,我们没有再说赌球的事,仿佛这都是不存在的。

  我的状况开始好转,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谈不上意外之喜,但都逐渐加码,让我的生活明显改观。十多年来,我第一次感受到不再为日常生活所困扰,能专心去写作,这当然离心目中的名利双收有着遥远的距离,但也超出了我个人的预期。总之,我可以从容去面对生活。这年夏天,我和丘河初还有另外两个朋友喝酒。整个晚上,他们除了谈到过去的高中生活,都没有话,只是不停喝酒。我不清楚喝了多少,他们都保持清醒。散场后,我瘫倒在街边的草坪里站不起来,吐得到处都是。我从村里搬出来,在市区租房子。中间,丘河初来过。他从县城坐了半个多小时的公交到城区,又转市内公交,提着一箱牛奶汗水淋漓来到我租住的地方。我叫了外卖,还是他喜欢吃的炒鸡。那阵子,我一个人带着女儿。女儿在客厅的沙发上看动画片。丘河初有话要说,但没开口。期间,我们去厨房抽烟,盯着窗外的铁路。他问,晚上火车吵人吗?我说,习惯了就好。菜没吃完,他就走了。后来,李加荣告诉我,丘河初辞职了。我们还说了一些别的,谈不上是坏话。丘河初总是看不清自己。我想这也不算是毛病,起码我们都是如此。不甘平庸。我再联系丘河初时,他总说是忙,等有空再聚。

  几个月过去,十二月份的一天,我正坐动车去外地领奖,丘河初发来信息,问我什么时候有空,他有事和我说,具体什么事情,只能见面再说。我预感到有些不对,生怕他寻死。他那阵子喜欢逛戒赌吧,有几次吃饭,自顾看着手机,忍不住因他人的惨状而幸灾地骂几声,但语调又完全没有恶意。他重新赌博,大概也是从这时开始的。丘河初在外面租了一间房子,对家人和朋友说自己在画画,一连几天见不到人。几个月的时间,他欠了各种信用卡和网贷累计四十多万。画室只有一张床和桌子,桌子上面散落着十几张各个银行的信用卡。画架摆在角落里,钉好的画框上只留下铅笔的草图。一堆画材和颜料,都没打开用过。丘河初并不是总输钱;如果没有赢钱,也不能坚持下去。在偶尔赢钱的时刻,他大概的确想重拾绘画。我不知道那几个月他是怎么过来的,满地的烟头和上百个酒瓶,能说明他在输钱时的焦灼。我回来后,和丘河初见面,他几天没吃饭,坐在车里,一言不发,脑子完全傻了,断续说着话。跑掉和自杀,是他最多的念头。后来的四年,就这么过来了,有朋友告诉我,看到丘河初送外卖。整个人瘦了一圈。这是我知道的关于他的唯一的信息。赌债如何还清的,以及他是如何面对家人的,我一概不知,但也能想象到。人在困境时的状态大致一样。人还活着。这段空白,无法再去弥补。

第二天,我们参加完李加荣的葬礼。丘河初邀请我去他的画室——一间老旧的沿街房的三楼,十来平方,办公桌,茶几。他从旧货市场花几百块钱买了个立式的空调。地上铺着凉席,有时画累了,他就在这里睡觉。几幅已经完工的油画立在墙边。其中一幅,是他的自画像,色彩浓厚。我由衷觉得真好,倒不是因为画作,而是没想到他居然还在画画。一谈及这些画,丘河初少见地话多起来,他抽着烟,自信道好像又年轻了十来岁,只有画画,他才感觉到自己还活着。又说,等画完,参加画展。实在不行,再去化工厂上班。我没问他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丘河初的身形又恢复到酒肉之徒的样子。骑着摩托车,四处送外卖,为了偿还赌债疲于奔命的身影,只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拿出手机,拍了几张。丘河初说,你不要发,也不要写我。他沏的茶还冒着热气,我就先走了。又过了几天,一天深夜,我正在写一篇东西。丘河初问我,能不能借给他点钱。

 

(责任编辑: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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