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期  
      实力
夜行
张象

      这酒店位置繁华,厅很大。进门一个美人鱼石雕,再往里是木拱桥,拱桥下水流清浅,一个嘴唇很红的少妇,正领着两个孩子,在拱桥上看金鱼。我坐在靠窗的黑沙发上等她,对面KTV的霓虹闪烁,我心中闪烁的,却是她从前的样子。

  第一次见她时,我只有十三岁,去邻镇一所初中报到,发现住宿条件很差,收费还很贵,我爸就带我去投奔他的结拜兄弟。我爸的结拜兄弟叫田叔,田叔有两个孩子,其中一个就是她。平时,田叔经常不在家,他的职业是开大车,老是去宁夏或甘肃送煤,一去半个月,家里便只剩下她们娘仨,后来还有寄人篱下的我。她家离学校很近,几乎只有一墙之隔,朱红色的铁皮大门里,关着好几间漂亮的白房子。她那时上初三,短头发,灰镜框,右边嘴角长了颗黑色痦子,大概不算漂亮。她妈妈却很爱漂亮,脸白得像用粉笔涂过,嘴红得像偷吃了红墨水,每天打扮得白里透红、花枝招展去打麻将。

  一个周五,天空飘着细雨,学校要收书费,我知道家里没钱,放学后便决定不回家。平时周五我是回家的,学校双休,周五下午放学回去,等周日下午再返校上自习。但这个周五,我决定不回家,不回家我就有理由借钱啦。放了学,等雨停了,我小心翼翼地走进她家院子,与她弟弟迎面相遇。远远看见她弟手里提着一串东西。走近一看,竟是五六只绿脊背、凸眼珠的小青蛙!青蛙们还没死透,在他手里的铁丝上挣扎蠕动,鲜红的蛙血滴在青砖地上,腥味扑鼻,熏得人恶心,我几乎要吐出来,捂着嘴巴蹲在地上。她弟弟一见我的窘样,开心得笑出声来,脸上的两坨胖肉笑得团结紧张,眼睛都不知活泼到哪里去了。

  当天晚上,夜很凉,她妈妈放下碗筷,涂了嘴唇,又去打麻将了。我们三个小孩,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她要看《游龙惊凤》,她弟要看《动物世界》,起了冲突,最后举手表决,我支持了她,她弟就很生气。回次卧睡觉时,她弟不让我上床。我光脚站在地上,让他别闹,他却骂:“滚,你这个收垃圾的结嗑子!”

  我们那儿管结巴叫结嗑子。我不是天生的结嗑子,是三岁时被一只大狗扑倒落下的毛病。他踹我我可以接受。他骂我我可以接受。他说我收垃圾的结嗑子我不能接受。我抱起自己的衣服摸回了客厅。

  客厅的窗帘没拉,月光透过玻璃斜斜地切进来,靠窗的铁锈红地板,像奶奶做的挂了霜的柿饼。借着慈祥的月光,我摸到那个红布格子沙发,穿好衣服,坐着生闷气。我决定跟我爸说住宿舍,条件差我不怕,没钱也不怕,可以跟叔叔或姨姨家先借点,等放了寒假,我可以跟着他一起去捡废品!想到钱,我又想起了要交的书费,很后悔自己没有回家,越想越气,忍不住抽了自己两下,却吓了自己一跳。夜太静,声音就显得特别大,像空旷走廊里掉下来两只来历不明的鞋。

  正懊闷时,门一响,她出来了,摁亮灯,我看见她没戴眼镜,穿着粉色睡衣。她的表情仿佛很糊涂,不解地问我怎么在这儿。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次卧紧关着的白色木门。她也看了一眼,仿佛明白了般哼了一声说:“他不让你睡是吧?没事,我让!”就拉我去主卧。我不去,感觉脸上像点了两把火。她就急了,很大声地说:“天冷了,你在外面,被子都没有,感冒了怎么办?”我仍不去。她忽然一屁股坐我旁边,说:“你看《游龙惊凤》里的李靖、红拂、虬髯客,都很义气,我也不能把你一个人扔外面。”我看她睡衣单薄,怕她感冒,就答应了。

  随后,我就抱了一床粉色的棉花被出来,躺在沙发上,盖着暖暖的棉花被,很快睡着了。梦里的故事很柔软,风都是甜的。

  次日午间,她妈顶着大太阳进门,她弟立马迎上去参了我们一本。她妈不知输了钱,还是玩了一晚上太累,嘴唇都不红了,脸色很难看,不由分说就对我们一顿骂,骂我小流氓,骂她不学好,还扬起手要打她。我一激动,更加结嗑,话都说不出来,而她只是坐在沙发上哭。她妈妈就打电话,让她爸回来打她。

  她弟弟幸灾乐祸,挤眉弄眼,双手举着一把绿色的水枪,瞄准我射击,我忙往旁边一躲。她妈视而不见,脱掉外套,系上围裙,冷冷地将我们晾在客厅,自己进厨房做饭去了。她弟又去射她,还坏笑着说:“咱爸回来打你呀,你完了!你死定了!”忽然,她猛地一下站起来,一把打掉他的枪,就冲出了家门。我本能地追出去,喊她,但她没有停。

  上初三的她,跑出了那扇铁皮大门。我也跟着跑了出去,却不知要去哪里。

  

  夜更隆重了,华灯簇拥时,她打来电话,说:“小罗,你看下手机,我给你发了个位置。可能出事故了,你那边堵得过不去,要不你来找我呗。”

  我点开一看,是个日料店,不远,步行大概十分钟。但我还是叫了个车。

  穿上大衣走出酒店门,冷风迅速围上来,对我极不友善。我赶紧把围巾紧了又紧。天上的残月被云遮了,云下是熙熙攘攘的世界,穿着笨重的人群行色匆匆,大多戴着口罩,不知赶往何方。空气中弥漫着饭菜、脂粉、爆米花和汽车尾气的味道,各种牌子的车在街上行如流水,车声喧哗,灯光交错,或打在临街店铺的门脸上,由远及近,由近及远,慢慢亮起来,又慢慢暗下去,和深圳几无差别。

  两分钟后,一辆白色的绿牌小车到了。我猫腰钻进后排,报了手机尾号,关上车门,感觉身上暖和起来,就把围巾松了松。车子经过太原宽阔的街道,一路向南驶去。路过一个教堂时,隔着玻璃,我看见夜幕中铁锈红夹杂白色线条的罗马式建筑格外庄严,顶尖一个约莫两人高的十字架荧荧地闪着红光,几个看不清脸的人穿着黄蓝相间的衣服,正在教堂前的小型广场上奔走呼告,不知在忙些什么。这时,她又发来一条语音,说她已到,先占个位,让我别着急。我回复了她,心里想,她这普通话可比网约车司机好太多了,不愧是当老师的。

  是什么时候开始,她跟我说普通话的呢?小时候,我们说的可都是老家土话。

  那个周六的下午,我们一起跑出去之后,去了镇上的集市,后来,天黑了,夜里发生了一件我没有料到的事。再之后,我就没有在她家住了。

  听说她上了师范大学,大学毕业后在省城做了老师。而我,因为各种原因,初中毕业后没有再上学。因为她说我唱歌好听,我就唱歌,去北漂,去广漂,去深漂,为了音乐梦想漂了十几年,但在最后,一切的胜景繁华,最终还是归于沉寂。我在快三十岁时放弃了梦想,和一个追随了我好几年的广东姑娘结婚了,她和我一样姓罗,家里条件较好,岳父母出首付帮我们在深圳买了房,还投资了我和朋友的公司。我们结婚五个月,儿子就出生了,岳父大醉一场,说他罗家终于有后了,要奖我们一辆车,我没要。开公司一年后,收益不错,我就把他们出的房子首付、公司投资款全还了,这样让我感觉坦然。

  我对车没什么兴趣。背弃了理想的日子,仿佛万物都失去了光彩。生活没有波澜,我像一台只有“工作”和“家庭”两个功能的机器。为了儿子,我戒掉了抽了十几年的烟。为了家庭,我为这个客户录歌、为那个产品宣传,总是四处奔波,除了赚了些钱,每天都不知道在干什么。直到去年秋天,我又见到了她。

  她到深圳参加一个研学活动。那是我们时隔十八年之后,第一次见面。我想请她吃海鲜,她说吃不惯,最后找了一家环境清幽的港式茶餐厅。服务员问有没有忌口时,我想起来她不吃姜,她很惊喜,说不容易啊,难得这么多年你还记得。我们相对而坐,多年未见,都感叹彼此的变化。她更高挑了,穿着一条明星同款的红色蕾丝长裙,脚下是一双米色高跟皮鞋,头发又黑又长,随意地扎了个马尾。眉毛像是画的,皮肤白皙,没戴眼镜,说是做了激光手术。而我记忆里她嘴角的那颗痦子,却不见了,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就没有存在过一样。

  可能是身在异乡的缘故,也可能是因为做老师习惯了,她跟我说普通话。我第一次听她说普通话,发现她发音很好,很自然,像她生下来就说普通话一样,像她跟我就应该说普通话一样。说普通话的她,长头发的她,不戴眼镜的她,仿佛记忆里的柔弱小树开出美不胜收的花来。

  虽然许久不见,我们的谈话却很融洽,像两条走向相同的河流,交汇在一起,并成烟波浩渺的大河,愉悦地奔向远方。她说她交过两个男朋友,条件都不错,但每到结婚就掉链子,总感觉托付一生的人,不该像组词填空一样简单;在灵魂的共鸣上,一个词就是一个词,是没有同义词的。我说那你父母不着急吗,她用手比划着说:“怎么不急,我弟孩子都这么高了!”

  后来她回了太原,我们就在手机上聊天。聊过去,聊她的父母兄弟,聊以前那所中学,聊那天夜里的事,聊我们分开以后,十八年里各自的际遇。也聊当下,聊我繁忙的工作、潦草的婚姻,聊她在学校的趣事或烦恼,聊她爱看的书、电影。我们交换了歌单,也为共同喜欢的电影或小说,遥远地共鸣,或争执过。

  去年圣诞前,她去厦门培训,我也在那儿出差,就又见了一面,一起去了鼓浪屿。在音乐之岛,她说我不该放弃音乐。在菽庄花园,她说我不该那么早结婚。后来在海边一起吃牛排,她又说起父母催婚的事,深为自己马上要三十岁却依然没有合适对象而发愁。我想了想,好像也没有合适的朋友给她介绍,又不想看她发愁,就自作聪明地讲了一段“大道理”:“世界上哪有什么完美的事,你比如说上学,不能说考不上理想的学校就不上吧?工作也是,不能说没找到理想的工作就喝西北风吧?结婚也一样啊,没有理想的对象就不结吗?除非你能一辈子单身!如果不能,你就得当一份工作去完成。工作是什么意思呢?没有完美的工作,但是你还得工作。大不了,大不了干得不爽老子换一家呗……”她听得哈哈大笑,一口红酒都喷了出来,连说:“你这个比喻好,你这个比喻好!”

  

  下了车却找不到。因为店名是日语,问路也不知怎么问。路西有一家规模不小的修理厂,一排五金水暖店,路东是宠物医院、涮肉馆,还有花店、药店、便利店和蛋糕店,唯独那家日料店,渺无踪影,我真怀疑我走错了地方,打开手机地图看,却显示就在这里。

  情急之下我打她电话,她接通后仿佛很意外,欲言又止地说:“小罗你,你怎么又……这样吧,你站在那个花店门口别动,我马上去找你!”

  晚上七点许,我终于坐在了她的面前。原来我找不到的日料店,拐个弯就是。

  这家日料店小而美,装修复古,天花板上垂下来许多红色、黄色、白色的灯笼。圆柱形的灯笼上,写着黑色的毛笔字,除了个别汉字,日文我都不认识。靠近吧台的原木墙上,钉着一只很有年代感的欧式挂钟,挂钟一侧贴着海报;海报旁边的书架上,伫立着许多花花绿绿的人偶。店里除了我们,还有两个情侣模样的客人,一个左手捏着眼镜的小伙子,正坐在西边靠墙的长桌前埋头吃面。

  我们坐在东边靠墙位置,摘掉围巾,脱掉长长的大衣,放到座位下的储物柜里。她拿出手机点菜,问我这个吃不吃,那个吃不吃。我说:“都,都可以,不,不放姜。”我背靠店门,她坐在我对面。和上一次见面比,她几乎没什么变化,依然是乌发垂肩,洁白的鹅蛋脸上朱唇一点,只是涂了睫毛膏,指甲变了蓝色。她穿着一件浅绿色高领线衣,熟悉的面容掩映在客人们吃面散发出来的雾气里,嘴唇一张一翕说着话,仿佛是在梦里。

  店里的日语歌很好听,可惜听不懂。但我知道有几首歌是港台歌手翻唱过的,透着一种淡淡的、严肃的伤感。菜上齐了,她一一给我介绍:“这个是蒜香里脊烧,这个是烟花菜,蔬菜沙拉,烤秋刀鱼。他们家的骨汤拉面和碎鸡饭也很不错,你尝尝。对了,还有这个,蜜柚酒哦,我们好好庆祝一下!”

  “庆,庆祝啥?”

  她眼里有光,让我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月光。她理了理额前的刘海,说:“你不是得奖了吗?虽然我们快一年没联系了,但是你的朋友圈我还是看的呀。怎么样,说说吧,你得了这个音乐奖,是不是打算重拾梦想呀?”

  我感觉梦想太沉重,就扔下筷子,下意识地拿起了手机。手机屏保是我儿子刚学走路时的照片,我又放下手机,重新拿起筷子说:“这,这个奖,来,来得太晚。我,我都放弃了,奖,奖才来。我,我不知道怎么办……”

  她抽了张原色纸巾给我,眉头皱起一团乌云,终于忍不住问道:“你怎么了小罗?你说话……之前还好好的呀,怎么……啥时候又犯了?”

  我擦了擦额上的汗水,尴尬地说:“见,见了你,已,已经好多了。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忽然得了个奖,上台领奖,就,就又犯了。”

  她提起湛蓝色的酒壶,倒了两盅酒,递我一盅说:“没事,也许很快就又好了。不管怎么样,得奖还是一件高兴的事嘛,来,我们干一杯,好久没见了!”

  酒是甜的,度数很低,入口清爽。我看着她涂了睫毛膏显得更大的眼睛,喝完一盅,问她最近好吧。她目光闪烁,笑了笑说:“我结婚了。忘了告诉你。”

  我倒酒,酒却滴在沙拉上。我忙放下酒壶说:“你结,结婚怎么不通知我?”她摇了摇头,咬了下嘴唇说:“怕你上礼啊,怎么,给你省钱不好呀?”

  我又提起壶,终于给她倒上了酒,自己也满上,举起酒盅。她却变出一条粉色皮筋,双手伸到脑后扎头发,边扎边说:“其实我这个婚姻啊,真是一言难尽!”

  蒜香里脊烧刚吃了一半,酒已喝完。她说再来一壶,我说不用。她看看我:“要不来瓶白的?”我摆摆手,说我已经不喝了,见她是例外。她就说:“不喝酒好啊,我老公也不喝酒,他也不抽烟,确实是没啥不良嗜好。”我说:“那,那挺好的。”她却又说:“从结婚那天起,我就知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幸福了。”

  我很纳闷,说怎么可能。她却一扭头,大声跟女店员说:“再来壶酒!”

  酒上了,她一连喝了两盅,脸上泛出红光,却只是摇头,什么都不说。

  我手机又亮了,打开一看,六条消息。给一起来出差的小刘回复:“明天下午,具体等客户确认。”又给老婆回:“和客户吃饭,你们早点休息,晚安。”给我妈回:“全好了,放心。”还有两条是深圳同事和一个客户,问同一件事,也一一做了回复。最后一条是个银行小哥的理财广告,便回他:“谢谢,不用了。”

  烟花菜、蔬菜沙拉还有好些,秋刀鱼几乎没动,骨汤拉面也有好些,碎鸡饭倒是吃了不少。这饭本是给她点的,她说平时在家只被允许做面食,从不做米饭。但是她说,“我的饭你不能吃吗?”我犹豫了下,忙说能。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了句:“你上次不是说了吗,就当一个工作去完成好了。但是我完成了,却发现,人和人的差别太大了……”

  我抄起小木勺,再给她盛一碟碎鸡饭,盛完故作轻松地说:“工作嘛,都是需要磨合的。实在磨合不好也没关系,大不了换个工作就是了!”她却摇了摇头,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地说:“不好换,会死人的……也许,有了孩子会好点?”

  我不知说什么好。很为她担心,却不敢去想象。

  气氛不太好,我抽了张纸巾给她。但她没接。她带泪看着我的眼睛,我让目光逃向手机。新闻上说,我们的两个邻居打起来了,大批难民涌向周边国家,我忙转移话题说:“最近打仗的事,你怎么看?”她明明听见了,却什么都不说,只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看着天花板,好像那里正在上演一出好戏。我也看看天花板,又看看店里的陈设,真想抽自己两巴掌——当初乱讲什么“大道理”!

  墙壁上的时针已经指向十点,日料店要打烊,她不让我买单。我想缓和气氛,就开玩笑说:“你不让我买,我还得回请你!”她一把拽下粉色皮筋,长发披下来,边穿外套边瞪我:“你是不打算再见了吗?”我也翻出大衣穿上,裹好围巾,猛然意识到什么,就和她说。她笑得很纯粹,很大方地说:“还真是啊,小罗。”“没问题,那你以后就叫我田医生,犯了就来找我,我不收你钱!”

  田医生和患者小罗一起走出了日料店,月色全无,雪下得正欢。夜仿佛疲惫了,周遭没什么人,也没什么车,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白,像街灯下涂了奶油。

  她穿着高跟长靴,走路哒哒响,领我去打的士。走了没多远,她接了个电话,我听见她对着手机说:“刚聚完餐,什么,你要汉堡吗?还要香辣的?好的,我这就去给你买!”挂掉电话,她却滑了一跤,手机都蹦到了雪里。我急忙追上去扶她,却在身体接触的瞬间,再次回到了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天下午,我们还太小,不知道离家出走意味着什么。

  或许那只是一种在固有秩序里得不到公平和正义的本能反抗,一种孩子式的抗议,用不计后果的决绝,来表达自己的态度,彰显自己的尊严。从她家跑出来以后,我们不知该去何方,就漫无目的地去了集市。集市上卖东西的很多,热腾腾的油旋刚出炉,焦香四溢,有人在路边摊吃碗团,浇料时醋香飘扬,风把香味都送进我鼻腔,令我忍不住直吞口水。我很想给她买一个冒着热气的香喷喷的油旋吃,但是我的口袋里没有钱。她说想请我吃碗团,浇上醋和蒜,还有黄瓜丝,再放上两勺辣椒油,但是她也没有钱。

  我们俩并肩坐在破败的旧戏台上,秋风拂过我的脸,冷冽而腥甜,她的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散发着一种动人的光泽,嘴唇却如堤岸般干涸。我看她有些沮丧,忽然灵机一动,就在空中画了一个圈,假装拿到手里很烫的样子,左手倒右手,右手倒左手,“敷敷”地吹着说:“快来,我,我请你吃油旋,好,好烫啊,你拿好了,别,别掉了。”她惊讶地看了我一眼,但还是配合我演戏,从我手里接过“油旋”,烫得龇牙咧嘴般吃起来,边吃边吹,好像很香的样子,吃完竟还抹抹嘴,说“好香呀”,看得我都流口水了。然后,她也学我的方式,请我吃“碗团”。我说你也吃。我们就一起吃起来,她吃了三个,我吃了五个,吃得都打起了饱嗝。但她的碗团肯定不止放了两勺辣椒油,因为我们都吃出了眼泪。

  我又想起了那五十四块钱的书费,想起了新一周的生活费也得十块,感觉很忧愁。我讲给她听。她不慌不忙,不急不躁,也不打岔,不学我说话,是一个很好的听众。我讲完,她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说:“要是我爸在就好了,他最亲我,我让他给你钱!”我无言。她忽然又说:“要不我们去你家吧?大人们办法多!”

  一说去我家,我更想我妈了,想我妈做的油旋,虽然总是烤得过火。但我还是摇了摇头。不过最终,我还是同意了。因为我看见日照西斜,摊贩们收拾东西,准备撤摊;越来越多的寒鸦盘旋在旧戏台下面的柏树上,准备夺回它们的领地。空气中寒意越来越重,而我们还不知道要住哪里。肚子也趁机作乱,又一次发出了咕咕的抗议声,像是养了一窝贪吃的鸽子。我就想,她说得对。然而到我家需要一个小时,先走小路,爬一座山,再走二十分钟大路,最后还有一段小路。小路崎岖难走,大路车多,以前曾有学生被大车撞飞过。

  我和她踏上征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半山腰,天就黑了。忽明忽暗的月光下,小路如一条黄色丝带,路面波浪起伏,我们埋头赶路,忽然遇到一个打着手电筒的黑脸汉子。黑脸汉子和我们侧身而过,好奇地问我们去哪儿,怎么没有大人跟着。我正要说,她指了指大路方向,抢答说:“我爸就在上边等我们。”黑脸汉子便说:“哦,路上小心。”然后大步流星,奔我们来的方向而去了。

  深秋的风呼呼地刮着,小路两旁都是树,秋叶落尽,月光下愈显枯瘦,像剔了血肉的骷髅,阴森森地摇晃,张牙舞爪,颇为骇人。我悄悄问她:“你,你爸,真,真的在?”她说:“嘘,傻瓜,我骗他的!”接下来,可能是为了给自己壮胆,她虽然喘着粗气,仍然不停地和我说话。她说:“告诉你一个秘密,想不想听?”我说:“想,想听。”她说:“那你给我唱个歌。”我说:“不,不会。”她就笑了,说:“你就放开了唱,怕啥,反正没有别人,不会有人笑话你的!”我看看四下很静,真的没人了,就说:“那唱,唱个啥?”她说:“哎呀,你随便啦,要不就《游龙惊凤》吧。”她说的是《游龙惊凤》片尾曲,歌名叫什么不知道,我们只叫它《游龙惊凤》。我便咳嗽了两下,真的在幽暗的山谷间唱起来:“轻轻回首间,背影已走远,带走我的思念,岁岁又年年”,她也跟着唱起来:“青山立两旁,白云为伴,拨动我的心弦,一遍又一遍……”

  一个黑影在我脚边一闪,圆滚滚的,噼里啪啦滚下山去了。我吓得叫了一声,身子斜倾,眼看要栽倒在地,她从身后抓住了我。夜很凉,但她的手很暖,手心全是汗。我的手心也全是汗。汗与汗交织,像有火焰,烧过我的手,我的心,我的四肢八脉,我的五脏六腑,一种从未有过的异样感觉,穿过我的咽喉,照亮我的生命。

  她安慰我说:“没想到你唱歌还挺好听的啊。”我感觉脸很烫,抹了把汗说:“你的秘密是啥?”她很惊诧,说:“啊?再说一遍!”我停住脚步,回头对她说:“你不是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吗,现在可以讲了吗?”她指着我的嘴巴,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说话怎么好了?啊?你不结嗑了吗?你说话正常了?小罗,你再说一下试试!”我就再说,还是那样。从未有过的酣畅淋漓,仿佛水里自在的游鱼。我愣在那里,不敢相信。她忽然掐了我一下,我跳起来喊:“疼,疼!”她也跳起来,笑着说:“真的不是梦呀,好,太好了!”

  我们都很激动,激动得我都忘了她的秘密。她却叹了口气说:“秘密就是我早就想走了,离开那个家,永远都不回去。”我不能理解,问:“为什么,你舍得你妈吗?”她好像哭了,声音哽咽着说:“我妈早死了,你不知道?”我大惊,说:“你骗我,我看你妈对你挺好的啊,啥都给你吃,还舍不得打!”

  踩着月色,我们终于踏上了大路。七八辆大车拉着煤向南驶去,发出嗡嗡的声响。也有三四辆大车开向我们,声音空旷,卷起煤屑和尘土,白色强光晃得人睁不开眼。她抽泣着说:“我不是她亲生的,我弟才是!你爸没跟你说?”我摇了摇头,还想说些什么,她却抢着说:“你以为她给我吃啥?肉是她自己不吃,怕长胖!姜我吃着恶心,但你看她哪顿舍得不放?”

  我的心很乱,感到很意外。但更令我意外的是,那几辆开向我们的空车里,有一辆当中,竟然真的坐着她的父亲。她随口那么一说,准确得像领了神谕。

  她爸宁夏送完煤返程,本来就快到了,路上又接到她妈妈的电话,就把平时休息的时间缩短了一些,紧赶慢赶,刚好在大路上与我们相遇。看到我们在路边摸黑走,他停下车就骂:“你们不要命了?”骂完喝令我们上车,给我们吃他从宁夏带回来的香水果子和五香牛肉干。我正饿得慌,抓了一把牛肉干就往嘴里塞,她却只是哭。她爸摸摸她的头,又指了指我,忽然爽朗地大笑着说:“亲上加亲嘛,倒也是个好事,不过这会儿还早了!”我们就坐着她爸的大车,一起回家了。

  到家以后,她爸和她妈大吵一架,还打了她弟弟,但同时也通知我说,以后不能再在他家住,让我去住宿舍,费用由他出。这也导致了她和她妈的关系更加微妙,所以,上师范住校开始,她就很少再回家。前几年,她结婚时,她妈给她包了个数目很大的红包,并在婚礼上哭得蹲地不起,现场嘉宾无不大受感动。

  岁月如飞奔,转眼许多年过去了。在我们分别的过去,以及可以预见的未来,无论人生遇到什么风浪,只要想起那天夜里的月光和歌声,我就能感受到火焰般的温暖。可是现在,我们又一次在夜里同行,我却没能像她当年抓我一样抓住她。

  雪还在下,细密的雪粒被风吹散,打在人脸上,我却不觉得冷。这座城市白天的喧嚣已经熄灭,我们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有等到一辆空的士。街灯下,我看见她鼻子都冻红了,正要掏出手机叫车,她却一跺脚说:“算了,你酒店旁边商场那里就有肯德基,不如咱们走过去吧,几分钟。”我们走了几步,我怕她再滑倒,想去扶她,又有点犹豫;正犹豫着,她却伸出左手,径直挽住了我的右臂。

  路上只有车噪、风声,和我们的话飘在空中。走了一会儿,我又望见了那个两人高的十字架,幽幽地闪着红光,那光却比来时更亮了许多,仿佛有别的光也加入了它,在和它一起发亮。

  待走近一点,就听到有歌声依稀。她很纳罕,不解地问我:“这个点,教堂怎么会有唱诗班?”我也不知道,便说走过去看看。

  越走歌声越近,我渐渐听出来那首歌是Amazing Grace,中文名叫《奇异恩典》。忽然转了个弯,豁然开朗,罗马式的教堂赫然出现在眼前。教堂前的广场上,九十九支点燃的蜡烛拼成了一个大大的十字,光芒耀眼,宛如白昼,一群人戴着白色口罩,在蜡烛前面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低着头哼唱。我看见有几个年轻人,金发碧眼,站在前面,穿着黄蓝相间的衣服,仿佛在哪里见过。这歌声,这场景,吸引路人纷纷驻足观看,让人莫名想流泪。

  渐渐地,越来越多的路人加入其中,和他们一起哼唱。最后,她和我也加入了。我们一起祈祷世界和平,大声歌唱,一群白色的鸽子,不知从哪儿飞了出来。

  

  (责任编辑:丁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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