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9期  
      新锐
科莫湾
咏康

  李行决定离开科莫湾的那个晚上,把我叫了出来,我们约在海边的一座小石桥上见面。他的两只眼皮耷拉着,疲惫极了。

  海浪不停打在桥头上,桥面上的积水反射着路灯的黄光,身后的路上稀落地散布着几个行人。我们并排坐在桥边的栏杆上,李行对我说,一切都准备好了。

  在此之前我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三个月,三个月以来,我学会了三种不同的颠球技巧,分别用脚弓、正脚背和额头,最多的时候可以连续颠五百个。我当着李行的面把球挑起来,试图向他展示我所学会的全部颠球技巧,但每颠几下,球的位置就被迎面吹来的海风吹跑,我不得不调整自己的重心,弯着腰,来控制球的落点,同时不停地在原地打转,但始终也没有颠超过十个。

“你真像头驴,你见过驴拉磨吗?”李行把险些掉进海里的球挡住,踢还给我。

“风太大了。”我说。

“学习不好怨桌子。这才是这些天你学到的东西。”他说。

“你不觉得这风正合适吗?”我说。

  李行看向海的尽头,远处一片黑暗。

  他把头发绑在脑后,收了收下巴,脸缩进围巾里。

  我将球从地上捡起来,装进身后包中,向老人们住的地方走去。他跟在我身后,一言不发。

  一年前,我与丁洁的第二个孩子降生了,她给孩子取名云。她告诉我,在医院待产的日子里,她总是看着窗外半明半暗的云发呆,她说她在云层里看到了我们两个老了以后的样子。我问她那是什么样子,她说,一切发生过的都会持续到下一个毁坏的开始。多年来,她一直如此,从不会清楚地告诉我她知道的事情,但我也早已习惯,不会追问她任何问题。卢卡出生的那年,我在南城近郊开了一家炒鸡店,每天晚上附近矿场的工人都会带着刚招的小姐来这里喝酒,有时候喝多了,会直接在壁炉边的柴堆里干起来,也不避讳旁边的人。有的小姐来的次数多了,也就认识了我。丁洁怀小云的最后那两个月,一个叫娇娇的女孩在收银台下面与我亲热过几次,没收我钱,我也免了她几顿饭钱。

  炒鸡店总共开了六年,最后一年,也就是丁洁怀上云的那年,那块地被征用了,连同附近的几片厂房和老旧的回迁楼,全部都要拆掉,来改建文化古城。而拿到手的赔款,是不足以供养两个孩子未来生活的。在炒鸡店关门前的最后一天,大棚里挤满了人,都是那些最常来喝酒的工人,他们无一不酩酊大醉,这是对一段过往岁月的告别仪式,接着,他们会去到下一个工厂,开始新的工作与生活。我同他们一样,醉得不省人事,但却不知道接下来做何打算。工人们都劝我找个新地方另起炉灶,但城区里高昂的房租实在无法承受。我想着应该去重新找一份工作养家,但是除了画画,我也不会做别的事情了,并且我已经整整五年没有摸过画笔。决定回家开这家炒鸡店起,我就把全部工具扔掉,发誓再也不接触任何关于绘画的消息。我的生活向来是没有重心的,现在没有,将来更不会有,除了喝酒,就是看着一群工人喝酒,或者看着一群工人一边干小姐,一边喝酒。

  本以为卢卡的出生会带来一些改变,但事实上这只是让糟糕的一切进一步恶化而已。他从生下来的那一刻起,就没有哭过一声,只是躺在丁洁的怀里死死地盯着我。他的眼神幽怨中又带着怜悯,仿佛是神域遣来惩罚我的使者,让我惊恐不已。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应该受到惩戒,而让你的儿子凌驾于你之上并肆意愚弄你,只是千万种方式中最轻微的一种。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卢卡都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与丁洁带他跑遍了国内所有的儿童医院,医生出具的诊断结果都是一切正常。那时我已然意识到,这种对我的惩戒将会持续一生。

  卢卡第一次对我说话的时候,我正在娇娇的身上卖力地干着,她用我听不懂的外语剧烈地呻吟着。我抬起头,从挂在墙上我和丁洁婚纱照的玻璃相框上,看到了卢卡靠在卧室门口的影子,我猛地回头,瞬间软下来。

  “你现在很爽吗?”卢卡抱着一只足球,用一成不变的眼神盯着我问。

  娇娇迅速把我推开,然后用被子裹住自己的身体。

  “你说什么?”我下意识地回答他。

  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空气凝固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卢卡说话,一个五岁的男孩,他在问我一个问题,但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随后,他把门带上,退出房间。这时,丁洁的电话打来了,她想换一间朝阳的病房,我随即穿好衣服,前往医院置办手续。

  

  自从与丁洁结婚以来,她就没有去工作了,也很少与外界接触,整日在家看小说,偶尔出门采购几件衣服。炒鸡店的启动资金用掉了她的全部积蓄,这样的婚后生活也是我事先应许的。我以为如此单调与无聊的状态她很难坚持得久,但转眼六年就过去了。我们本打算在卢卡三周岁的时候去一趟美国,但这一旅行计划也因为卢卡的个人状况被搁浅。卢卡对丁洁的态度要更温和一些,每当她在阳台上看书或者织毛绒玩具的时候,卢卡就会靠在她的腿上晒太阳。阳光照在他白皙的脸颊上,温暖而又亲昵,我在一旁看着这景象,仿若局外人。有时候丁洁会给他读苏东坡的词或者约翰·契弗的小说,他就在一旁静静地听着,看他的表情,我想他是可以听懂的。

  卢卡五岁生日时,我送了他一个足球,足球上印有一个阿森纳队标,我希望他能多动一动,兴许哪天哪条神经打开,就能开口说话了,至少也不要喜欢上什么文学艺术这些毫无用处、只能惹人自怜的东西。

  那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展现快乐,他跟我来到院子里的一小片空地上,然后就自顾自玩起来。临近中午,丁洁喊他吃饭,出来后却发现院子里没人。此时院门紧闭,她到处找了一圈也没发现卢卡,就在她要回屋叫我出来时,地面上突然有个人影在不停晃动,她逆着阳光抬头看去,小卢卡正在屋顶颠着皮球,球在他的脚尖规则地律动着,他的身影就像一只雏鸟,滑稽但灵敏。丁洁爬到屋顶将他抱下来,皮球也从屋顶掉落地面,反弹十几下后,滚到了墙角的一片阴影里。

  “你能不能看好你儿子?”

  “是不是我儿子还得另说。”

  “还过吗?”

  “你倒是让他叫我一声爸。”

  丁洁转身去厨房舀了一盆开水,朝我的脸泼过来。我急忙侧身闪开,水全部落在推拉门玻璃上,热气飘散在空中,不一会,太阳照射下,屋里出现了一道小小的彩虹。卢卡毫不理会,只兀自吃着桌子上刚刚切好的蛋糕,似一切都与他无关。那天后,他去哪里都会抱着我给他买的那只足球。

  

  云出生那天,母亲也来了,上次见面她还留着齐肩短发,此时头发已经及腰。在产房门口,她给她现在的老公开着视频电话,向手机那头展示着医院的衰败景象。

  “我很为你开心,看得出来你活得很好。”我对她说。

  她急忙把电话挂了。

  “我也为你开心,又要拥有一个宝宝了。”她说。

  “你也曾拥有过一个,不是吗?”说完我扭头看向产房的方向。

  医生抱着云从产房里出来,哭声响彻整个走廊。云的五官挤在一起,非常扭曲,同所有刚出生的孩子一样,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自己对未经商议就被带来这个世界的不满。

  母亲几步冲到医生身边,掏出手机开始与孩子自拍。

  “小姑娘真漂亮,像你奶奶。”

  “你是怎么看出来她像你的?”

  随后丁洁也被推出产房,我走到她身边握紧她的手,俯身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小云的哭声还在继续。

  “哭了,孩子哭了,将来都会好的吧。”

  她嘴角向上一扬,努力挤出一个微笑。

  “会的,一定会的,”我说,“卢卡也可以说话了。”我脱口而出,但很快就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什么时候,说了什么?”她激动地说。

  “有点忘了。”我迟疑了一下。

  她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松开了我的手,然后被推去了病房。

  母亲把我拉到楼梯拐角,塞给我一个红包,我打开看了一眼,厚厚的一叠。

  “给我孙女买点好的,过段时间我再来看你们。”

  “其实你不来也行。”

  “有困难跟我说。”

  “说了有用吗?”

  母亲下楼去开车,走之前她把窗户摇下来,探出头,看着靠在医院门厅石柱上的我喊道,记得给小卢卡也买点好吃的。在她驶出医院大门前,车头险些撞断路口的栏杆。

  我从政府手里拿到一笔赔偿款的消息传出去以后,家乡多年未见的亲友们陆续上门来访,每个人都有性命攸关的事情急需用钱。我只是请他们喝茶,或者做一顿炒鸡,然后让卢卡表演颠球给他们看,闭口不谈钱的事情。有时候卢卡可以当着他们的面颠一下午,这更让我觉得他一直以来的沉默是伪装的。厄运仿佛一瞬间笼罩了我的家族,与他们相比,我似乎是最幸运的那个。后来我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劝我要与人为善,仗义疏财,于是我把她现任丈夫的电话与地址告诉了来访者们,再后来,我就被所有人拉黑了。

  李行登门拜访的时候,既没带烟,也没带酒,只背了一个黑色双肩包,进门就坐到了沙发上,丝毫不见外。他的头发呈固体长条状,垂在肩颈上,如同几周没洗的袜子,也可能更久。胡子在上嘴唇稀疏地点缀着下半张脸,单从外貌看,很难辨别出他的年龄。丁洁觉得我做饭难吃,正挺着大肚子在厨房炒菜,抽油烟机的声音盖过了电视里的人物对白。我走到厨房对她说来客人了,她看了我一眼,然后把厨房的门用力一摔,屋里一下安静了。

  我给李行泡了一杯绿茶,放到他身前。他摆了摆手,没有喝,而是打开电脑显示器,让我看一个东西。卢卡正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里播放的一部外国电影,里面的人物都着装怪诞、表情浮夸,我拿起遥控器把音量调低,卢卡立马夺回去调高。反复几次后,我妥协了。

  “孩子,有前途,这么大就看这部电影。”李行走到卢卡跟前想要捏他的脸,卢卡抬手挡住了。

  “你叫什么名字?几岁了?”李行连问他几个问题,卢卡都不予回答,也不正眼看他,只顾着电视里的情节。李行只能坐回到我身边。

  “哥,我带耳机了,我给你戴上。”

  “去我书房吧。”

  李行按下电脑空格键,一部短片开始播放。短片讲的是一个算命先生爱上了一个风尘女子,但他经过推算后得知,二人注定没有姻缘,在一起更会给彼此招来杀身之祸。为了斩断自己的情思,他出门远行,来到了一个叫科莫湾的地方,这是失落之人的一个聚集地,传言来到此地的人可以放下执念,重获新生。他在此地与一铁匠之女成婚,生儿育女,并再也不碰占星算命之术。但没料到,那女子寻他多年无果,竟也来到了这里觅求安宁。重逢后,女子见他如今生活惬意,不禁想起当年二人的柔情蜜意,顿时怒上心头,以他负心无情为由,将其推下山崖,并用极其残忍的方式杀掉他的妻儿,以及他们养的家畜与狗。临死前的那一刻,他看着女子充满怨恨的眼神,才终于明白,科莫湾不过是一场幻象,唯知因果轮回,听之任之,方能安之若素。

  这部短片节奏奇快,画面充斥着大量饱满的色块,红色与绿色营造出来的哀伤情绪几乎溢出屏幕。人物形象虽抽离现实,但人物状态却散发着真实的气息。

  短片播放结束后,李行合上电脑。

  “哥,你觉得怎么样?你是学画画的,说说视觉上的想法。”

  “挺有特色,画面有设计,色彩有风格,调度也自然。就是太血腥了。”

  “故事层面呢?”

  “有爱情,有凶杀,有出轨,有悬疑,挺吸引人,但是结局太黑暗,一行人幸福地在科莫湾生活不是更好吗?至于好坏,不做评价。”

  “那你愿意给我投资吗?”

  

  李行是我的表弟,与他上次见面,还是在外公去世的葬礼上。当时他还是一名机修工人,舅舅借此当众羞辱了他。在外公的灵堂前面,他一拳将舅舅干翻后,离开了家乡,去往外省自考专升本,上了一所传媒学校,学习电影制作。这次来找我,是想让我为他的第一部电影续命。此前他东拼西凑借来的钱已经在拍摄阶段全部用完,而后期制作的费用还迟迟没有着落,在知道我手上有一笔赔偿款后,他做了这个短片小样,希望我可以注资。他想在年底之前把这部电影做完,去参加美国的一个独立影展,奖金可观;如能海外发行,收入更是翻倍。他很有信心拿下这个奖项,据他说他是完全按照组委会的喜好来拍摄的这部电影。如果真的获奖,他会分我一半奖金,并带我一起去美国游览一番。

  “你觉得我愿意吗?”

  “我不知道,但我得试试。我已经给很多人看过这个小样了,没人帮我。”

  “你愿意改掉电影的结尾吗?按我说的来。”

  “难。”

  “那你先回去吧,容我思考一下。”

  他神情失落。

  我带他从书房出来,丁洁已经把饭菜做好,与卢卡面对面吃着。她一只手撑着沙发,另一只手艰难地夹着桌子上的菜,电视上的电影也切换到了新闻频道。

  “哥,我还没吃饭。”李行看着一桌子菜说。

  “我也还没吃,所以你赶快回家吃饭吧。”

  我把他送出门,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就在他转弯、即将消失在我的视线中时,我叫住了他。

  “真的有科莫湾这个地方吗?”我问。

  他停下来,回头冲我笑了笑,吹着口哨加快了步伐。

  卢卡吃饱后,抱着足球去了院子里。我拣着吃完他俩剩下的食物,去厨房刷碗。丁洁对上门借钱的访客早已见怪不怪,所以她没有向我打听李行前来的目的。洗完碗后,我从厨房的冰箱里拿出两个橙子,剥好送到丁洁跟前。她把手里的针线放下,掰开一瓣塞进嘴里。

  “你又在织什么?”

  “一件坎肩,给我们马上出生的孩子。”

  “给我也织一件吧。”

  “你不需要。”

  “你还没有为我织过任何一件东西。”

  “你为什么不能多想想你儿子的事情?”

  “你以为我每天都在干吗?”

  “我觉得我们真的应该好好谈一下了。”

  卢卡到了上学的年纪,虽然他从不讲话,但听力是没有问题的,体检报告也显示一切正常,所以顺利进入了当地一所公立小学。我把卢卡的状况告诉了学校校长和老师,他们都表示会帮助他融入集体。班主任把他安排在了课堂最中间的座位,希望借助班级的力量使他开口讲话,但从结果来看,这毫无作用。他可以听懂老师上课讲的内容,考试成绩也算优秀,但依旧我行我素,绝不开口。一开始同学们还会主动邀请他一起玩,但一直被拒绝后,他们开始孤立他,老师也逐渐把他调到了墙角的位置。一次放学我去接他,听到他身后一群孩子正在大喊着“小哑巴,脑子差,只踢球,不说话”。我把孩子们驱赶开,抱他上了车。在车上我试图安慰他,但他平静如常,没有丝毫委屈和气恼,看我的眼神像是看一个傻子。晚上,我带着一条金项链找到班主任,她热情地收下礼物,并向我保证一定处理好此事。这事是丁洁的意思,尽管我知道这没有意义,但至少可以让她安心睡个好觉。

  一年级上学期快结束时的一个中午,我接到了班主任的电话,赶到学校得知,卢卡用拖把棍将一个同学的头砸烂了,血流遍地。那孩子的父亲想要用同样的方式报复卢卡,但被老师拦住。在医院见到孩子父亲第一眼时,他拿着一个保温杯就朝我冲了过来。躲过他的第一次攻击后,我一拳打在他左脸上,他登时倒地不起。孩子的头被缝了七针,加上精神损失费,平均一针一万元,我那一拳则价值两万,炒鸡店的赔偿款进一步变少。这件事情的起因是卢卡的足球给一群孩子抢走,并在操场上当众被溜,于是他对为首的那个施展了暴力。我没有怪罪卢卡,甚至鼓励了他的行为,但他肯定没法继续在学校里待了。

  

  “送他去足校吧。”我对丁洁说。

  “有区别吗?”她把吃剩的一小块橙子放到茶几上。

  “他喜欢这个。”

  “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如果不给他买那该死的足球,兴许他已经会说话了。”

  “是的,都是因为我。”

  “现在你不用怀疑了,除了你的儿子,没人会做出这样的事。”

  “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你跟我商量过什么?”

  “我准备投资一部电影。”

  她一愣,随后试图从沙发上站起来,但努力尝试了几下都没有成功。我绕到沙发后面,双臂夹在她的腋下,准备把她抬起来,但她实在太重了,最终也没能成功,只能由她侧着身子倒在沙发上。

  “你想去哪?”我问她。

  “我真的太累了。”她说。

  这时,小卢卡的皮球缓缓滚到了我的脚下。

  云出生后不久,我们就回了丁洁老家。那是一座沿海小城,常年受日光照耀,空气湿润,这样的气候有助于她产后恢复。丁洁父亲是当地的养鸡大户,每年收入甚是可观,我想接下来如果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大可在这里多生活一阵子。开车抵达丁洁家中时,他父亲穿着胶鞋,正在用一根橡胶管子冲刷院子的地面,由于没有提前通知,我们的到来让他很是错愕。他放下管子,关掉水泵阀门,接过了我手里的烟酒,然后四下看了看。

  “小卢卡呢?”他问。

  “上学去了。”我说。

  “谁给他做饭吃呢?”他继续问。

  “住学校,有食堂。”我说。

  

  他看上去有些失望。换下脚上的胶鞋后,他带我们进了屋。大堂的陈设很简单,两把太师椅正对屋门口,中间的方桌上摆着一套古朴的茶具,墙上挂着丁洁母亲的遗照。正门的西侧有一张大床,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床头是一尊小铁炉,已经生了锈。东侧的墙柜上摆着一台27寸的彩电,屏幕上盖着一块花布,门后地上横七竖八地倒着一堆喝剩的酒瓶。他弯腰把烟酒塞到了床底下,然后从丁洁手里接过了云。

  “叫姥爷,叫姥爷。”他抱着云在手里晃来晃去,我紧紧站在他身旁,以防他把云甩出去。

  “姥爷,姥爷。”在他摇晃的双手中,不到一岁的云连叫了两声。

  “好外孙女,好外孙女。”他面露喜色,随即又低落起来,“要是卢卡也会叫该多好。”

  丁洁在一旁看得心惊胆颤,把云从他怀里抱过来。云似乎很喜欢被摇晃的感觉,回到丁洁怀里立马大哭。丁洁脱下上衣赶紧给她喂奶,才让她安静下来。安置好孩子后,丁洁父亲带我去参观他的鸡舍,这是我每次来这里,他都要带我做的事情。

  穿过一条野草丛生的小路后,我就听到平房内传来嘈杂的鸡叫声。继续往前走,一栋狭长的平房建筑群出现在荒芜的平地上,这就是丁洁父亲的鸡舍,与上次来相比,鸡舍的规模又扩大了不少。

“去年我又多盖了三间屋,一个季度能再多加2000只。”

  “爸,你厉害,比我强。”

  鸡舍门口堆积着用完后扔掉的饲料袋子,鸡屎味弥漫在周围的空气中,我抬起手捂住鼻子。

  “吃过蒜薹炒鸡蛋吗?”丁洁父亲抓住我的手腕说。我点了点头。“一个味儿的,习惯就行了。”他把我的手从鼻子上扯下来。

  鸡舍内部阴暗潮湿,鸡屎味里夹杂着一丝海水的腥咸,我站在一头向另一头望,幽深一片。丁洁父亲拉开门口的电闸,昏暗的钨丝灯照亮了鸡笼的轮廓,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对我介绍自己引进的新品种。我看着过道两侧鸡笼里的鸡,各个耷拉着脑袋无精打采,它们习惯了被人类支配的一生,如果不是被吃掉,存在将毫无意义。

  “这些鸡也挺惨的。”我喃喃自语。

  “有人养着,不用过担惊受怕的生活,知道自己的全部命运,这种踏踏实实的日子,你不想过吗?”丁洁父亲回过头来。

  “我都可以。”我盯着一只蜷缩在墙角的鸡说。我想到自己被征用的炒鸡店,想到卢卡沉默地一下一下用棍子敲烂同学的脑袋,想到我拿着画笔跟母亲现任丈夫要钱的窘迫,再看看眼前这群垂头丧气的鸡,突然意识到,不管什么样的生活,都还是值得一过的,但选择总会通向一个更加衰败的终点。死了的人, 和活着的人的唯一区别,就是你是否能够平静地接受那些必然到来的毁坏。

  “过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我跟着丁洁父亲来到鸡舍最深处,一块被罩起来的铁笼子里,几十只头上长着硕大红冠的乌鸡不停地扑棱着翅膀,地上的食槽里除了些常见的五谷,还有细碎的肉末。

  这是一种由当地的野生乌鸡和孟加拉斗鸡杂交出来的新品种,站立起来有半米高,眼睛呈暗红色,鸡冠比鸡头还大,翅膀宽阔,比一般的家鸡飞得更高。

  当地的原产乌鸡肉质鲜美,最开始人们带细狗去捉,后来鸡学精了,看到人靠近就往树上飞。于是当地人把粮食泡在酒里,放在野鸡经常出没的地方,等它们喝醉后,在天将黑未黑之际带着手电去地里找寻。只需对着它们的眼睛用强光照射,它们就傻了一般,定在原地一动不动。而与孟加拉斗鸡杂交后,这种乌鸡体格大了一倍,保证原有肉质的前提下,产肉量也大大提高,但孟加拉斗鸡的斗性也保留了下来,极具攻击性,一般人很难靠近。

  “知道这鸡为什么长这么大吗?”丁洁父亲问。

  “不知道。”我摇头。

  “这东西吃肉的。”他说。

  “鸡还吃肉?”我问他。

  “等着。”他转身到鸡舍前端,从笼里取出一只还未长成的小草鸡,然后走到我跟前,拿刀在鸡脖子上一抹,血瞬间窜到关着乌鸡的铁笼子里。乌鸡们见状迅速扇动翅膀在笼里飞起来,灰尘顿时布满整个鸡舍。我赶紧捂住口鼻,丁洁父亲掏出一只强光手电,对着门口一只乌鸡的眼睛直直照射过去,乌鸡顿时呆立不动。他拉开鸡舍的铁门,把还在挣扎尚未死透的小草鸡丢了进去,然后关了手电,乌鸡们迅速冲到小鸡身边,低头猛啄起来,很快小鸡就没了动静。

  “太凶了,自己人都吃。”我看着眼前的景象说。

  “凶是凶,但好吃啊,想要好玩意,就得承担风险。”他再次打开手电,从铁笼里扯着一只乌鸡的脖子出来,然后反手挂上门锁,“一会回家杀了,我尝尝你炒鸡的手艺。”

  丁洁父亲把乌鸡交到我手上,我学着他擒拿乌鸡的模样,扯着乌鸡的脖子往回走。乌鸡在我的手上疯狂挣扎,并发出凄厉的惨叫。它越是挣扎我越是用力。恍惚间我觉得有一只大手也按住了我的脖颈,掐得我几近窒息。

  到家后我立即给乌鸡开刀放血,我无法再忍受它刺耳的叫声,血溅出来的那一刻,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丁洁父亲不停往火炉里加炭,炉子烧得很旺。云吃完奶后就睡着了,丁洁把她放在靠着火炉一侧的床头上,火光映得她的小脸通红。我像往常一样烧油、剁肉、加料、炒制,很快炒鸡的香气就在屋里弥漫开。丁洁父亲用筷子从锅里夹了一块鸡肉,塞进嘴里后连连称赞。我也尝了一块,口感劲道,肉质滑嫩。

  “回头我棚里那些你都拉回你店里,给你们那儿人尝尝咱们家鸡。我给你算便宜点。”丁洁父亲说。

  “爸,店已经关了。”丁洁对他说。

  炒鸡店地皮被征用一事,我来之前没有跟丁洁父亲说。他本就对我有许多意见,我以为得知此事后他会暴怒,但他只是不痛不痒地问了我一句,接下来准备怎么办。我告诉他手里的钱还能支撑一阵,并且投资了一部电影。但是相比我与丁洁,他更关心卢卡的状况。

  “你是怎么放心让孩子一个人在那里过的?”

  “有负责人照顾他的生活起居。”

  “送孩子去踢球他就能开口说话?”饭桌上他一杯接一杯往肚里灌酒。

“医生说集体生活与运动可以刺激孩子的语言神经。”我说。

  “医生还说你妈能活九十九呢。”

  他越喝脸越红,情绪也愈加激动,抬手敬了我一杯后,起身把床上的小云抱起,走到丁洁母亲的遗像前。

  “叫姥娘,叫姥娘。”

  小云被他弄醒,开始哭个不停。丁洁把小云从他手里夺了下来,然后把桌子上的一碗清水泼在他脸上。他一屁股坐在了太师椅上,看着屋外烟囱里冒出的滚滚浓烟,一动不动。我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多年都未曾有过的一种轻松突然涌上心头,我深知这是卢卡的缺席带来的。我的儿子,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孩,他能洞悉你内心的全部丑陋,但他却从来不告诉你,他只是看着你,像一尊悬浮在空中的巨大雕像,时时刻刻给你无形的压迫,让你喘不过气来,可现在,它消失了,尽管只是短暂的一瞬,却让你觉得如获新生。

  临近年关,我每天往返于家中与鸡舍。为了不给丁洁父亲留下话头与把柄,我承担了他大部分喂鸡的事务,他只偶尔来清理一下卫生,叮嘱我几句饲料与药剂的勾兑比例。

  难得的清闲日子,让他能够在家看着小云长大。小云不能下地走路,但语言天赋已经过早显现:电视里的广告播完一遍,她就能一字不差完整地复述出来。这与她哥哥的状况完全相反,也许丁洁的子宫在孕育生命的时候,过早地将资源进行了不合理的分配与置换,我开始担忧小云是否在别的方面有尚未发现的缺陷。

  丁洁父亲酒量很差,但瘾大,一天不喝就难受,我的到来让他找到了酒后诉苦的对象。他一直想拥有一个儿子,但却在生下丁洁后,意外失去了两只睾丸,他边喝酒边叹气,说这是谎言的代价。对此我不想知道更多,只能用他的话来安慰他,至少你没有在担惊受怕中过活。酒后,我把他抬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出门坐在石阶上抽烟。看着他失态的模样,我想到了科莫湾,失落之人的聚集地;如果真的有这样一个地方,那里一定是人满为患。我会送丁洁父亲去那里,然后一个人落荒而逃。

  此前每隔半个月,我都会去足校接卢卡回一次家,带他吃位于市中心一家炸鸡店的薯饼,他一次可以吃六个。但是今年他没法回家过年了,球队受邀去葡萄牙参加U8世界青少年足球友谊赛,他作为球队的主力后腰,入选了大名单。如果这次友谊赛表现好的话,可以得到在欧洲俱乐部试训的机会。

  这年我最后一次去学校看他,他们正在踢一场校内的训练赛,我站在球场的一侧,看他在场上持球辗转腾挪,不停地直塞与长传助攻。队友们进球后,都会跑到他身边抱着他庆祝,对此我很欣慰。

  比赛结束后,我带着两大袋他爱吃的薯饼,陪他去宿舍换衣服。他坐在床上拿着薯饼狼吞虎咽。

  “好好表现,享受它。”临走前,我拍着他的背告诉他说。

  “有水吗?”他咽下最后一口后。

  “啊?”对他突然的发声,我惊慌失措。

  “我想喝水。”他接着说。

  我在宿舍环顾了一周,饮水机立在阳台的窗户下面,我赶紧接了一杯,给小卢卡递过去,他一饮而尽。

  “还要不要?”我拿过他手里的空杯子问。

  他却不再说话。

  “有没有人欺负你?训练累不累?想不想妈妈?……”我又一连问了他几个问题,他扭过头,只用充满困惑的眼神看着我。

  “好好训练。”我撂下一句话后,仓皇地离开宿舍。

  卢卡的教练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身形消瘦,右眼角下有一枚黑痣。我推开教练室门时,一个家长正从里面出来。

  “教练,卢卡开始说话了吗?”我走到他跟前问他。

  “目前还没有,但是他在球场时是会喊叫的,我虽然不是医生,但这肯定是个好兆头。”

  “他表现怎么样?”

  “这孩子有天赋,技术好坏不说,场上一喊,其他小队员都听他的,最关键的,有大局观。”

  “那您费心。”

  “哪的话,都是为了中国足球,只不过这一次去欧洲机会难得,得破费一下打通关系,要不然孩子难打上首发。”

  “谁上场不是你说了算?”

  “不全是我说了算的,你得好好想想,这么好的苗子浪费了可惜。”

  “你是不是跟每个家长都这么说?”

  “你不是没看过他在场上的表现。”

  卢卡教练所要,并非一笔小钱,李行的电影后续尚未有进展,此时的我已经拿不出更多。我不想让卢卡丢掉这个宝贵的机会,只能给母亲打去电话,向她说明了现在的情况。

  当她听到那个数额后,告诉我等她几日,她需要跟她的现任丈夫商量一下,但只不到一个小时,我就接到了那个男人的电话,电话里他叫骂着让我去死。

  从足校回丁洁老家,三百公里的路程,越近海岸,日光越足。到家后看着云躺在丁洁的腿上晒着太阳,阴霾的情绪已消散大半。丁洁正拿着iPad给云播放一部美国动画片,脚边红色的毛线球连接着一件未织完的毛裤,云跟着动画片里面的动物重复着可爱的英语发音。

  “卢卡又说话了。”我把丁洁的毛线球捡起来,放进一个塑料筐里。

  “能别骗我了吗?”她说。

  “没骗你,他说他想喝水,我就给他倒了一杯。”

  “真的?然后呢,还说什么了?”她抬起头问我。

  “然后我就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我就回来了。”

  “你怎么不让他多说几句?”

  “这不是我能控制的。”

  小云看到我来后,边笑边冲我招手,我把她从丁洁的腿上抱起来,学着丁洁父亲的样子在手里摇晃着,她笑得更开心了。

“能不能跟你爸借点钱,卢卡这次去欧洲的花费。”我对她说。

  “能不能把你扔到那破电影里的钱拿回来?”

  “我会还他的。”

  “你准备用什么还?”

“卢卡将来会成为巨星的,这孩子打小不爱言语,肯定不是凡人。”

  离过年还有不到半个月,李行的电影后期制作已经完成了,这比我想象得要快得多。他把成片发给我看,节奏比小样要慢,只十多分钟我就失去了耐性,直接拉到片尾。他没有按照我的意见修改,算命的一家最终还是被残忍杀害,但我并不在乎,我只想他快点拿到那笔奖金和后续发行的钱。

  鸡舍里,除了那批乌鸡还没有完全长开、卖相欠佳外,丁洁父亲将最后一季度剩余的其他鸡全部卖掉了。他把一布袋现金交到我手上,叮嘱我一定给卢卡买最好的装备。我把钱存入银行后,立马转给了卢卡的教练,此时他们已经抵达了里斯本。

  鸡卖掉的当天下午,我穿上丁洁父亲的雨靴,与他一起拿着橡胶管子,把鸡舍里里外外都冲刷了个干净,然后在鸡舍门口点燃一挂炮仗,迎接新年的到来。

  初七早上,气温骤增,接待完上门拜年的最后一批宾客后,我脱下穿了两个月的棉服,端着昨晚的剩菜倒进茅厕,院里的榆树也提早发芽了,看着棚顶上折射进来的光束,我突然萌生了画画的念头,不可遏制。我让丁洁找来她小时候上学用的宣纸和墨笔,决定给小云画一幅速写。

  小云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拿着一把塑料勺子,对着我傻笑。我仔细地勾勒着她的面部轮廓与五官,丁洁在一旁不停地逗她。

  “看看这是谁啊?”我把完成的画展开给小云看。

  “爸爸,爸爸。”她看了画一眼,转而对我发出清脆而又充满生命力的叫喊。

  这是我第一次从一个孩子嘴里听到这个称谓,兴奋得无以复加,于是抱起她在屋里打转。

  “天气好,带孩子出去转悠,别在屋里。”丁洁父亲对我说。

  我把那幅画小心翼翼地折起来,放进钱包的夹层里。

  “你准备重拾画笔了?”丁洁问我。

  “也许,但我只会给小云画。”

  年后的第一次大集上,人声鼎沸,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希望,即使是暂时的,也足够令人欢喜。我抱着小云在不同的摊铺间游走,丁洁热情地跟遇到的相识面孔打招呼,我从未见她这般开心过。

  “喜欢什么颜色,挑一个。”她在一个服装摊前面停下来,问我。

  “你要干吗?”

  “帮你织件毛衣啊。”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你最好快点,不然待会儿我可能就没这心情了。”

  我挑选了一件紫色的仿羊绒高粗线球,给小云挑了一件同样材质的粉色中细,她伸着小手向我要,我拿着线球在她头顶打着圈逗她。

  丁洁在路上蹦蹦跳跳,让我想起了第一次在学校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时她穿着一件白色的百褶裙,在公共课上迟到,害羞得像个兔子坐在了我身旁,而现如今全都变了。

  她在不同的摊位上买了糯米糕、炸串、烤地瓜,还有一堆我从没见她用过的廉价护肤品。我们逐渐走到集市边缘,就在准备回家时,她看到一棵树下坐着一个戴墨镜的老头。

  “去算一卦吧,我小时候找他算过,准得很。”她说。

  “那你为什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这就是他算出来的,一切发生过的都会持续到下一个毁坏的开始。”

  老头的摊前摆了两盒签,地上铺着一块红布,布上绣着一幅阴阳八卦图。

  “师傅,您给我算一卦。”丁洁坐在老头对面的马扎上,对老头说。

  老头抬起头,望着她的脸,不知道墨镜后的眼睛是否完好。

  “一个人一生只能算一次,你来过了。”老头对她说。

  “您还记得我?”她问。

  “我记得所有不可更改的图景。”

  “老头,你给我算算吧。”丁洁站起来,我把小云给她。

  老头递给我签筒,我随便抽出一支交还给他。他没有看签上的字,只是摸了摸,然后问了我的生辰八字。

  “今年是你的转运年,好好把握,把握住了将来一帆风顺,把握不住,一生都将凄苦无依。”

  “那我该如何把握?”

  “二月初二那天,不要见属龙的人。否则你的运势就会被冲破。”

  “那很容易,我把自己关在屋里谁也不见便是,可如果你算得不准怎么办?”

  “不准你可以来找我。”

  老头说完给了我一张名片,名片上有个地址,地方我从没听过,但看上去离这里不远。

  “你放心,不准我一定会去找你的。”我把卦钱给他,对他说。

  从小云叫出爸爸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对新的一年充满期待。听了算命老头的话,我更加确信,在此之前三十年从未被命运眷顾过的人生,即将发生转变。李行的电影会给我带来财富,并重新过上从容的生活;卢卡可以正常开口讲话,并成长为一名伟大的球员;小云茁壮成长;我与丁洁可以打破如今沉闷的关系,重回理想状态;或许我还可以用画笔证明自己?这一点我不想深想,倘若其他的可以发生,一切已足够幸运。

  从集市回来,我就开始为二月初二那天的到来做准备。丁洁和她父亲以及小云都不属龙,只要那天大门紧闭,就不会出岔子。正月一过,卢卡在欧洲比赛的消息传了回来,球队没有取得好成绩,他的表现也没有赢得当地俱乐部的青睐,不久他们就要返回国内。丁洁父亲得知这个消息后很高兴,他终于可以见到他心心念念的外孙。为此他进了一批价格昂贵的芦花鸡新品,添个彩头,我也开始了同年前一样往返于家中与鸡舍的生活。在此期间,我对如何养好鸡也有了更全面的理解。鸡舍的建造与地址的选择,品种的筛选,温度的控制,营养的搭配,以及卫生防疫工作,我全部进行了细致的研究学习。只是那群乌鸡对我一直抱有强烈的敌意,只要我一靠近铁笼子,它们就睁着暗红色的眼睛死死盯着我;我往食槽里添的碎肉,它们也只在我离开后才吃。

  二月初二很快就到了,当天晚上我失眠了,凌晨三点,我小心翼翼地从床上爬起来,到院子里抽烟,准备熬过这一夜。

  “你能听见海吗?”我被吓了一激灵,回头看,丁洁正披着外套靠在墙上。

  “回去,冷。”我说。

  “小时候我经常在这里听海。”

  “我能听见鸡叫,还能闻到鸡屎味儿,跟蒜薹炒鸡蛋一个味儿。”

  “你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感受皮肤与空气碰撞的触感,想象自己浸泡在海里,星空黯淡,周围的浪不停地向你打过来。你刚想吸一口气,立马就被海水淹没,你越是挣扎,海水包裹你更紧。”

  我听着丁洁的话,闭上眼睛,置身在没有边界的汹涌海水里,放任自己的身体被海水侵占与摆布,不去挣扎,不去思考。刹那间,耳边响起了海浪声。

  “我听到了。”

  

  我压在丁洁身上,产后腹部的赘肉紧贴着我的身体。小云正在一旁酣睡,她不敢发出声音,捂着嘴巴,面色潮红地看着我。在一次猛烈的撞击过后,我趴在她身上沉沉地睡去。

  睡梦中,我见到了一所巨大的楼房,楼体周身正在燃烧着熊熊烈火,一条巨龙从火光中飞出,盘旋于天空,凝视地上万物。楼前的院子里有无数的老人,神情安详地抬头望着燃烧的大火。我冲到他们身前,炙热的空气使我汗流浃背,我一一问他们的属相,结果都是龙,万分惊恐下,我睁开了眼睛,天亮了。

  卢卡从欧洲回来了,接下来会有为期两个月的假期,旅途的颠簸外加留洋计划的落选,全部誊写在他疲惫的眼神中。与去欧洲前相比,他的体格肉眼可见地大了一号,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

  “我们去你外公家。”收拾完宿舍里的行李后,我对他说。

  本已站在门口等我的他,突然回到宿舍,坐在床上,死死地抱住床边的栏杆,不愿离开。

  “你妹妹也在,你不想看看她吗?”我蹲在他身前,轻声安抚。

  但他依旧不为所动。

“那我们回家,带你去吃薯饼,那家店出了新品。”我近乎哀求道。

  他皱了皱眉头,把手伸出来。我攥住他的手,用了极大的力气,我想他一定会痛得哭出来,但是他没有,只是任我牵着。我们来到停车场,我把他塞进车里,狠狠关上副驾驶位的门。

  车驶离城市,进入高速。春节前后,路上的车辆比平时更加密集。我开得极快,不断超车,只想快点带卢卡见到丁洁和她父亲,他们都很想念孩子。卢卡不正眼瞧我,头一直扭向车窗外。

  “你饿不饿?”我问他。

  他扭头看向正前方,摇了摇头。

  “饿你就说话。”对未来的期待延伸到此刻,是对过往一切的厌倦,这厌倦曾被一层肮脏毯子覆盖,希望,让它产生了不被需要的假象,如今正被我亲手缓慢地抽离。

  卢卡仍不理我,我双拳重重砸在喇叭上,汽车发出长久的鸣叫。在我又一次超越一辆蓝色皮卡后,路中间突然出现一块粗壮的原木,应该是从货车上不慎掉落的,我猛打方向盘,半个车身离开地面又重重落下。卢卡的头猛地撞到玻璃上,他捂着头叫出了声。

  “回去别跟你妈说。”我语气软下来。

  “你是个骗子。”卢卡说。

  

  丁洁父亲看到卢卡的第一眼,就迅速冲上来,将他抱进怀里,一只手不停捏着卢卡的脸。

  “我看看长大了没有。”他脱下卢卡的裤子,用手指拨弄了一下。卢卡拼命挣脱,但没能得逞。随后他抱着卢卡来到床边,从褥子下面取出一个大红包,塞进卢卡手里。

  “谢谢你外公。”我对他说。

  卢卡甩手把红包扔到了地上,我上前捡起来,放到自己口袋里。

  丁洁闻声抱着小云从西屋出来,丁洁父亲把卢卡放下。他跑到丁洁身边,把头埋进她的衣服里。

  晚上,我去鸡舍又抓了一只乌鸡回来,做了一大碗鸡汤;从邻居家借来了半袋紫薯,给卢卡炸了一盘薯饼。

  

  “叫哥哥,叫哥哥。”餐桌上,丁洁对怀里的小云说。卢卡坐在她身边,嚼着鸡肉看着小云的脸。小云连叫了两声,卢卡对她做了个鬼脸,她哇的一声哭了。卢卡看着她,放下手中的筷子笑起来。筷子旁边堆满了鸡骨头,那盘紫薯,他一口没吃。

  “今天晚上卢卡跟我睡吧,你们屋没地儿了。”丁洁父亲跟我说。

  卢卡不停地摇头。

  “你姥爷想你。”丁洁伸出手摸了摸卢卡的后脑勺。

  深夜,我又一次做了同样的梦,不同的是,一片火海中,老人的后面还跟出了一个女人。那女人披头散发,一丝不挂,她深情地凝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之后向我缓缓走来。她的脸上布满了被伤害过的痕迹,泪水在痕迹中游走,待她走近,我才惊觉这张面孔是如此熟悉。我翻遍记忆中的所有相册,始终无法找到那张契合的照片。我刚要问她的属相,她先开口了,我还没来得及听清她讲什么,一阵敲门声把我惊醒。

  丁洁打开屋里的灯,我下床走到门口,看到卢卡只穿着一条内裤,猛烈地拍打着门框。我拉开插销,放他进来,丁洁父亲也跟在他身后进了屋。

“这孩子非要跟他妈一起睡,你们凑合挤一下吧。”丁洁父亲说完,转身离开。

  我把卢卡抱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他蜷缩在我与丁洁中间瑟瑟发抖。

  “想妈妈了?”丁洁问他。

  “你们早已经习惯了,对吗?”他问。

  “你说什么?”丁洁迅速坐起来,看着卢卡的脸。

  卢卡没再回应她,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被子里。

  小云被惊醒了,大哭起来,丁洁连忙哄她。在她的安抚声中,两个孩子的鼾声逐渐响起。

  “我早就说了,他可以说话。”

  “现在我信了。”

  “他只是比较内向而已。”

  “我觉得他不怎么喜欢我。”

  “他不喜欢任何人。”

  我们压低声音,讲着悄悄话。

  “二月初二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群属龙的老头,后来一直重复这个梦,你说好运会被破掉吗?”

  “你也开始信了?那只是梦而已。”

  “如果不信,还会有别的办法吗?”

  我们倚着床的靠背,听着孩子们的鼾声,一直到天明。

  

  卢卡的到来,让丁洁父亲的注意力从小云身上移开,他开始整日带卢卡到街上闲逛。他给卢卡买了一个新足球,逢人便向对方炫耀自己的外孙,并让卢卡当众表演颠球,但卢卡从来没有顺从过他。他也不在意,依旧向别人吹捧着卢卡在葡萄牙踢球的表现,如何过人如麻,如何一场比赛打进八球。

  “那都是假的。”这时卢卡会说。

  “看到没有,这就是未来中国的马拉多纳,而且比他还谦虚。”每当卢卡那样解释,他总会补上一句。

  “小马拉多纳来了。”直到路人们远远地看到他带着卢卡出门,都这样喊一句,他的热情也就逐渐消散了。

  于是他开始带着卢卡频繁地前往鸡舍,向卢卡展示他新进的那批乌鸡,就像我刚来时对我讲的那样。卢卡对这些鸡似乎很感兴趣,他总是站在那群乌鸡的笼子前,惊恐地看着它们在笼里飞来飞去。

  “卖了它们,抓紧时间。”

  “还没长成,过一段时间。”

  每次到鸡舍,他们都会重复同样的对话。

  虽然卢卡不爱在外人面前展示自己,但他很喜欢在院子里当着小云的面颠球,每次都能把小云逗笑,然后他也跟着小云一起笑。七年来,我很少见到他这般快乐。我能感受到,他对小云的喜爱丝毫不亚于我。

  丁洁的身体逐渐恢复到产前的状态,她开始带着小云频繁出门,有时候很晚才回家。我从鸡舍回来,看着家中空无一人的房间,总会产生一种一切都尚未发生的错觉,甚至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哪。我拿起墨笔,在宣纸上画想象中自己的模样,一张又一张。

  “你去哪儿了?”一次丁洁深夜回来,我坐在马扎上,拿着笔问她。

  “到处看看,找过去的记忆。”

  “什么记忆?”

  “干净的记忆,不带一点儿脏。河流,街道,建筑,动物,植被,空气和人,都是很久以前的。”

  “现在很脏吗?”

  “你觉得呢?”

  “你找到了吗?”

  “不远了。”

  “找到就快点休息。”

  “你在画什么?”

  “画脏东西。”

  第二天我没有去鸡舍,而是早早跟着丁洁出了门,我想潜入她的记忆。她打了一辆车去了市区的一家书店,我控制着不被她发现的距离,尾随着。在书店二楼的一个角落里,她拿了一本书,坐在凳子上读起来。我在一排书架后面默默观察她,想着也许她的童年就是这样度过的。没过多久,一个戴眼镜的男人出现了,那人很眼熟,我想了很久,是算命那天她在集市上遇到的。他坐到丁洁身边,拉住了她的手,丁洁有些羞赧地露出一丝笑容。这笑容我在那节她迟到的公共课上也见到过,只不过当时坐在她身旁的是我。

  男人给小云读书上的英文句子,不时还会拿起奶瓶喂小云吃几口奶,小云跟着男人重复着,好不温馨。男人的手开始在丁洁的肩膀和腰间游走,丁洁并不抗拒,靠他更紧了。

  看到眼前的场景,我飞速下楼,离开书店,打车连忙回家。

  丁洁父亲带卢卡出门了,家中只有我自己。我拿出电话打给李行,问他电影的结果,电话那头他支支吾吾,我没有继续追问。

  “你多参加几个影展。你片子我看了,挺好的,不要灰心。其实你可以试着把暴力血腥的镜头删掉一些。”

  “哥,谢谢你的鼓励,他们也说这部电影有虐杀动物的倾向,受此顾虑,才没有给我入围。但是我一个镜头都不会删的。所有的暴力都是人的暴力,况且里面的动物都是已经死掉的尸体道具,又何来虐杀之说。人总是想用各种堂皇的说辞来掩盖自己内心的羞耻,好彰显自己的观念更加高人一等,哪怕在看上去所谓自由的艺术国度也不例外。”

  “所以我可以理解为你骗了我的钱。”我开玩笑说。

  “我再试试别的影展,兴许有希望,虽然可能性不大。”

  “都行。”

  “实在不行你再给我投资一点,我拍个都市爱情喜剧,分分钟让你赚回来。”

  “不用了,钱送你了,拍你想拍的东西吧。”

  挂掉电话后,我用冷水洗了把脸,躺在院子里,静静地看着天空,那榆树的树叶已经一指宽了。

  

  我没有向丁洁提及那天看到的事情,日子依旧如往常一般。她外出的次数越来越多,照顾小云的工作完全交给我了。

  两个月的假期很快就过去了,送卢卡回学校前,丁洁父亲又给了我一大包现金,让我给卢卡添置些新衣物。临走前,卢卡摸了摸小云的脸,算作最后的告别。我问丁洁要不要跟我一起送卢卡去学校,她冰冷地拒绝了。

  去学校的路上,天空飘起了大雪,越接近目的地,雪花越大。路面湿滑,我不敢开得太快,尚未抵达足校,天已经黑了大半。我打开车前灯,雪花淅沥地落下,转瞬就被轮胎压过。

  “你知道吗?我从没把你当作是我儿子。”我看着路两旁不停消失在身后的树木说。

  “那你当我是什么?”

  “是天使,但并非带来好运的那种,而是上帝派来惩罚我、监视我、愚弄我的。”

  “轻松一点,我只是你的儿子。”

  “有时候我想杀了你。”

  “我能感觉到。”

  “你现在可以流畅地跟我讲话了。”

  “跟你对话的不是我,是你自己。”

  到达足校,天已经黑了,安置好卢卡后,教练把我叫住。他详细地对我讲述了孩子在欧洲的表现,我很满意。临走前,他示意我,如果要让孩子更进一步,需要更多的钱。我从包里拿出丁洁父亲给我的那一大袋现金,扔到了他脸上,头也不回转身离开。

  雪越来越大,当天是没法开车了,我找了一家酒吧,在里面独自喝到深夜。第二天从快捷酒店醒来,已是下午,我瞥了眼手机,显示有三十几个未接来电,我打开屏幕,只看到丁洁发来的四个字:小云死了。

  我开车用最快的速度赶回去,脑海里不停闪回着小云的笑容,她一声一声叫着爸爸。

  到家后,丁洁正抱着给小云织的毛衣大哭,丁洁父亲一声不吭在角落低着头。

  “孩子呢?”我走过去问他。

  “被鸡吃了。”

  “那你呢?”我回头看着丁洁。

  她答不上话。

  我眼前一黑,用双手撑住桌沿儿,脑子里嗡嗡响个不停,并闪回着那群乌鸡猛啄小草鸡的画面。丁洁父亲在我耳边断断续续说着什么,我听着,随后是一阵恶心,昨晚的酒全吐到了桌子上,事情就是如此发生了。

  前日丁洁把小云交给她父亲,就出门去了,一夜未归。卢卡的离开让他父亲一人喝起闷酒,小云一直哭着。为了哄孩子,他带着小云到鸡舍里看乌鸡,后来他便醉倒在鸡舍里。我没有听他把话说完,就一拳打在他脸上,他倒地不起。

  “咱俩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用袖口擦了擦嘴,给丁洁撂下一句话,出门而去,但我根本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我从钱包里拿出给小云画的那张速写画像,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

  因为孩子太小,没有举行葬礼,我把小云安葬在了父亲的陵墓旁。他生前一直希望能够抱上孙子,只是没想到最终以这样的方式了愿。小云的后事都是我一人操办的,母亲知道时,我已经打理好一切。“不是还有卢卡嘛。”她简单宽慰了我几句,就匆匆挂掉了电话。

  我与丁洁办理了离婚手续,卢卡归我,她与她父亲会定期给我打钱。离婚后,我自己一个人回了家,丁洁留在了她老家陪她父亲,我也不想再见到他们。

  曾经的炒鸡店现已成为一片废墟,文化古城还未开始建造,年前我曾抱有的对未来的所有美好幻想在此刻已全部落空。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这种失落应该还会持续很久。我站在废墟之上,看着荒芜的土地,建筑凋零,回忆着往昔工人们在这里喝酒的样子。如果那样的生活能够一直继续下去,于今天而言,就不会有那么多遗憾,但是可以改变的才叫遗憾,不可抗拒的是为命运。我打开钱包,小云的照片一旁,是那张算命老头给的名片,没有丝毫犹豫,我向着名片上的地址驶去。

  一幢孤零零的蓝色小楼伫立在海边,小楼正对面是一座百米长的石桥,海水不停拍落在桥面上。石桥的另一侧,一片密集的杨树林紧贴着岸边,树林与石桥环抱,形成了一个小小的港湾,几条渔船停靠在码头上。

  我走到那栋蓝色小楼跟前,抬头望去,五层的高度比从远处看要高许多,窗户与窗户之间隔着碗口粗的排水管道。楼前的铁门没有锁,我径直走进去,一楼大厅里,三五个老人正围在一起,看着一个女孩跟另一个老人下象棋。

  “娇娇。”我走过去,叫了一声。

  那女孩抬起头来,正是开炒鸡店时我曾带回家的那个小姐。

  “你也来了,等我下完这一盘。”她抬头对我说,然后继续投入棋盘。

  我又在人群里仔细观察了一下,没有发现那算命老头,于是上到二楼寻找。二楼两侧共有十六个房间,八间朝向大海,八间朝向森林。我来到顶层,从高处俯瞰,森林内部还有一个小广场,里面全是公共健身器械。小楼五层全部是这样的构造,这就是一栋单身公寓。

“跟我来吧。”我从楼上往下走,正遇到上来的娇娇。

  她穿着一身浅蓝色的睡袍,带我进了她在四楼的房间。

  “你跑这儿来做生意?”我问她。

“你别多想,我不接客。”她来到窗边,看着海面。

“那你为什么来这儿?”我凑到她跟前,继续问。

“跟你来这儿的原因一样,这里所有人都一样。”她把手搭到我肩膀上。

“我是被一个算命的骗来的。”我拨开她的手。

“那不是骗。”

“那是什么?”

“你得去问让你来这儿的人,五楼的房间都空着,你可以去找一间住下。”

  我把行李带上五楼,挑选了尽头的一个房间,纯蓝色的房门不带任何装饰。说是行李,其实也只有一个双肩包。进屋后,一阵清淡的茉莉花香入鼻,我打开窗户,海风扑面而来,我瞬间清醒,放松了不少。房间的隔音效果很好,除了海浪声,一片寂静,屋里的家具与电器一应俱全。在这样一个陌生又惬意的环境里,我想我可以一直待到死去,我一头扎在松软的床上,沉沉地睡去。

  再一次睁开眼,天已经黑了。我洗了把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眶凹陷,瘦了一圈。

  推开房门,音乐声入耳,越往楼下走声音越大,到达一楼时,我看到院子中央正燃着一团篝火,一群老人围着篝火有说有笑,一旁的炭炉上烤着一只乳猪。我从大厅出来,一阵香味扑鼻而来,但我完全没有食欲。

  “醒了,吃点东西。”那给我算命的老头从一张躺椅上站起来,向我走来。他摘掉了脸上的墨镜,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透露着善意。

  “为什么要骗我?”我问他。

  他示意我跟他过去,并最终带我来到了那座海边的石桥上。

  “我如何骗你了?”

  “我没见到一个属龙的人,但发生的一切跟你说的正好相反。”

  “你看到那些人了吗?他们跟你一样,都认为受到了欺骗,但是到这里之后,坦然接受了所有。”

  “为什么?”

  “因为在解命之前,他们就已经一无所有,即使错了,也不会因此失去更多。”

  “我不一样。”

  “你如果真的不一样,就不会不远万里来这里找我。”

  “我女儿死了。”

  “这跟我没关系,事实上我给每个前来解命之人的答复,都是一样的,但是愿意找来这里,说明你还是有一丝不甘。”

  “这里能给我带来什么?”

  “住下吧,时间会给你答案。”

  我重重地踢了一脚石桥两边的防护铁链,脚背被震得发麻。

  “你还需要交一笔服务费。吃的喝的住的,都是要花钱的。”老头将头探上来说。

  “靠。”

  “这是我的生意,我靠这个生活。”

  “这地方叫什么名字?”

  “没有名字。”

  “我给你起一个吧。”

  “你说。”

  “科莫湾,失落之人的聚集地。”

  

  虽然不知道会收获什么答案,但我做好了在这里生活一段时间的准备。我把这个地方的一切告诉了李行,我很好奇,如果他知道了这个世界上真的有一个如他电影里描绘的地方,会是什么反应。

  我等待着时间给我答案。每日起床后沿着海边跑两公里,读读书,下午与这里的老人们聊天,听他们晚年的遭遇,或者去森林里的广场颠球打发时间。此前与卢卡互相传球时练就的球感,此刻倒派上了用场。

  一次酒后的聚会,我扶着娇娇回了她的房间,她吐得满床都是。给她清理完呕吐物后,她直接压到我身上,我们做了两次,她酒醒了。

  “我想去海边散散步。”她对我说。

  晚上温度很低,她给了我一件她的粉色外套。

  穿上后她从我身后突然跳出来。

  “你好像一只企鹅啊。”她捂着肚子笑个不停。

  我们踩着碎石块,手拉手,一直走到沙滩上。

  我面向大海的方向,小云的容貌又浮现出来。

  “开心点,别老愁眉苦脸的。”

  “有什么是值得开心的吗?”

  “大海,天空,篝火派对,还有,你看那些老人,他们都很开心。”

  “这里为什么没有年轻人?”

  “这就是个养老院,年轻人谁会来呢?就算来也待不了几天。”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

  “我就是单纯好奇。我没什么过不去的。这个世界上本来就没有欺骗,你用来交换生活的所有筹码,都是你心甘情愿给出的,谁都不会逼你,不是吗?”

  “怎么不做了?”

  “我就是想体验一下,顺便攒些钱。过段时间我就要走了,去俄罗斯的孔子学院教中文。”

  “俄罗斯?”

  “我大学修了三门外语,现在在学俄语。我很有语言天赋的。你还记得在你家的床上,你问我在说什么吗?那是一句俄语,你太差劲了的意思。”

  说着她就笑起来,用外语说了几句我完全听不懂的句子。

  “你在说什么?”

  “洛尔迦和艾吕雅的诗。”

  “我女儿也很有语言天赋。”

  我鼻头突然一酸。

  “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吗?”

  “别把自己看得太重,没那么多人认识你。”

  我的脸一红,把头缩进她的棉服里。

  

  李行的到来很突然,他一个人扛着一台笨重的摄像机,站在楼下拍来拍去。那是一个温暖的下午,春天已经完全到来,画眉鸟在森林上空叫个不停,我抱着足球,从广场悄悄走到他身后,拍了拍他的肩膀。他吓了一跳,肩上的摄像机险些跌落。

  “哥你这是也要当运动员。”他看着满头大汗的我说。

“总得找点事情做,在这里你是可以学到东西的,游泳、钓鱼、踢足球。”

  “那我得学着怎么吃更多。”

  他被我电话里的描述打动了,想亲眼看看那个他构想出来的精神世界在现实中是一个怎样的形态,如果无法将其拍成电影,他就做一部纪录片。

  我带李行找到了算命老头。因为拍摄,老头向他索要在此生活的双倍费用,他将自己所剩的全部积蓄都给了老头,这让他可以自由地拍摄这里所有的场景。

  他住到了我隔壁,每天清晨都会早早起来,拍摄楼下老人们的生活。他们大多是家庭的弃子,对命运的臣服让他们在这里找到了另一种归属;与他们相比,我要幸运得多,至少还有选择抛弃别人的权利。

  这里的大部分老人都愿意接受拍摄,这其中隐含着某种向生活复仇的意念,自然我也成为了他镜头下的人物。

  不断重复的日常维持着码头平和的氛围,我在森林公园颠球时,娇娇就坐在草地上看书,她看累了,就会回房间睡个下午觉。李行的摄像机常常就这样架在公园里,有时可以记录我颠一下午的球。

  公寓里的人口出奇稳定,这与我最初的想象完全不同,我原以为所有被生活击溃的人都会来这里寻根问底,但实际上他们已没有勇气再去揭开那些伤疤。

  “为什么这里都是些老人?”李行的镜头对着那些在健身器材上锻炼身体的老者,问我与我当初来此同样的问题。

  “我不是人吗?”娇娇合上书页,对他说。

  “你不能代表大多数。”李行走到她身边坐下。

  “这个问题你应该问他们。”娇娇朝健身器材的方向指了指。

  “不用问,他们也未必知道。”我把球起到他的头顶,他伸手抱住。“只有没有未来的人才敢于回望过去。”我走到两人跟前。

  “但我们还是来了。”李行说。

  “我跟你们不一样,你们都有明确的目的,我只是来生活。”我说。

  “那也是目的,本质上没差。”娇娇说。

  “在这里你什么都改变不了。”李行说。

  “我没想改变什么,我现在每天颠球,球技越来越好,这就是我得到的东西。来这里总会得到点什么,不是吗?你经历的每一秒钟,都会让你变得跟过去不同一点。他们所有人都如此。”

  “那你什么时候离开?”李行说。

  “现在还不知道,但总会走吧。”我把球猛地踢到高空,球落下时,我稳稳地将其踩在脚下。

  

  时间慢得如空中飘落的羽毛,与地面接触的刹那才会让命运镶嵌出真实的影子。算命老头从城里新买了一批白酒,给每个房间分发了两瓶。晚上老人们如往常一样在院子里举办聚会,李行也放下摄像机加入他们,但愉快的氛围里总隐隐有种不安的情绪弥漫。算命老头摘下墨镜,面带微笑,于角落中看着狂欢的人们。

  “我是不是该谢谢你?”喝完酒的我跟他坐到同一把椅子上。

  “我说过,这是我的生意。”

  “至少你给了他们片刻自在。”

  “酒给的,不是我给的。”

  “你会给多久,这取决于他们交多久的钱。”

  我开始有些头晕,招呼娇娇带我回了房间。回屋后她给我倒了一大杯水,喝完我精神好转不少。

  ”以后这个酒你别喝了。”她对我说。

  “为什么?”

  “酒里有镇定剂。”

  我有些吃惊,她见到我的神情,又重复了一遍。

  “他为什么这么做?”

  “可以缓解焦虑,让人快乐点。”

  “这是犯罪!”

  “这对老人们不见得是坏事,而且每个人都是有罪的,你没有吗?你老婆怀孕,你出来跟我乱搞。”

  “那不一样。”

  “真的不一样吗?你如果想拆穿这些,就去吧,但你最好还是先想清楚些。”

  “你怎么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我躺在她的床上,屋里只开着床头灯。她从浴室出来后,直接坐了上来。

  “其实我不叫娇娇,你以后别那么叫我了。”她前后扭动着身体说,“如果你以后还想见我,可以去彼得堡大学找我,当然到时候我也不一定在那里。”

  “我该叫你什么?”

  “我姓贾,单名一个云,半明半暗的云,你可以叫我小云。”

  我一下子软了下来,把她从身上推下来,如同当时从婚纱玻璃上,看到靠在门后的卢卡一样。

  “怎么了?”她满脸疑惑。

  “我有点不舒服。”我说。

  晚上,我梦到了小云,她已经学会了走路,在一条明亮的马路上,她喊着爸爸,冲着我跑来。她的身后跟着一群黑色的乌鸡,我想靠近她、抱起她,可是刚要摸到她的手,距离再次被瞬间拉开,我看着那群乌鸡马上就要追上她,在哭泣中惊醒。

  醒来身边已经没有人了,房间空空荡荡,行李被收拾一空,一堆擦拭眼泪的纸巾堆在我一侧的床头柜上,我想这个梦一定做了很久。

  随着娇娇的离开,李行的拍摄逐渐深入,他的话也越来越少,严肃的样子完全没有了在我家给我放电影时的神采。一个夜晚,他扛着摄像机敲开了我的房门,准备对我进行一次深入采访。我找了一把椅子,靠在窗台上,正襟危坐。

  “现在再说一下你为什么来到科莫湾。”

  “科莫湾,让你找回你自己。”

  “你把自己弄丢了?”

  “是的。”

  “怎么丢的?”

  “为了生活我不停否认自己,并幻想得到命运的怜悯,从而苟活下去。”

  “能说得具体点吗?”

“我杀了我女儿,已经无处可去。”

“在科莫湾的这段生活,让你找回点什么没有?”

“没有,但是我看清了一个事实。”

“什么事实?”

“那些你认为的美好境地,无不源自肮脏的交易。”

  “肮脏的交易?”

  “肮脏的交易。比如这里,算命的给老人们喝掺着镇定剂的酒,营造释怀一切的假象,一方得到了钱,一方得到了安宁,完美。”

“那你认为你还能在这里找回自己吗?”

“我不准备找了,我想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情?”

“这是个秘密,我有句话要送给你。”

“你说。”

“人不能忠于某种观念,而应该笃信自己。”

“你说的是真的?”

他关掉录制键,凑上前来。

“我骗过你吗?”

他点了一颗烟,抽完后,将烟头从窗户弹出去。

“继续问吧。”我对他说。

“我采访了这里大部分老人,了解了他们每个人的一生。他们都有罪,来到这里怪不了任何人。”

“所有人都是活在阴影里的。”

“既然走不出阴影,那就把树砍了,让阳光直射下来。”

  采访结束后,我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李行,他整日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出门。我怕他出意外,就在一个中午从食堂打了份盒饭给他送去。他胡子拉碴,头发打着绺儿,全裸着从床上爬起来。

  “你怎么不拍了?”

  “机器被偷了。”

  “什么时候的事儿?”

  “有几天了。”

  “要不要报警?”

  “你在逗我吗?”

  “素材不要了?”

  “帮我个忙吧。”

  

  我开车带他去市里,买了五桶汽油,他决定将这个地方付之一炬。

  

  一切准备工作做好后,我们在海边的石桥上相约见面。我颠着脚下的球,突然无比想念卢卡,他还不知道妹妹已经去世的消息;如果他知道了,他会更恨我吗,他现在在学校生活得好吗,他愿意对这个世界多说几句了吗?我都不知道。

  “你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吧?”我问李行。

  “我都安排好了。”他目光坚定。

  海边到公寓的几百米,我走得无比漫长。

  “回去我会把我的片子重剪,剪成你说的那样,美好的结局,一家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李行在我身后对我说。

  我在公寓楼下等他,老人们全都集中到了院子里参加聚会。他上楼检查了所有房间,确定里面没人后,将房门全都锁上。

  “等着看吧。”他从楼上下来,站到我身旁。

  我俩抬头望着这栋五层小楼,从一层开始,火光向上攀升,逐渐从每一层的窗户向外涌现。老人们感受到炙热的空气,但并不惊慌,只抬头纷纷看着这熊熊烈火,狠毒的火焰驱赶了周遭所有的阴影,热浪熏烤着人们祥和的面庞,就在这时,一条面目狰狞的巨龙从火焰中飞出,飞到天上,海水也被映照成鲜红色。巨龙在天空中徘徊数圈,像是在召唤某种积压许久、随时就要喷薄而出的能量。

  我想起二月初二那天,我躲在家里,没有看到任何一个属龙的人,但是我的运气真的就被冲破了吗?也许那之后发生的一切正是转运后应有的生活,否则还会更糟。想到这里,我迫不及待地上车,赶往卢卡的学校。在巨龙的照耀下,通向远处的路面分外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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