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期  
      实力
惊蛰过后
李琸

  惊蛰过后,蜃城的天空还是冬日里的银灰色。屋顶的白鸽盘旋在斑驳的老楼之上,扯着丝丝缕缕的冷气儿飞来飞去。等天空的冷缕被白鸽完全扯下后,冷转为凉。

  二十四节气在这座小城不怎么灵光,春天来得迟,冬天来得早,夏秋不急不慢地交叉着过。当地人说,蜃城只有春、夏秋和冬三个季节。这不,惊蛰过后,老城区还没有完全化冻,人们也没有从慵懒里缓过劲来,春天埋伏在枯草之下。即使班车上暖气还没有关,大家仍习惯像在车外一样把手塞进袖筒或者口袋,打着哈欠,缩在座位里。站着的人将双腿靠拢,两腿间就会多出来一点儿暖意。有的人干脆闭目不理渐渐北移仍旧蒙着一层面纱的太阳,往寒冷里缩。搞不清楚,惊蛰过后的蜃城,是冷缠着人,还是人惯着冷,谁也离不开谁一样。

  更不知道的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太阳已经赶在人出门前就出来了。

  携着一身冷气儿从108班车万隆饭店站台上来的,正是梨涡女,过臀的醒目的石油工人红色棉大衣工服紧紧地裹拥住她。车上有人说,快点儿,冷气全灌进来了。背后有人说,能不能利索点儿?我们都赶时间呢!她紧蹙眉头,肚子小心翼翼地紧贴立柱,侧身而过的那一瞬,满怀歉意地冲大家一笑。

  没有人给她让座,没有人给她让出通道能往前再多走一点儿,班车的后门下车处比较宽敞。她只好紧紧地抓住手环。四十多岁的司机对她嗤以鼻息,鼻翼的翕动带动了车门,狠狠地摔在了她背后,也像一个大脚底板子摔在了她的背上。车子行驶起来,她紧紧拉住手环,摇晃在拥挤的车上。摇来晃去,肚子一不小心撞到了刷卡机立柱,也许是孩子被撞痛了,猛地踢了她一脚,她感到一阵尿意,心猛地一紧,尿意随之不见了。上悬的心放下了,庆幸是尿意不是便意。一个星期前产检,医生摸了摸肚子,说,估摸三公斤,已经入盆,发现出红和羊水破,要立刻来医院,快生的时候会有排大便的感觉。孕晚期,子宫的空间无法再让宝宝舒舒坦坦地伸展拳脚,最近在肚子里越来越不消停。这天一大早,她意识到孩子好像一整晚没有动静,吓得用胎心仪满肚子找孩子的心跳,哭喊着把丈夫从暖暖的睡梦里拉了出来。赵林司空见惯,说,孩子在跟自己的妈妈捉迷藏呢!

  梨涡女用求助的眼神望向这些熟悉的面孔,希望匀出一点儿空间给她。小城很小,同一时间段相约108班车的人大多面容相熟。蜃城最早的公交车是接送石油工人上井干活的班车,所以班车的称谓延续至今。大家依旧各自待在随车摇晃恍恍惚惚的慵懒里,依旧没有人为她让出通道,没有人让座。侧眼看她的一张张脸像窗外覆盖着的冰雪半化的黑泥,不耐烦充斥在眼睛里。她低头抚摸肚子,轻声说,宝宝,咱们马上就要到了,再坚持坚持。手紧贴肚皮,好像感受到了宝贝正在亲吻自己的掌心,低下头,她的梨涡里浮起酽醉的笑意。乘客鞋底携带的黑泥散发出小城孕育早春的味道,潮湿在鞋底慢慢洇干,使人的心顿现温软——这个细节除了低头的梨涡女,没有人注意到。

  万隆饭店是108班车的第三个站台,饭店的名字有着时代的印迹,据说建于改革开放时,曾经是工人们欢聚的场所,一房一卫的配置在如今看来都算奢侈。又据说老板是印尼华侨记者,曾经目睹周总理在万隆会议上的风采,也是在这一年,他看到了祖国发现大油田的消息。蜃城,这个祖国边地新生的名字深深嵌入了他的脑海。改革开放后回到中国经商,第一个生意就是在蜃城盖起了万隆饭店。蜃城的发车场都位于郊区。所以,万隆饭店就是在城郊接合部,刘倩住在比这个酒店还要偏西的小区。当初买婚房的时候,还是男朋友的赵林就开玩笑,你的心思不能再往西了吧,打趣她要把心思收回到这座小城里来,在这140平方的房子里和他好好把日子过下去。转眼,婚后已经五年,自家房子以西的地方又盖起了楼房,庆幸的是,楼房的间隔够大,并没有遮住她一眼就看到戈壁夕阳的可能。“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坐在飘窗上看雪地里的夕阳时,她抚摸着肚子咕哝。

  刘倩将身子侧了一下,肚子躲过立柱,正对公交车前窗的大玻璃。车在继续行驶,两侧的建筑被纷纷甩在车后。刘倩感觉自己像是坐在儿时幻想过的魔法扫帚上,穿行在这座小城里。这也是她拒绝赵林开车送自己上班的原因,自家车哪里有公交车这般敞亮?自怀孕以来,她在各种坏兆头里惊虑,早晨从水里捞出来的鸡蛋有裂缝,梦里梦到了一只兔子,开锁的时候钥匙断了,赵林刮胡子刮出了血痕……种种意外都被她视为不吉利,胎心仪一定要在随时可以找到的地方,否则她就会发了疯一样翻腾家里的角角落落。赵林买鸡蛋的时候,会带上一个放大镜,当着商家的面满脸歉意地察看一颗颗鸡蛋。

  从家到车站要步行十五六分钟,如果步子被在草丛里、树枝间寻找春消息的思绪缠住,她常常要错过一趟班车。第二趟班车的人全是陌生人,纷纷起身给她让座。立春以来,她一周五天的工作日总会有一两天迟到。可是到了孕晚期,也没人责怪姗姗来迟直接坐在会议室门口座位上参加晨会的她。整个孕期,单位也是特殊照顾,她过得悠闲自在,没有人指摘她的过错,比如在稿件里把一位老师傅的工龄从四十年降到了三十五年,更有一次离谱地将区队领导的正副职写错,这在国企是大忌。她担忧了一个星期,直到同时见到了老师傅和领导,他们纷纷笑着说自己被她写得太好了,连他们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还有这样一面;一点没提她的过错,好像这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

  这一天,刘倩到区队大院的时候,发往油区的班车刚刚启动,车内暖气开启,温暖着冰冻了一夜的空气。她看了一眼尾气,心里蓦地安静下来——一切还是老样子在运转,没有什么变故;还好,没有什么变故——刘倩长呼一口气。楼道里还没有开灯,刘倩喜欢拖着身子不被注意地穿过。只要一到打卡上班的点,同事们会一股脑儿地涌进办公楼。下班的时候,她也是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关电脑,收拾笔、报纸。她不喜欢同事将好奇的目光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对于班车上熟悉的陌生人却不一样。班车上,胎盘后置不显怀的她总是尽量往前挺着肚子,还好,整个孕期下来,并没有因为这一冒险动作而出现什么差错。打开办公室的窗户通风,冷里终于有了点儿潮湿,刘倩用力呼吸,使劲欲置换出肺里的陈旧空气。她脱下红棉衣,慢慢坐在办公椅上。也是这个冬天,她才意识到红棉衣的温度是这世间最呵护人的温度,比爱人的拥抱还要贴心。虽然因为怀孕而不用出外勤,天也渐渐暖和,她还是用这显目的红色呵护起安全区域。临时分拨给她的五平方米左右的小办公室本来是个储物间,现在就她一个人办公,平时写写通讯稿,修改前线发来的稿件,上传稿件。通讯员的工作简单、不累,日复一日地重复,很适合孕晚期的她。休息的时候,就到少有人走的楼道爬楼梯,据医生说有利于顺产。她从36周就开始催产了,不停地爬楼梯,周末就一个人绕着公园走上五六公里。可现在差三天就到预产期了,却毫无便意,并没有任何生产的预兆。

  “酒窝妹妹啥时候生呀?”

  “快了,快了,也就这几天了。可谁知道她要赖到什么时候呢?”

  门外安全组组长张师傅的声音让刘倩打了一个激灵,脸立刻红了起来。张师傅的办公室在刘倩旁边,每每看到刘倩办公室的灯亮了,他还有五六步远的时候就会喊上一声。他来得比刘倩还要早,为了督查车辆安全和司机精神状态。十年如一日,把行驶安全永远放在一日之晨的首要位置——刘倩在打开的空稿件文档里规规矩矩地敲下这么一行字,这是领导爱看的文字。她内心更想写张师傅作为老师傅,过去因为中专文凭而错过聘干,自己教出的徒弟却一个个做了指挥自己的领导,那份从心酸到妥协再到欣然接受的心理历程。

  谈恋爱的时候,赵林就曾开玩笑,你酿的酒,都让我醉了。酿了这么多年,看到她开心的孩子般的笑,赵林仍是会做出打醉拳的动作来,刘倩还是幸福地绯红了双颊,笑得直不起腰,这是一个实心实意爱自己的男人。刘倩在办公室里转动笔,脑海里全是赵林打醉拳的样子。眨眼间,从国外留学回来,已经第六个年头。那时候一回来,刘倩就抓住二十四岁的小尾巴,和赵林结了婚。“算什么留学?!”想到这里,她狠狠踢了一脚办公桌,肚子里突然被宝宝顶起来一个大包。她惊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她。看到早孕试纸渐渐显现出测试线的时候,她无比坚信自己肚子里孕育的是一个春姑娘。那个时候,是她拯救了自己即将崩溃的情绪——孕育的挫败、失望、无能感,无穷无尽地蔓延着,几乎吞噬掉了她的所有生活。每天早晨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用排卵试纸监测排卵,即使医生告诉她这个时刻的检测不准。当测试线逐渐加深,她的心情越来越欣喜,那种欣喜感带给她通体发麻的感觉,膝关节和肘关节的无力感瞬间袭来。那天,她每隔一小时就到厕所接一次尿,情绪越来越急躁。浸濡过尿液的试纸压在报纸下面,掀起报纸一角,眼睛盯着试纸的变化,每个从门口路过的人都会让她腿蓦地一软,警觉地抬头,快速压下报纸翻起的一角。当测试线和对照线一样深的时候,她打给赵林:“今天中午你必须回家。”

  那天中午,对赵林而言,是如同恶梦一样的存在。接到电话后,开车着急回到家,身体的欲望并没有妻子那么浓烈。在努力了半个小时的前奏下终于完成任务后,妻子立刻用枕头垫起了自己的臀部,没有一点儿性爱过后的享受,丈夫一眼都没有看她,就闭目祈祷了。

  之后的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用早孕试纸测试。然而失望一天比一天加深,试纸毫无变化。近半个月,每天早晨,厕所都传来她失望的恸哭。而赵林依旧在这个时候默默地出门买早餐,毕竟这种状态已经持续了半年,他已经木然了。这个时候,他也不敢过去安抚妻子,妻子的情绪只会更加歇斯底里。恰好单位体检,她算来同房也已经十四天了,如果怀上,验血肯定能验出来。开检查单子的时候,她还对医生谎称自己一个月没有来例假了,才在司空见惯的医生那里满足了自己急切的愿望。下午一上班她就坐不住了,在办公室走来走去。当检查结果的通知发到手机上时,她瘫坐在地上泣不成声。也是这个时候,和赵林吵了婚后的第一次架,她责怪他不够努力,才会有这种结果,毕竟自己在医院查的各项生育指标都合格甚至近乎完美。那天因为吵架,她回了妈妈家住。一夜无眠。凌晨三点,不甘心的她终于有了尿意,用试纸一测,测试线渐渐显现——如此善解人意的,也只有女儿了。她不顾时间,在马路上高兴地跳着舞打车。凌晨的小城,路面像是一杯隔夜的茶洒在地面上,路上没有几辆车。按电梯按钮的时候,手都在打哆嗦。看到揉搓着眼睛有点儿不耐烦开门的赵林,她泪流满面,给了他恋爱以来最深情的一次拥抱。

  那次争吵,让赵林耿耿于怀至今,临睡前总要抚摸妻子的肚子,对着宝宝诉说自己被误会的委屈:丫头,你老爹还是很争气的,第二天你不就出现了?

  想着想着肚子慢慢变软,没有生产的预兆,刘倩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又想到,马上到预产期了,现在发作倒好了,自己受的苦就少一些,过来人都说孕后期是最长胎的。高中同学就是超过预产期五天催产都生不下来转剖腹产的,遭了两趟罪。病床上的她见到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这辈子再也不生孩子了。回忆的浪潮随着她抚摸腹部的动作继续滚滚而来,幸福、忧伤、急切,还有随时扎自己心一下的不安,短促地交替在她脸上。

  五年前,她被迫从美国回来。被迫里到底含有多少自愿的成分?难道让父母卖掉居住了十几年的房子供她最后一年?难道让大她八岁的赵林知道她的苦处,来供养她,从此在心理上就矮别人一截子?那天打完工回学校途中,楼上掉下来的花盆让她下了最后的决心,摄像头的盲区找不到花盆的主人,造成的肩伤花掉了刘倩所有积蓄,彻底结束了留学梦。在病床上,她盯着未开的紫外线灯心想,现在海归一抓一大把,指不定往后又成什么样,还不如趁早回去参加油田的招工考试。这时候,赵林思念她关切她的QQ信息也如期而至。她一狠心,第三天就出现在了赵林办公室门外。

  对于恋人的回来,赵林自然是求之不得。他已经三十多岁,虽然父母在各自单位担任着举足轻重的职位,却也是干实活的,官场上的话语权并不高,这不自己凭业绩才评上副科?如果恋人学成归国,不回这座小城该怎么办?所以自己对刘倩家的家庭负担心知肚明,却不点破,除了买礼物,不提供任何的财务支持;不管什么时差,在刘倩的每个早晨和晚上表达着自己的思念。刘倩回来,也扯了谎,说自己对法律不感兴趣,学烦了学累了。他们相差八岁,却有着很深的渊源。在一厂的平房居住的时候是邻居,赵林父母在机关工作忙,暑假就把赵林托付给产前休息的刘倩妈妈,也是他用细弱的力气、用拉煤的车子把刘倩妈妈推到路上,让路过的大人帮忙,才让刘倩顺利降生。第二年,赵家分得一套楼房就搬走了,可赵林却对这个小妹妹念念不忘,她那一出生就拥有的深深酒窝一直出现在自己梦里,仿佛诉说着自己和她的渊源。当渐渐明白结婚是怎么回事的时候,他就下了一个决心:这辈子非刘倩不娶。刘倩从小在父母的爱里无忧无虑地长大,并没有注意到,一个小男孩从自己上幼儿园就巴巴看着,等待自己长大。刘倩更不知道,在自己高中时代,那个一米八的已经参加工作的俊朗男孩更是偷偷威胁追求自己的同学,不许他们靠近自己。

  直到赵林有一次到刘倩读大学的城市出差。刘倩看着眼前这个拿着一沓照片的大哥哥,并没有被窥视的羞怒,而是泪流满面,说自己一直感觉有个人在保护着自己长大,原来就是妈妈经常说起的救了自己一命的赵林。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仿佛刘倩生来就是要给自己当媳妇的——赵林经常向同事炫耀自己的恋爱史。

  都受过高等教育,何尝不知道彼此心意?都不道破,不过是谁也不想切断对方的爱罢了。当年,他们就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在断断续续的回忆里,刘倩写完了一篇春季上产稿件,一上午的工作也就结束了。她忽然觉得房子里凉意十足,起身把窗户关了一半,才发现放在窗口的吊兰叶尖有点儿发软发黑。心里猛地一发紧,立刻把花放在暖气旁,她对任何不祥的预兆都充满了警惕。蜃城的春天虽然来得晚,可是去得也快。按目前气温回升的速度来算,夏天快来了。刘倩想去三百公里外的草原看看,她只见过草原秋天转场的浩荡和被大雪覆盖的空寂,却没见过春天被雪水咕咚灌溉的草原。那一定像孩子吮吸母亲的乳汁,整个草原丰美极了!她低头看自己的乳房,已经做好了哺乳的准备,足足大了两号。孕激素的刺激下,乳晕已经由原来的粉红色变成略深的紫红色。在洗大澡堂子的大学时期,她看到这种乳晕的同学,觉得那是世间最不堪的颜色;而现在,她觉得这颜色出奇地好看,每次洗澡的时候都要端详一阵子。

  门外,工程组刘师傅的声音响了起来:“我请大家吃西瓜,这西瓜足足花了五十多块现大洋。”随着他声音响起的,还有扑哧一声,西瓜掉到了刘倩的脚下,黑色的籽镶嵌在红色的瓤上,这种极端的美却带给刘倩不妙的联想,一脚重重地踢了过去。刘师傅说:“你怎么可以这样子?我是拿给你让你切给大家吃的,谁知道不小心脱手了——”说完,他眼里的愤怒又转为怜惜。“算啦,算啦,倩倩你好好休息吧,别动了胎气。”刘倩连连对刘师傅说对不起,是自己没有注意到,心里深深为同事们对自己的包容而羞愧。这时候,婆婆的电话响起,把两个人从尴尬里拉了回来。婆婆问她中午吃什么,刘倩说想喝羊肉汤,婆婆便嘱咐她下班去小区旁边的市场把馕买上,并且强调不要一孕傻三年,不要再把皮芽子馕买成芝麻馕。刘倩挂掉电话抿嘴笑了起来。那白芝麻肉嘟嘟的,似婴儿的脸。她下意识地一遍遍问,这是芝麻馕对不对?心里想着的却是皮芽子馕。买回家后,成了一家人好几个星期的笑料,这欢笑里有对新生儿的期待。

  被婆婆一提醒,她才知道菜市场外场终于开放了,春天是越来越近了,中午菜放在外面都不会被冻坏。跃跃欲试,下班后她挎着一个提兜去菜市场采购,看到被胖大娘丢到烂菜堆里的一根黄瓜,顶部像两只脚趾头一样分开,她疯了似的奔向烂菜堆。“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把它丢掉,丢到这污秽里去?”她几近嚎叫,早晨精心梳起的头发,散在脸颊两侧。“姑娘,这根黄瓜长残了,谁会买回去?不吉利。”胖大娘半开玩笑半解释地说。平时刘倩都是在她这里买菜,所以她说起话来带着一股热乎劲,也会随手塞给刘倩一把香菜或香葱。刘倩轻轻捧起这根黄瓜,把它呵护地放进工服里。中午的土地已经开始化冻,她很轻易地扒开了一层,手却被深层未化的冻土刺破。看着鲜血,她哭了,不管不顾,号啕声引来路过的人频频侧目。她边哭边挖,把黄瓜埋了进去。她带着哭红的眼睛走进小区,一位园林师傅正在修剪枝条。看着鲜嫩的枝杈,她感到心痛,怪他们下手太狠。师傅说,只有把乱发的枝杈砍掉,这个夏天才能好好长。她感慨地说,树比人好多了,树长歪了可以往歪里长,为了美观就修剪一下,一点儿不伤筋动骨,反而长得更加茂盛。两人的聊天声在温暖的白晃晃的阳光里跳跃着,让刘倩有了点儿困意。她用手捧住阳光,对胎宝宝说:“丫头,你快出来晒太阳啊!”

  四维彩超大排畸检查以来,每一天都过得这样悠然漫长,时而欣喜,时而忧伤,时而也会泪流满面。

第二天,刘倩按时来到万隆饭店站台。车上依旧拥挤不堪,新来的年轻司机看到后,对着车内好心地大声喊:“大家让个座位给这位准妈妈姐姐。”他带着调皮的笑容看着刘倩,车内安静得和她往常出现的时候一样冰冷,大家仿佛没听到一样,气氛十分尴尬。“快,咱们这可是全国文明城市。”年轻师傅拉高了嗓门,并没有看清刘倩使出的眼色。随着年轻司机话落,一个老太太用喊声给自己开道,终于走到了刘倩跟前,指着她说:“你看,你都怀孕两三年了,我盯了你两三年了,你还没有生下来?你怀的是个哪吒吗?天天挺着个大肚子,脸还要不要啊?”刘倩立刻护住自己的肚子,大家都直直地盯着她,你一言我一语地提醒年轻司机不要被欺骗了。“是呀,我看新闻,有女人顶着个假肚皮博同情,让别人给她让座。现在的年轻人哦,心思一点儿不摆正。”另外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在车尾应和说,我之前给她让了半年的座,到现在孩子还没生下来,骗谁呢?“现在的年轻人哦,从小不愁吃穿,已经占据了不少资源,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一个中年男人也不放过地说。

  “我看看她到底怀了个什么?”老太太掀起刘倩的红棉衣,毛衣也不放过。肚皮赫然挺立,粗重的妊娠线让所有人瞠目结舌,面面相觑。刘倩紧紧抓住扶手,看着一车人七嘴八舌,眼前晕白一片。

  “羊水破了,快打120!不不,小师傅直接开到医院,到最近的医院都要半小时。羊水破了,孩子不等人,快快!”她的手紧紧握住刘倩的手,“姑娘呀,不要怕,不要怕,有奶奶在,刚刚对不住啊。”

  车上人提前为刘倩下车让开了一个宽敞的通道。

  刘倩低头看着自己濡湿的肉色袜裤笑了。“驼铃啊,驼铃,你终于要来了。”在无数的夜里,她一直这样呢喃着,梦驼铃,悠扬的声音带她穿过丰美的草地,微风习习拂动她两鬓秀发。这是她给自己孩子起的名字。公交车继续急速行驶着,前景越来越敞亮。她是笑着上轮椅,笑着进产房,笑着看催产针缓缓推进自己的身体的。

  “名字?”医生在三米以外的工作台大声问着,填写资料。

  “刘倩。”

  “工作单位?”

  “采油三公司。”

  “这是个主力单位呢!你这是第几次生产了?”医生拉长了语调缓解她的紧张。

  “我……第三次。”

  “现在你们公司计划生育不是管得很严?怎么允许你生三孩?”

  “前面两次……是引产。”刘倩一个字比一个字说得悲伤。

  “啊……公婆很在乎男女吗?按理说,现在的人没那么封建了吧!你们家还真的有皇位继承啊?”医生边开玩笑边查看孕期检查的化验单,为了缓解孕妇的紧张,不断找着话题。

  刘倩把头往外一侧,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和此刻一样,两次引产手术,历历在目。

  单纯无忧善良的她,成绩不好,踏线考上一个二本院校;没有考上研究生,申请出国顺利通过;留学梦中止,回家却也赶上了最后一次招工考试,后来再也没有招人了;丈夫非官非富二代,但也会说:“我知道你心里不止十里桃花,还有百里,可是我要给你千里万里桃花。”可就是在孕育这件事情上栽了跟头。第一胎,丈夫是骑着自行车带自己做四维大排畸彩超的,穿行过小城的绿荫,小两口觉得自己是全世界最幸福的夫妻。医生报录着各种数值,不断说这这那那发育挺好的,一不小心说漏了嘴,这还是个长了另外一条腿的小伙子呢。刘倩越听越兴奋,肚子一阵痛就喊了出来,医生B超探头一转,立刻说:“这子宫颈有点儿短,赶快转产科,宫口开了。”和身边的产妇一样,刘倩经历了令人几欲轻生的开宫口之痛,在最后的一用力,羊水喷薄而出,刺到了对面的墙,助产士直嚷嚷,今天工程量大了,还得刷墙。顺水而出的孩子刘倩都没有来得及看一眼,医生赶紧转新生儿科抢救。刘倩事后责怪自己,怪自己在关键时刻太激动,才导致宫缩发生。死去的孩子是如何处置的,家里没人告诉她,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自己的肚子也没有鼓起过。这种内疚一直持续到第二次怀孕,她一发现两条杠立刻跑到医院把子宫颈给扎住了。

  可是,可是,问题又是出现在了四维彩超大排畸检查上。医生先是问有没有家族遗传史,又问孕前三个月有没有感冒,有没有吃药,工作环境之类的。冷冰冰的语气让刘倩的心里一阵阵发紧,她克制着内心的恐惧,逐一回答医生的问话。当医生把最后诊断出的唇腭裂并可能伴有其他畸形的结果告诉她的时候,她在B超室嚎啕大哭。她永远无法忘记,当邻产床的人娩下健康的婴儿,发出的啼哭让她误以为是自己的孩子,露出了笑容。她经历同样的剧痛,双腿下早已经服药打针被扼杀在肚腔里的生命仿佛不是自己的。护士用布像折信封一样把自己的孩子包起来,她居然一声都哭不出来。护士一遍遍劝慰,你还年轻,这个孩子不要是对的,情况太严重,影响吞咽和说话,其他地方看起来也不太健全。刘倩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她看着别人的孩子一直在笑。

  引产后的那个夜晚,丈夫均匀的鼾声充斥自己的耳畔。在似浅似深的睡眠中,刘倩感觉自己的子宫渐渐空荡成深谷,任由冷风吹来吹去。她太冷了,太冷了,即使是夏天,依旧感到寒冬腊月的刺骨寒冷。就是这样,多少个夜晚,她想让丈夫再将一个生命植入自己的子宫。她无法承受瘪下去的肚子,每天把一个从网上淘来的硅胶孕肚绑缚在腰上。当大腹便便,她才能重获自信。别人善意的让座,已深深陷入幻想的刘倩也欣然接受了。这一绑就绑了一年,自己的肚子再次鼓起,不用继续假饰。

  蜃城的春天在惊蛰过后的这一天突然来了,刘倩无法确认是在哪一天。成堆的雪融化后冲刷着地面,混成黑色泥流,浩浩荡荡地流向戈壁深处。深夜,身边的驼铃像软绵的唇濡嘘着自己的乳房,刘倩仿佛看到了深夜草原的两支细流渐渐合在一起,梨涡之内,盛出一汪清泉。

  草原此刻应该丰美极了。

 

(责任编辑:钱益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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