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期  
      实力
意外死亡
民啸

熟睡中的男人感到车身摇晃了下,把他晃醒了。早晨的阳光钻进后门车窗预留的一条用来换气的缝隙,长刀形的光线恰好落在他睡觉的枕头上。远处传来“突突突”的拖拉机声,树叶的沙沙声,以及溪水缓缓的流淌声。从窗缝外伸进来一双精瘦的手,跟着出现男孩一对黑亮的眼睛。男孩向他挤眉弄眼嬉笑了一会,好奇地问,喂,你怎么睡在车里?男人凶狠地瞪了他一眼,吼了句,滚远点!男孩猴似的一溜烟跑了。男人接着睡自己的觉。昨晚,准确地说是今天凌晨,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安心停车睡觉的地方。

  没过多久,车身再次晃动起来。男人一边嘀咕着脏话,一边忍无可忍掀开棉被,裸露的双腿从后座放平、连成整体的后备箱伸了出来。男孩敏捷地听出车内的动静,迅速跑向车后面的林子里。男人在后挡风玻璃上抹掉一块雾气望出去,看到几棵粗壮的银杏树,他不确定男孩回家了,还是躲藏在树后面。男人想再睡会儿,然而失去了睡意,索性穿衣服下车。深秋早晨的寒冷叫他直哆嗦,尤其在这山里头。男人身穿黑色夹克、牛仔裤、登山鞋,是个神情中带有几分落寞的中年人。

  男人只知道今天凌晨来到了一个村庄。这个鬼地方既没路灯,也不见灯火,到处都乌漆抹黑的,但车灯照亮的地方,隐约看得出有人活动的痕迹,并且远处传来了几声狗吠,于是他安心地在一块空地上停车休息。一个多星期以前,他自以为在风景秀丽的湖边睡了一觉,夜晚,他忍着刺骨的寒冷在湖里游了个泳,上岸后,他浑身舒坦地嚎叫一声,冲进车里喝了杯烧酒。可没想到第二天起床散步时,发现附近全是坟墓,差点将他吓得魂飞魄散。那之后,夜晚他只在有人的附近落脚。

  此村庄在一个四面环山的圆形盆地里,只有南面有个小豁口,男人就是从那个豁口一条弯弯曲曲的小柏油路进来的。停车的空地位于村庄、银杏林和稻田的交界处。十一月下旬,正是银杏叶金黄、晚稻待收割的时节,一辆冒着黑烟的拖拉机装着三四个人,正从田埂上缓缓驶进稻田。男人呼出体内的废气,深吸了口山里干爽的晨气,同时闻到一股银杏果外壳腐烂后的酸臭味,以及成熟晚稻沉甸甸的穗香。

  男人打开副驾驶车门,拿出脸盆、毛巾、牙刷和电动剃须刀,走向银杏林那边的溪水。等他洗漱完回来,发现男孩就站在他的车旁。男孩歪着脑袋冲男人嬉皮笑脸,眼前的男人比他想象中要高大得多,他不确定该不该逃跑。男孩只是好奇男人为什么睡在车里,难道这辆小车里面能放得下一张床?他觉得不可思议,刚才他只看见那道光线和男人的侧脸,并没看清楚男人是怎么睡觉的。

  男人走近后问,喂,小鬼,这个村子叫什么?

  男孩的手不由自主伸到后面,向后退了一步,声音胆怯地说,杨村。

  这儿就是杨村吗?男人问,这么说,你姓杨?

  我不姓杨,我姓——叶。

  男人点点头,随后问道,你几岁了,怎么还不去上学?

  男孩反问道,你忘了今天是星期几吗?

  男人还真忘了,低头嘀咕了句他妈的。男孩告诉他今天是星期六,你家小孩星期六才上学呢。男人猛然间想起,他好像不记得出来多久了,半个月?大半个月?可能快有一个月了!他打开副驾驶车门,将脸盆扔了进去,随手拿出一袋压缩饼干扔给男孩,说,拿着。

  男孩出乎意外,接住了饼干,趁男人扭头时,悄悄塞进衣服口袋里。他看起来大约六七岁,长得跟瘦猴似的,穿了件并不合身的、比他身型大出几号的运动外套,不过衣服是新的。他尝试着向男人靠近几步,同时做好拔腿就跑的准备。

  你找不到人玩吗,怎么不回家去?男人有些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

  我不想跟那些家伙一块玩。

  怎么,他们欺负你?

  我在等我爸爸回家。男孩说,你有手机吗?

  没有。

  我爸有个诺基亚手机,是翻盖的。

  是吗?你爸真有钱。

  我能到你车里看下吗?男孩鼓足勇气问。

  怎么,你还想研究我?男人砰的一声关上副驾驶室门,你不怕上了我的车,就别想再出来了?

  男孩先是看了他一会,随后尖叫了一声,往村子里跑了,跑得跟猴子一样敏捷。男人望着男孩跑远的背影,脸上诡秘地笑了下。他把朝向阳光一侧的两扇车门打开,晒晒车里的潮气,第二趟去溪里打了半壶水,接上车里的移动电瓶。电量显示仅剩9%。水烧开后,他给自己泡了杯热气腾腾的红茶,拆了袋压缩饼干,此外还有一点昨晚吃剩下的牛肉干,放在一个托盘里,面朝银杏林坐在放倒的后座上,边晒太阳边吃起来。吃完早饭,男人起身拍掉身上的饼干碎末,从副驾驶座椅上拿起一台相机。

  

  男人的相机看上去挺高级。村里人不是没见过相机,单反旁轴,长枪短炮,黑色的白色的,胶卷的数码的,他们统统见过。每年村里的银杏树一到变黄的季节,许多摄影爱好者便慕名而来,不过来的都是一群一群人,还带着几个姑娘,有时打扮花枝招展的姑娘比拿相机的都多。总之很少见一个人来拍照的。此外,他们看到的相机取景器一般在前面,是端在眼睛前从后往前看,而男人的取景器却在上面,他是低着头从上往下看。到底哪种相机更高级,村民们也搞不懂,但他们瞧得出来,比起那群嘻嘻哈哈的人,男人拍照似乎更专注。男人很少说话,沉默的男人总会给人一种神秘感,村民们好像有理由相信这个男人拍照更专业。

  男人走到一片正在收割的稻田旁,停下来拍照,几个村民也放下手中的镰刀问他,你那台是什么相机?

  男人说,哈苏。男人给他们拍了几张,走过去递了一圈烟。

  几个村民听出他的北方口音,问他,你从哪来?

  男人故意装糊涂说,不知道,我是一路拍照过来的。

  村民说,我问的是你老家在哪?

  男人说,哦,外省的。

  这几个村民也厚道,见他不怎么爱聊天,就不问他什么了。再问就是难为他了。

  男人抽了支烟,起身拍拍屁股默默离开。一个女人弯腰割稻时朝那边瞄了眼,发现男人已不在那里。刚才她听到那声沉闷的快门声时,正好撅着臀部,她羞愧地想,男人应该刚好拍到她撅起的臀部。她借着站直小歇一会的间隙,扭头看到男人蹲在更远的田埂上,用镜头对准那些还没收割的稻田。她的目光中闪过一丝失望的神色,很短暂的一下。她弯下腰,接着割稻子,手脚麻利,速度比那些男的都要快。

  男人在稻田里拍摄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之后走去了银杏林那边,沿着溪边的一条小路边走边拍。小溪浅一段深一段,浅的不超过膝盖,深的他捡起一根竹竿测了下,大约到人的脖子。不断有金黄色的银杏叶飘落到溪水中,顺着溪水漂浮而下,来到墨绿色的深水区,漂移逐渐缓慢下来,如同静止。其实仍然是移动的,只不过看上去像静止了,会意出一种类似于禅宗的韵味。男人停下脚步,安静地看了五分钟,拍了几张照;继续往里边走,前面有座小桥,穿过桥后路随之宽敞起来,并且直通村庄的晒谷场。这应该是村庄的侧门,男人心想,他停车的位置是村庄的正门。

  晒谷场上一字排开坐着六七个晒太阳的老人,老人身后是一家里面黑乎乎的小卖部。门口的遮雨棚下,一群吵闹的年轻人正围着一张方桌赌钱,时不时用方言大喊大叫。男人一句也听不明白,但他听得出来大部分是脏话。地上扔了一堆瓜子壳、橘子皮、空烟盒,以及小孩吃剩的各种零食包装袋。一个妇女拿着扫把正在训斥一个孩子。

  男人站在晒谷场中间,镜头对准晒太阳的老人、赌博的年轻人,以及小卖部,拍了几张,随后在老人们好奇的目光中走进小卖部,用小卖部的公用电话打了通电话,顺便买了三包烟和一罐口香糖。除了小卖部老板娘问他买哪种烟,没人主动跟他搭话。他站在赌桌前看他们玩了会,玩的是二十一点,赌注是十元二十元的小钱。他用买烟找的三十元零钱押了一把,庄家是两张花牌二十点,他多要了两张牌也才十七点,他输了。他又拿出一张一百元整的,放在桌上,庄家看了这个陌生男人一眼问,全押?男人点点头。庄家开始发牌,他又输了。第三把他再次加注,这次押了两百,庄家发牌的手明显有点颤抖起来,不过他还是输了。他感到今天运气不佳,再说是陌生人的赌局,继续玩下去很有可能把汽油钱也输光,于是他一声不吭地走了。

  那些年轻人在背后议论他,这人谁呀,玩两把就走了?不知道,脑子有病吧。他手里拿着相机。是的,我看到了,可能是来拍银杏叶的。没见过这么稀奇古怪的相机。这些玩摄影的好像都挺烧钱的,我认识一个在银行里当小领导的,家里随随便便一个镜头就好几万,光是几个镜头就得十来万。有这钱老子还不如买辆小车开开。他看起来也不像有钱人,才输了三百多,这么快就认怂了。靠,老子黑杰克,一赔二,快给钱。

  

  男人回到停车的空地上,发现男孩又站在那。男孩伸开两只手臂,好像在丈量车身的尺寸。他悄悄走到男孩身后,出其不意地问了句,你在研究什么?

  男孩吓了一大跳,一溜烟跑到了车尾。我什么也没干!

  我说你干什么了吗?

  你刚才说啦,你说我在研究。

  男人懒得理他,目光投向那条溪里,往深处移。

  男孩指指他手里的相机问,你也是来拍银杏叶的?

  男人顺便望了会儿银杏林,摇头说,银杏叶有什么好拍的?

  我也这么觉得,银杏叶有什么好看的,拍它干吗?我们只吃它的果子,用盐巴爆熟,可香了。

  男人笑了,说,你一小毛孩懂个屁。

  你是个摄影师咯?

  拿相机的不一定是摄影师。

  男孩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又问,那你是什么人?

  男人沉默了一会,阴沉地笑了下说,我是个逃犯。

  什么是逃犯?

  就是杀了人,不想被警察抓到,逃跑的人。男人想吓唬他一下,听明白了没,我可是个杀人犯,你居然还敢靠近我,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男孩却没有表现出一丁点害怕他的意思,目光充满天真地问,你杀了谁,那人是个大坏蛋吗?

  男人忍不住笑了下,他没料到男孩会问出这种问题。男人笑完立刻目露凶光说,杀一个好人和杀一个坏人都是杀人,杀人就是杀人,懂吗?

  男孩摇头。男孩第一次向他摇头。男孩脸上消沉了片刻,随后像知悉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兴奋地喊道,不对,你说得不对,杀坏人的人是英雄。

  男人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浪费时间,转了个身,双手护住风,用打火机点了支烟吸起来。风一阵一阵卷起他从鼻孔喷出来的烟,那些烟就像被风吃了,没一会就消失了。男孩小心翼翼走到他身后,背靠在车门上,叹了口气。

  你一个大人为什么睡车里?男孩问。

  你管得还挺多。男人说。

  我能不能去你车里看一下?

  不能。

  真小气。

  男人吸完烟,踩灭扔在地上的烟头。割稻的村民比早上多了许多,村里除了老人小孩、几个好吃懒做的年轻人,可能还有几个带孩子的妇女,应该都出来割稻了。他心想,白天割了一天稻,晚上应该都精疲力尽了。

  唉!男孩靠在车门上叹了口气。

  你小小年纪,怎么老叹气?男人不解地问。

  男孩看了看四周,确认没人后,抬头凝视着男人。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男人好奇地问了句,帮什么忙?

  男孩用审视的目光望了他一会,似乎在琢磨眼前这个男人是否可靠。男孩冷静地说,帮我杀个人!

  帮你杀个人?男人诧异地问,你想杀了谁?

  杨——忠——民。男孩一个字一个字说出了他仇人的名字。

  听到这个名字,男人猛地锁紧眉头,表情严肃地问,他和你有什么仇,为什么想杀他?

  他——他老是欺负我妈妈!男孩眼睛一红,委屈地低下头。

  他怎么欺负你妈妈了?

  半夜里他把我妈妈压在床上,用力地撞她,打她,还掐她脖子。我妈妈哭了,可她不敢哭出来。男孩捏紧了拳头模仿他妈妈不敢哭出来的叫声,就像这样,嗯——嗯——

  男人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憋着笑问,你都看见了?

  男孩点点头,我从门缝里看到的。

  你为什么不进去阻止?

  我不敢。

  姓杨的经常晚上去你家?

  姓杨的昨晚没来,前晚也没来,但是大前晚来了。

  你爸爸呢?

  我爸爸去省城打工了,他是个木工。

  这件事你还对谁说过?

  妈妈不许我告诉任何人,连我爸都不可以说。

  男人充满同情地伸出手摸了把男孩的脑袋,温柔地说,想不想到我车里坐会儿?

  男孩笑着点点头。

  男孩总算搞明白男人是怎么睡觉的。他脱了鞋,乐呵呵地滚上被子,脚嗖的一声伸进后备箱里平躺下。你的床可比我的床大多啦,就是底下有点不平,还有股脚臭味。说完他哈哈大笑起来,嗖的一下把脚收回来,盘腿坐在上面,眼珠子一个劲地转,这看看那瞧瞧。副驾驶座椅上放着电饭煲、电水壶、米袋以及两三袋其他食物。你在车里做饭吃吗?男孩问。床边放着一个衣服挤出外面的大箱子,另外有个黑色的包,男孩猜测是放相机用的。相机包旁边有个手电筒、一本封面上印着裸体女人的杂志,男孩伸了下舌头,目光从女人裸露的胸部移开。男人坐在驾驶位,双腿搁在方向盘上,通过后视镜打量着男孩。之后,男人打开手套箱,从里面翻出一张有过折痕的照片。

  过来小鬼,男人转过身说,看看照片上的这个人,是不是你说的杨忠民?

  就是他。男孩指着照片里的半身像说。

  你肯定是他吗?

  那还用说。男孩幅度很大地点了下头,看着手套箱里的一小捆尼龙绳问,你就是用那根绳子勒死坏人的?

  别瞎说。男人紧张地关上手套箱,随后将照片拿到窗外,用打火机点燃。

  男孩很好奇他为什么要烧了照片,大人总是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他问,你会帮我杀了姓杨的吧?

  男人没回答,下了车,打开后车门,命令男孩也下车;随后打开副驾驶车门,从座椅下面拎出那台笨重的电瓶,同时拿了两袋薯片出来给男孩,说,薯片给你,你带我去你家,给我这台电瓶充会儿电,成交吗?

  男孩抱着两大袋薯片爽快地答应了,跟我走。

  

  男孩的家在穿过晒谷场的第三排,离小溪仅隔着两栋房子。堂屋门没锁,大约村里人白天没有锁门的习惯,乡里乡亲的,正经人家谁锁门,好像锁上大门就不是正经人家似的。男孩上前直接一脚踢开堂屋门,先是砰的一声,然后嘎吱响了两声。男孩回头自豪地向男人一笑,仿佛做了件大人才能干的事。男人站在门口看了会儿二楼上的阳台,水泥栏杆靠外侧的扶手上摆放着两个陶瓷花盆,盆里的植物看不出是什么,已经枯死了。

  地面是水磨石,打扫得还算干净。门角落里堆着两麻袋新鲜的番薯,一股新鲜泥土的气息。墙上挂着一幅相框,塞着旧照新照,黑白彩色的,一寸六寸的都有,有一张是在照相馆拍的三口之家合影,照片里的父亲看上去老实巴交,母亲年轻漂亮,怀里抱着大约刚满周岁的男孩。客厅在隔壁一间,沙发、茶几、电视,所有客厅的摆设都差不多。茶几上的果盘里放着炒熟的花生和瓜子,看上去放了有些时日,另外有几个蔫了吧唧的橘子,一瓶喝了一半的瓶装白酒。

  男孩指指电视柜左边说,插座在那。男人走过去充上电,坐在沙发上等。男孩问他口渴不渴,男人摇头,不渴,你妈妈呢?

  割稻子去了。男孩坐下来看了眼亮着红灯的电瓶问,那个东西干吗用的?

  男人点了支烟,回答,煮饭,烧开水。

  在车里煮饭烧水?

  是的。

  那东西要充多久?

  一会儿就行。

  你留下来吃中饭吗?

  不了。

  你可以留在我家吃晚饭。

  男人想问他为什么让一个陌生人来家里吃饭,他就不怕被妈妈责怪?不过联想到男孩请他帮忙杀杨忠民,他似乎明白了男孩的用心良苦。家里有个男人在,姓杨的就不敢肆无忌惮。他对男孩说,傍晚我就要走了。

  男孩垂头丧气地叹了口气。过了一会,他一脸委屈地用恳求的目光看着男人,男人躲开了他的目光。男孩更委屈了,踢了脚沙发说,姓杨的在沙发上也欺负过我妈妈。

  姓杨的怎么在沙发上欺负你妈妈?男人表情有些邪恶地问。

  姓杨的把我妈妈压在沙发上打她。

  你妈叫了吗,她是怎么叫的?

  嗯,嗯,这样叫。男孩愤怒地咬着嘴唇说,她还让姓杨的轻点,姓杨的还笑了。

  姓杨的除了打你妈,还干了些什么?

  姓杨的还脱掉了我妈妈的衣服。

  裤子呢,也脱了吗?

  男孩似乎在回忆……

  你也是从门缝里看到的?男人接着问。

  不是,我就在另一张沙发上睡觉,他们以为我睡着了,其实我没睡着,我不起来,偷偷地流眼泪了,后来我妈妈把我抱到二楼的床上,我才睡着。

  男孩说着说着眼睛红了。这时堂屋门嘎吱响了声,是男孩的妈妈,她来到小客厅门口,脸上露出一丝讶异,随后用责怪的眼神看着眼睛红红的男孩。也许是干活累了,她并没注意到儿子有什么异常。

  不好意思,我的移动电瓶没电了,借你家的插座充下电,充完电我就走。男人不自在地站起来说。早上去稻田里拍照时,他见过这个女人,卷着裤腿,穿红白格子外套。当时他还感到挺纳闷,怎么这个女人割稻比男人都快,原来是男人不在家,那么大一片稻谷,全靠她一个人割。也许有好心的村民会给她搭把手,他心想。

  你就是那个摄影师吧。女人摘下袖套对拍了两下说,没关系的,你充电吧,我去做饭了,中午留下来吃饭。

  不用麻烦……男人的话还没说完,女人已经进了厨房。他苦笑了下,心想这一家子可真够好客的。男孩拿起遥控板打开了电视,正在播《还珠格格》,可惜看了不到五分钟,响起了片尾曲。接着是一款洗发水广告,男孩转了个台,看起了《水浒传》,看得津津有味。

  米饭和霉干菜肉早上出门前已放入电饭锅设置好定时,青菜也一早就洗了,女人只需翻炒一下。家里突然来了个陌生男人,女人额外又炒了盘葱花炒蛋。不到半小时,女人洗完手,过来喊他们吃饭。男孩拉着男人的手说,我妈做的菜可好吃了。男人盛情难却,何况肚子也是真饿了,于是跟着男孩来到堂前的八仙桌坐下。女人给他盛了一大碗米饭,他说了声谢谢,便大口大口吃起来。好久没吃过这么香的家常饭菜了。为表示感谢,他给母子俩在门前拍了几张合影,又单独拍了几张,让女人写下姓名地址,说到时一定把照片邮寄给她。

  临走前,他摸了下男孩的头,在男孩耳边轻声说了句,是个男子汉就得勇敢点,保护好家里的女人。男孩刚想解释他还只是个孩子,可男人已经走远了。

  

  杨忠民被人发现背部朝天漂浮在溪里的深水区时,是男人走后的第二天下午,但也可能是当日。天晓得男人什么时候走的。那天下午村里来了三辆车,走下来一群中年摄影师和穿旗袍的中年艳妇,两只身穿红色毛衣和蓝色毛衣的贵宾犬。一群人先是风风火火去稻田里拍摄了一圈,然后又谈笑风生走进了银杏林。林中光线斜射且充足,金黄的银杏叶离别树枝飘向空中然后落到地上,摄影师们抓住落叶的瞬间充当背景,给那些艳妇们拍照,按他们的专业术语来说叫写真。村里人常常纳闷拍照和写真的区别是什么,他们笑出深邃的眼角纹说,不就是男人拍女人嘛。艳妇们不断发出啧啧的赞叹声,也不知道是因为眼前迷幻的秋色,还是摄影师们精湛的技术,或许两者兼而有之。那两只贵宾犬突然狂吠起来,这时不知道谁发出了一声刺耳的尖叫声:

  死人,溪里有个死人!

  大伙的目光一致向溪里看去,几个女人看了一眼就不敢看了,躲到了摄影师背后。那几个摄影师朝村里大声喊起来,有人吗,村子里有人吗?来人啊,溪里死人啦!只喊来了两个手里拿着竹片当宝剑玩的孩子。摄影师隔着溪问他俩,村里的大人呢?俩孩子指指稻田的方向,都干活去了。赶紧去叫大人过来,溪里死人了。俩孩子看了看漂浮在溪里的死人,矮个子对高个子说,那不是你爸的衣服吗?高个子说,别瞎说!可眼神明显是慌了。两个孩子互相看了眼,一个往村子里、一个往稻田里跑去。

  最先跑来的是小店门口那几个好吃懒做的青年,他们合伙将尸体拖上岸,平放在青石板上,发现全身已经浮肿的杨忠民右手仍捏着一个白酒瓶,拽都拽不下来。尸体散发出一种令人恶心的怪味,同时掺杂着变了质的酒精味。有个家伙忍不住笑出声说,肯定是昨晚喝得醉醺醺的,不小心掉进溪里的深水区淹死了。一个胖墩墩的女人牵着刚才那个高个子孩子号啕痛哭地朝围观的人群跑来,村民们自觉地给她让出一条道,胖女人扑上去跪在尸体旁,没一会就哭昏了过去。就在胖女人被送往医院时,男孩和她妈妈也来了。男孩看到那个高个子的孩子时,挑衅地冲他笑了一下,仿佛心里在说,活该。母子俩好不容易挤进人群里,男孩看到杨忠民手里的白酒瓶有些眼熟,好像是他家客厅里的酒瓶。他刚想抬头问女人,女人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出声,强行将他拽出了人群,匆匆往家里走。

  那天深夜男孩像平时一样,悄悄从门缝里窥视母亲的房间。靠着窗外银色的月光,他清晰地看见母亲一个人坐在床沿上发呆,眼角好像哭过,好像又没哭。母亲不知所措的侧脸使他感到了一丝寒冷,同时也让他涣然冰释,姓杨的再也不会来欺负母亲了。他蹑手蹑脚地回到自己房间,窗户没关,隐约能听见从杨忠民家传来断断续续的哭泣声,以及和尚敲木鱼的念经声。他想到了那个睡在车里的陌生男人,隐隐感到杨忠民的死可能与那个男人有关,男人是个信守诺言的好汉。他有些害怕,但更多地是暗自窃喜。姓杨的本来就该死。

  葬礼是在第三天的早晨,那天是周四,阳光晴朗。男孩像往常一样喝完稀饭去上学,走到村口的空地上,刚好碰到披麻戴孝、拿着花圈的送葬队。队伍需一直走到村外的大马路,再坐灵车去火葬场,村里只要一死人,都是这条路送走的。他看到高个子捧着遗像表情悲伤地走在棺材前面,胖女人由两个妇女搀扶着,哭哭啼啼地走在儿子后面,走在最前面的是一路敲打木鱼、口中念念有词的和尚,那是个肠肥脑满的胖和尚。男孩忍不住笑了下,因为这打破了他对和尚最初的印象。

  

  (责任编辑: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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