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期  
      新锐
丝袜与感应器
东君

  李夏豪是在大学期间开始写小说的。我读到他的第一个短篇小说《皈依》已是相隔若干年。一条老街、一个老派的理发师、一些隐晦的传闻和一片巨大的空白构成了这篇情节淡然、意韵绵长的小说。从叙事技巧来看,他是懂得经验省略带来的值得细细含玩的意味;从语言的质地来看,他应该受过诗歌语言的训练,且可以从容把持。后来我又读到他的《季红》,更是惊艳。他把社会的复杂性与人际的复杂性放进来,一点点布设小说的空间,全然不像新手。再后来,他又发我几个短篇小说和一些诗,这一路读下来,我就发现他已经有了自己的眼光和口吻,并且能用自己的方式处理一些叙事上的问题。

  李夏豪的一系列小说有一个特定的叙事场域:城乡之间。他还为此虚构了一个古老的小镇:长水镇。他就写那些居住在长水镇或离开长水镇的人,笔触不离日常旧观、凡人俗态。他在一篇创作谈中说:“我小时候住在乡村,只有村口有三家店铺,一家是一个小卖部,一家是一个赤脚医生开的小诊所,夹在中间最小的那个铺面就是理发店……后来村子消失了,是拆迁。我生活的场景变成了街道,当时负责拆迁的工作人员劝每家签字同意的时候总会有一句话:‘拆了你们就是城里人了。’这句话好像具有魔力,我不确定是不是它促使大家都签了字,但是大家听到这句祝福都会喜笑颜开。”

  李夏豪跟笔下那些人物一样,曾寄身乡村,但拆迁之后,一夜间就变成了“城里人”,这里面多少有点魔幻的感觉。现在,他已住到二十四层楼,离地百尺,离那些记忆中的乡村场景也日益遥远,回过头来描述脚下的那片土地,则需要把空间转换成时间。作为一个小说写作者,他在叙述中找到了一个相应的位置,由此拉开了作者、叙述者与人物之间的距离,仿佛他就站在二十四层楼的高度打量着每一个人物。无论是《皈依》,还是《消失的儒艮》,他采用的都是俯瞰的叙事视角,聚焦主要人物的同时,偶尔会朝次要人物身上扫一眼。另一方面,他在小说中打开了一扇小窗,把街市的声音接引到了平和的叙述之声中,一条街,一些人物,就这样开始动起来。这些人物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平凡、卑微,所有的努力就是为了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季红》中的女主人公季红是个性工作者,《消失的儒艮》中的梅友和张敏是灵活就业者(兼灵活居住者),《火苗的葬礼》中的马肃和王勤是五金杂货店小老板,《皈依》中的毛归国是个理发师,他们都有各自的困境,也有试图摆脱困境之后流露出来的勇气与无力感。

  这里就以《消失的儒艮》中的梅友为例吧。

  长水镇人梅友,是农民梅志的女儿。每次下地,她都害怕蚂蟥叮咬,思前想后,最终还是穿上了父亲给她买的长筒丝袜。有了这双长筒丝袜,她就跟别的下地的女孩有了区别。看得出来她与土地虽然仅隔一层丝袜,却像隔着一堵厚厚的墙。她与这片土地的关系是若即若离的,与父亲的关系是亦亲亦疏的。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身上的那个“自我”慢慢出现了。她知道这片沉默的土地就像无能的父亲,丝毫不会改变自己的生存状况与命运,因此,她常常会想到出走的母亲。“有一日父亲正坐在门栏上抽烟,接到一个电话后,搓了搓手,叫来梅友走到跟前,说他的母亲也消失了。虽然梅友语文成绩不好,但也听出两个消失是不一样的。”“消失”这个词正是解读这篇小说的关键词。梅友自小就敏感多思,她一直在思考母亲“消失”的原因。她猜测母亲的气味是海的气味,只因为她留下许多T恤,图案大多与海洋生物有关。她甚至想象,母亲离开她的时候也是穿着那些T恤中的某一件,去往一个有海的地方。如果说那种始于丝袜的隔膜已渐渐转变成她与父亲以及周遭环境之间的隔膜,那么,她穿上母亲穿过的那些绘有海洋生物图案的T恤,则是出于一种遥远的亲近:与其说是对早已“消失”的母亲的无限亲近,不如说是对外面那个广阔世界暗生向往。

  对于父亲梅志来说,梅友的出走也是一种“消失”。但在梅友看来,这不是“出走”,而是“走出去”。她去上海谋生,仅仅是想改变生活、改变自己。在昔日工友张霞的介绍下,她背着男友张敏偷偷关上门做起了网络直播。她在乡村学会了原始单纯的生存技能,也学会了自我保护意识。因此,她就像用丝袜保护自己的双腿免受蚂蟥的侵害那样,也在生活中小心翼翼地规避一些可能带来的意外的伤害,比如来自情感方面的伤害。

  生活中的梅友也开始讲究情趣了。她分得出白墙的白与白玉兰的白有着怎样的细微差别,她也懂得镜子放在身后如何起到全方位展示自己的作用。白玉兰、镜子、海洋图案T恤、丝袜之间没有解释性的联结,但我们可以感受到这些意象的微妙之处。当她再次穿上丝袜做网络直播,丝袜给她带来的不是一种安全感,而是一种可以直接变现的性感。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梅友在直播中化名“儒艮”的时候,他的男友张敏(一个送外卖的骑手)则化名俊生,悄悄介入她的直播生活。于是,两个生活在一起的人,就在另一个虚拟空间以不同的身份发生了碰撞。说实话,我读到“儒艮”这个词时,并不知道它是何物。小说里说,儒艮是一种海牛。我在上网搜索这个词条时,看到这样一份科学调查报告:20228月,儒艮在中国已经功能上灭绝——这意味着“它已不再能自我维持生存”。

  

  与《消失的儒艮》不同,《火苗的葬礼》采用的是一种限制性视角。小说的开头部分通过间接叙事,以一种近乎平静的语调描述女主人公王勤如何整理一些没有被火烧毁的剩余物品。我们不知道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唯独可以确定的是,她在整理物品的过程也是在调节情绪,开头的语言节奏是舒缓的,这就给小说定了基调。

  关于那场火灾,王勤没说,她的丈夫马肃也没说,作者在前面部分几乎是一笔带过,随后就把场景转换到马肃舅舅的灵堂。在守夜的时候,王勤才开始讲述火灾的起因与经过。然后就写到了另一个与火有关的场景:一名道士带着亲眷们把纸钱、纸船、纸楼等拿到河边焚烧。那时候,映现在王勤眼中的是一团火,浮现在她脑子里的则是另一团火。在两团火之间,她渐觉生活的沦晦。对那家经营二十年的五金杂货店,我们俱莫得详,但可以看得出夫妇俩对它是有感情的,尤其是王勤,她一直琢磨着如何翻身。小说从头至尾,一直围绕着两团火来写,仿佛让我们看到了女主人公内心深处那团不甘就此熄灭的火焰。

  小说中有一个细节,看似闲笔,却有意味:一个小姑娘站在电动扶梯上告诉妈妈,她发现了扶梯上升的原因是电梯口有感应,有人走过,它就会加快速度,没人它又会慢下来;但她只要跳过感应器,电动扶梯就不会做出相应的反应。她为自己发现这个小秘密得意不已。等母女俩离开后,王勤也忽发童心,照着小姑娘的说法跨过扶梯,试了一下,但没成功。但在扶梯上升的途中,她似乎体味到了什么。

  这时候,我相信作者在暗中启动了一个善解人意的感应器。他要让笔下那个被生活击垮、逐渐消沉下去的中年妇女终于跨了过去。如果那个小孩子坐电动扶梯纯属好玩,那么,王勤在那一瞬间跨过感应器,不啻是一种心理暗示:这是一个举步维艰的人所能做的一点点试图改变现状的努力。这一小小的举动尽管丝毫没有改变她的困境,但她还是试着这样做了。

  因此,我也相信,作者的手头也有一个看不见的感应器,可以作用于叙事的闭环控制,据此他知道如何控制节奏、如何展开叙述;精确度高不高、稳定性够不够,也都在可控范围。在此,作者尽管没有把自己的存在感投射到小说人物身上,但他还是以叙述者的身份,与这些人物一同置身困境,并且设身处地为他们寻找出路,正如在《消失的儒艮》与《火苗的葬礼》这两篇小说中,他与梅友一同出走,寻找理想的生活,也与马肃、王勤夫妇一同经历火灾和葬礼,在他们身后安放一个可以平缓抵达的远方。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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