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4期  
      实力
占卜者说
何凯旋

 

我们家在我爹辈份上不在哈尔滨,在延寿县王家窝棚村:大概早先有王姓人家逃荒逃到那里,那里荒无人烟,他家遂盖起一间窝棚。比如李家磨房村,胡家牛棚村,都是这么来的。我家不姓李不姓胡,我家姓赵,我爹叫赵光腚,穷得穿不上裤子的意思。我家兄妹七个,四个小子三个姑娘,加上我妈,我爹穿不上裤子理所应当。但他没有气馁,养了两百只小鸡,卖鸡蛋养活我们七八个孩子。没过多久,村里闹土改,前三年划成分,村委会一算账,两百只小鸡能下多少蛋,鸡和蛋一共能卖多少钱,白纸黑字张榜公布,贫雇农们掐指一算,觉得光腚家挺有钱啊!纷纷举手表决,把我爹举到民族资本家杠上。我家的成分也因为两百只小鸡成了民族资本家。

我大姐用民族资本家的钱念完三年私塾,来到哈尔滨,在一家铁工厂当童工。不到一年赶上一九四九年,新政府开办完全小学,张榜招聘小学老师。我大姐靠念三年私塾的功底背完《道德经》背《织女歌》,吐字清晰,声音嘹亮,赢得穿长衫考官的频频点头。新政府干部没有点头,却皱了一下眉。我大姐灵机一动,把沿街标语口号背诵成一首诗,赢得上下左右一致掌声。我大姐站在牙牙学语的儿童前面,教完“四书五经”教标语口号,嘹亮嗓门受到赞扬,把我家迁到了哈尔滨。我大姐一抽身离开学校,奔赴象征光明前途的团市委,当上宣传干事,手持纸做喇叭筒,身穿灰色解放装,护送志愿军奔赴鸭绿江。一路上喊口号背快板,给战士鼓劲加油,抵达钢筋大桥下面时,嗓子哑得像蝉嘶,发不出声音来,光剩下嘴动,表示还在喊口号。党组织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火速宣布我大姐成为预备党员。正式宣誓前一夜,查看一下档案,发现民族资本家成分,我大姐的光明前途就搁浅了下来。随着年岁增大,团市委位置开始动摇,开始往下出溜,市里出溜到区里,区里出溜到工厂,在工厂当宣传委员,十几年前下岗,在透笼街早市上卖针头线脑,嘹亮嗓门跟当年一样。其他几个哥哥姐姐,因为我爹成分高,没入过团没入过党,小组长没有当过,但他们没有气馁,用党团员标准严格要求自己,没有染上不良习性,继承了我爹善于思考的优势:大哥考上哈尔滨师范学院,要求二哥超过他;二哥超过了他,考上东北工学院,要求老三超过他俩;三哥感到压力,临阵怯场,考取了黑龙江大学。二姐和三姐在三兄弟相互施压期间,分别考取老大老二的母校,毕业后当上教师当上技术员。我本应该一九六八年毕业于哈尔滨第三中学,念到高中二年级,差一年高考,“文化大革命”爆发,停学回家闹革命。我喜欢杨朔散文喜欢郭小川诗歌,立志考取一流文科院校,毕业后好站在大学讲台上教授散文教授诗歌,可惜这成了我没有实现的理想。

 

这样算起来,以我爹为轴心的家庭成员当中,我爹我妈不认识字,我大姐念过几年私塾,我念到高中二年级中断学业,我们三人不是知识分子,其他人都是“文革”前毕业的大学生,学的都是理工科,是国家承认的知识分子。我对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理解,是通过我哥我姐认识到的。他们不比我大姐智力差,比她聪明,比她有逻辑脑瓜。说话一套跟一套,一环扣一环,螺丝上的螺纹一样清晰,毕竟学的理工科,做到这点理所当然。和我大姐不一样地方是,他们个个不通人情世故,不会手持纸喇叭上街当宣传委员,不会把自己嗓子喊哑,反过来端着文化架子,觉得自己不是平常人,一副傲慢无礼的样子,瞧不起老百姓。当然最先瞧不起的是我,跟我说话拖着长腔,手背到后面,眼睛藐视,不等我说完话,断言我说话啰嗦,没有条理,不再理我。他们在一起也不含糊:你物理来我化学,眼睛瞪着眼睛,哪个也不甘示弱,要吃了谁一样,没有人间烟火味。我看了直迷糊,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总躲着他们。他们也不愿意搭理我,更不要说搭理别人了。满世界光剩下自己,自己高人一等,一览众山小。有一点特别突出:特别要求进步,特别想加个官进个爵,紧跟国际国内形势,跟得那么机械,像解高等数学微积分,照着本本来,不用良心衡量事物,聪明才智没用在正地方上!那时候没正地方用,不讲究科研,不讲究实际,运动接着运动。为表示跟民族资本家划清界限,他们一个比一个积极,比着整人,比着画圈圈画道道。在外面成分高,折腾不起浪花来,就回到家给老爹糊一顶纸帽子,写上“打倒民族资本家赵光腚”,开家庭批判会,争相发言,比赛谁界限划得深刻,谁浪花翻腾得高。我爹年事已高,站在三尺多高的大板凳上,戴着纸帽子,瘦弱的身体摇摇晃晃,不敢看他们。我妈阻止不了高昂的口号声,气得浑身打哆嗦,嘴里吐出白沫子,躺在地上抽风。我抱着抽风的妈妈,望着摇晃的老爹,开始瞧不起他们。我不如他们有文化,不想加官不想进爵,亲情上我比他们懂得多,起码我不会给自己爹糊纸帽子,横竖是自己亲爹,血肉之亲,我们的根本,没有他哪有我们?这是常识!不是瞎整着玩的,违背天理啊!我也就不愿意理他们,躲着他们不看他们斗爹玩。要不是遇着那个时代,不是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每个运动都是人整人,而像现在讲究科学技术,把科学技术当成第一生产力,他们就不会这个样子,应该是好钻研的好人,人呆一些,傲慢一些,不通人情一些。搞发明创造行吧?争当陈景润行吧?起码不会妨碍别人,不会落下一身整人的毛病。今年我二哥六十五岁,退休到私立学校教语文,脑袋上没有一根头发,跟戴了不锈钢套似的,回到家里没别的话:今天把新上任的女教导主任整得哭哭叽叽的,昨天纠集没长上工资的老师把校长整得背过气去。说起整人时那手舞足蹈的高兴劲,比长几级工资都兴奋。这个毛病落下了根,这辈子改不掉了。

我那个二姐,我二哥母校东北工学院毕业,分配到富拉尔基重型机械厂的理工科大学生,他们的习性在她身上表现得最突出:快四十岁人,脸色憔悴下来,没有找到对象。论模样论文凭都不差,就是瞧不起人,尤其瞧不起比她学历低的。问她什么原因,她皱一皱眉头,撇一撇嘴巴,一脸愁容地说,没有合适的。像一只金凤凰,站在鸡群里,那个屈呀!什么叫没有合适的?重机厂坐落在齐齐哈尔东北部的盐碱滩上,建国初期国家设立重工业基地,苏联专家帮助建设而成,是全国数一数二的大厂,正式职工几万人,大学本科毕业生一千多人,哪能没有合适她的对象?我不相信!是她自己有毛病!她非要找比自己学历高,最好是留苏专家,有与众不同的经历,都成自己美事啦!她处过一个对象,是一个中专生,带来过我家一趟,人长得干干净净,文质彬彬的,给我家扛来一只火腿。那年月,一只火腿值好些银子啊!我和他一起喝酒,觉得他人挺不错,稳当谦虚,眉清目秀,说话有板有眼。我们一起唠家常嗑儿,他讲打河南农村考上中专,光脚板背一袋地瓜去学校报到的情景,听得我挺感动,眼圈红了。我二姐站在一旁,听我们唠这些嗑儿,我眼圈红了听不下去,她抱起胳膊藐视我们,把我们打中间分开,问我懂H2O懂电解铜吗,我没有明白怎么回事,没有说话。她转身问对象懂这些吗,对象也被问愣了,没有回答。她说我看你不懂!你们只懂张家长李家短,你和他一样,她指指我,一个白薯!又指指人家,又一个白薯!两个白薯加起来等于一袋地瓜片儿!人家受不了这般侮辱,跟我握一握手,满脸通红地走了。我二姐抱着膀子冲人家背影嘿嘿冷笑一阵,撒腿把人家追回来,硬生生地让人家把火腿扛走。

一九七二年春节,我二姐回哈尔滨过春节,好端端一个团圆节,被她闹得乌烟瘴气:吃几口饭扔下筷子,指着这个鼻子说白痴,指着那个眼睛说笨蛋,踮起脚尖转圈跳忠字舞,跳到后半夜,跳得汗珠子直往下淌,还不让家人吃年夜饭,冲墙上的毛主席像撇着胳膊甩着脑袋说:您老人家是我心中的红太阳!我要嫁给毛主席!我妈吓得关上窗户板拉紧门缝,实在被折腾得没办法了才说:你这不是猫闹秧子吗!找不着汉子想汉子别说反动话,说反动话不是糟害我们全家吗!我嫁给毛主席错了吗?她不检讨自己的错误,反而严厉质问我妈。我妈哑口无言,浑身打哆嗦。她更觉得自己了不起,圈儿转着转着,忽然一弯腰,打床底下拽出纸帽子,扣到我爹的脑壳上,让我爹给毛主席像鞠躬赎罪,说鞠一百个躬赎罪她就不是民族资本家女儿,就是毛主席媳妇了。我爹没有办法,照她说的鞠躬赎罪,她在旁边数数。我妈望着这一情景,哆嗦得更厉害,咕咚一声倒在地上,口吐白沫抽起风来。他们对这悲惨情景视而不见,继续紧跟时代脚步,在家里显示自己的进步,折腾民族资本家老爹,开家庭批判会,争相念发言稿。我妈每回抽一次风,但无济于事,转年我爹就被他们折腾死了。临死前叫我手捧毛主席像站在病床前,他瞅着主席像问主席:毛主席呀我怎么养了一窝冤家啊?!问完让我扶下床,给毛主席磕一个响头,在我怀里耷拉下脑袋,眉头到死都没舒展开。我妈连抽了三天风,嘴里叨咕着冤家冤家,流下来一嘴接一嘴的白沫子。冤家们很快有了自己的家,原来的家里就剩下我妈和我。我陪我妈住在工业大学附近的吉林街上,一幢带院子有丁香树“毛子”房,解放前流亡哈尔滨的白俄盖的,有酒窖有神像台,没了俄罗斯后代。我妈抽风的病再没有好过,频频犯病,清醒时总愿意问我。

我妈问,老儿子你不会像他们一样吧?

我说,我不会。

我妈问,你不会忘记你爹吧?

我说,我不会。

我妈放心说,你不能整天老陪着我。

我说,我听妈的话。

我妈说,你上班去吧。

我说,行,我上班去。

我陪我妈在家待了四年,在她的再三催促下,进汽车公司下面的修理厂,穿上卡其布工作服,当上汽车修理工,整天抹得油脂麻花,检修拖进库的公共汽车。一帮大姑娘小伙子边干活边讲荤故事,黄昏来临意犹未尽,到附近小饭馆喝酒讲故事。我怕我妈孤零零在家,回家晚了着急犯病,没有陪他们喝酒听故事,到南岗报刊门市部买上当天报纸,回到家看看报纸练习写写作文,经常写一些稿子什么的,抒发一下工人阶级革命豪情,其余时间陪我妈说话,缓解一下她的紧张情绪,伺候她先睡下,我再睡觉。我姐他们来,我妈害怕他们,浑身打哆嗦,我把她扶到另一间屋里,关上门,拉上窗帘。他们看不见我妈,拿我撒气,看见我写革命豪情作文,讽刺我考不上大学,拍起马屁来一个顶仨。我不理他们,把作文投到离我家一街之隔的报社,自己没进过报社大门。七十年代的报社编辑记者,跟我姐我哥他们差不多,文化水平没有他们高,都是写批判稿进去的力工钳工,水平没长进多少,戴上带把儿贝雷帽,就端上大记者架子。我受不了那些居高临下的派头,遇见他们就感到头晕,投完稿不想结果,权当自己业余爱好,回到修理厂开玩笑听荤故事,工作不觉得累,脏活累活抢着干,心情非常愉快。愉快心情延续到下班后的黄昏时刻,落日挂在索菲亚教堂的尖顶上,这是惟一没有被砸烂的东正教教堂,五座相同模样的教堂被造反派砸烂了。造反派根红苗壮,力气用在捣毁教堂上,不用在自己老爹头上。我站在黄昏的街头,破败的教堂让我触景生情:小时侯我去教堂做礼拜,进去分得一块奶油蛋糕、一顶纸做小红帽、一截点着的红蜡烛,望着粘上米字纸条的玻璃窗,背诵《圣母玛利亚》。这些已不复存在,变成一片废墟。由此联想到我那倍感压抑的家庭:教堂是流亡白俄资本家建造的,我家是我爹建造的。养两百只小鸡的民族资本家和盖教堂的外国资本家一脉相承。雄伟教堂不在话下,不堪一击的家庭就更不在话下了。这么一番联想,心里得到很多安慰。安慰之余,更加留恋工厂的火热生活:领导害怕挨批,不敢有架子,主动和工人打成一片,工人加班加点不计报酬,出汗出力天经地义。我体验到劳动快乐,所有经脉由此打通,可以解除烦恼,可以悟出道理。我对我哥我姐的进一步认识,就是在劳动快乐中领悟到的:他们其实没什么章程,别看他们是大学生,在家里比比划划,争相给自己老爹戴纸帽子,出门肯定不会说话,跟人家说物理说化学谁听呀!说别的不知道怎么张口,驴唇对不上马嘴,缺少平常心,缺少大众情趣,大众的普通情感,自己把自己架了起来。你不理人家人家也不理你,你有水平,你得会说话,把水平变成普通话告诉大家,大家觉得有道理,觉得你敬人家一尺,人家才敬你一丈哪!才能为你举手表决,你才进得了爵当得上官。简单道理没有学会,把书念偏了!这个大学毕业那个大学毕业,不与工农兵结合不行,我认为毛主席说得没错:走与工农兵相结合的道路才有出路!多简单多深刻!我也愿意看书看报纸,愿意关心国家大事,不忘民间小事。工作之余坐在太阳底下和师傅们唠家常嗑儿,张家烦恼李家心病,原来都不比我家少,心胸豁然开阔,觉得生活啊你吧嗒吧嗒嘴,是这般有滋又有味。

 

我用开阔的心胸回头想起我二姐:一个人出门在外,孤孤单单,不会与人相处,像我妈说的想汉子闹秧子,在外面闹秧子谁听你的!没人听就自己嘀咕自己听,等于自己闹自己。时间一长,自己禁不住自己闹腾,弦就断了,精神就崩溃了。崩溃的二姐回到家里,跟我妈面对面地傻笑,家里成天两个疯子脸对脸……这样的情景叫我想起来特别害怕。

改天我跑到汽车公司劳资科打听把我二姐调回哈尔滨的办法。劳资科的同志跟我介绍,两座城市间的干部调动归省委组织部管理。省委大楼在南岗区繁华的花园街上,巍峨大楼像《列宁在一九一八》里的克里姆林宫。我没想过走进巍峨的宫殿,但为着我二姐的事,我决定闯一闯克里姆林宫:洗一个热水澡,换上熨好的毛蓝制服,来到巍峨宫殿的岗楼跟前。两个戴领章帽徽的解放军战士,手握钢枪问我找谁,我说我找组织部部长,他们看看我的衣着让我进去。里面安安静静,种着好多丁香树,开着好多丁香花,来往的行人都穿着藏蓝色中山装,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我扣严实风纪扣,走进大楼。楼道呈拱形,幽深且幽暗,门上钉着门牌。我在二楼找到组织部门牌,又往前走,找到部长门牌,我推门进去。屋里橱架高耸,椭圆形玻璃窗上拉上了深蓝色窗帘,阳光透过窗帘照到暗红色的地板上,像楼道一样幽暗。幽暗尽头摆着宽大的办公桌,桌后面坐着面容模糊的中年干部,戴着宽边黑框眼镜,抽着白杆卷烟,在烟雾中处理满桌文件。他抬头问我找谁。我说找部长。他说我就是部长。我坐到部长对面的沙发上,感叹道:屋子真大呀!部长没有理会我的感叹,严肃地问我有什么事。我要求部长把我姐调回哈尔滨。部长问我姐怎么回事,为什么要调回哈尔滨。我说我姐四十岁,没有找到对象,调回来好让全家人帮她找对象。部长一听扑哧笑了,指指地板上崭新的帆布麻袋,问我看没看见这是什么,我说看见了这是麻袋,他说不是麻袋是一天收到的商调函,一个月要用大卡车往造纸厂拉一回,都是正当理由要求调动,没有要找对象要求调动的。这哪能成为调动理由!我一听也笑了,知道自己太冒失,冒失得可笑。部长没有生气,还在看着我笑,笑容亲切,不像我哥我姐藐视我的冷笑。我这么一发现,立马就明白了他们提不起干的原因,情不自禁地跟部长说起我的家事,说起他们的表现,说我对他们的看法,最后我说他们不行啊,永远没有希望,得像部长这样和蔼可亲才有希望,他们永远不会,所以永远提不上来。部长听了,呵呵一笑,放下手里的文件,上身仰到椅背上,抖着两条腿,听我天南海北地聊起来。我聊自己看到的事,自己想到的事,事事比较得出的结论,一五一十都跟部长说了。部长听得入迷,不时点点头,表示同意我的一些结论。我受到鼓舞,一股脑儿把自己做工听到的荤故事,加上师傅们的烦恼和心病,统统变成笑话讲给部长听。部长听得捂住肚子,趴到办公桌上笑,笑岔了气就挺起胸膛来顺气。我看见部长这样舒服,越说越上瘾,慢慢站起来。下属来部长办公室请示工作,部长不让我离开,让我坐下来等着。他处理完事情,下属离开,就让我站起来继续讲故事。我站起来后觉得屋里太暗,上去拉开窗帘,阳光哗啦一声照进来,屋里亮堂无比。拉上拉上,部长捂住脸感到不舒服。我赶紧拉上窗帘。部长不像刚才那样发笑了,开始严肃地问我一些尖锐问题:刚刚掉到温都尔汗的林彪你怎么看待?我脑子里特别明亮,一闪一闪都是灵感,我没加犹豫地说:林彪跟我姐一样。部长嗯了一声,脸色严峻起来。我说部长您别生气您听我说,我姐是自己架着自己琢磨对象,林彪是别人架着琢磨主席位置,老觉得自己天下第一,怎么得不到主席位置?落得个自己折腾自己的下场。折腾来折腾去,自己顶不住了,脑袋里的弦断了,弦断了精神崩溃了!哈哈哈,部长放声大笑起来,高,冲我竖起大拇指,在椅子上不断颤悠着身体。我们一直聊到天黑,大楼没有人了,分手时间到了,部长拍拍我后背,让我有时间再来。我连续去了几趟,在部长上班时,在拉上窗帘的办公室里面,部长放下满桌文件,让我沏上一杯茶,我喝着茶水继续说自己的故事、自己家的故事、师傅家的故事。部长愿意听工人家里的故事,愿意询问故事里面的生活场景:那些人怎样起居怎样吃饭,特别愿意打听老少三代同居一室,晚上怎么睡觉的问题。我跟部长描述:上铺住着父母,下铺住着爷爷奶奶,孩子住在壁橱里长大的真实景象。那夫妻生活怎么过?部长问到关键问题。我卡壳了。我还没有结婚,我说。嗷嗷嗷,部长很理解,点着头,用手指头擦着眼镜片,唏嘘半天。我越发觉得部长是个好部长!挖空心思收集工人家里只鳞片爪的细节,添油加醋变成有头有尾的故事讲给部长听,渐渐忘记回家陪我妈说话,整天想着为部长搜集故事,部长让我有空到他家里去一趟。我想部长是让我给他家的其他成员讲故事,让他们分享他得到的快乐。我高兴极了,终于打听到老少三代同居一室,客车司机躺在汽车底下换底盘螺丝,卖票年轻新媳妇把工具比喻成心照不宣的想法,传递一件工具比喻一句想法,两个人一问一答,传递到螺帽螺杆的时候,女的说我要你的螺杆儿,男的说我要你的螺帽儿,钻到汽车底下,天当房地当床,螺杆螺帽扣在一起睡上一觉。晚上换一身新衣服,买上一条冰帆牌卷烟。部长家住在松花江畔的红霞街上,一幢临江而立的俄式小二楼。我踏着旋转楼梯上去,部长坐在有壁炉有烛台的客厅里,像坐在办公室里,落地台灯的阴影罩住他的脸,新沏的茶徐徐冒着热气。没有听我讲故事的其他人。部长没有办公室里的笑脸。我坐下来看一眼灯影中的部长,跟在办公室里一样看不清面目,两个眼镜片在灯影下反射出亮光。部长很严肃地对我说:从我们交往这么长时间来看,我发现你是个口才出众的人才,冲你是人才方面我给你姐办,冲你姐找对象方面我不给她办。我说部长不给我姐办了?我都忘了这件事,我给部长讲螺杆螺帽天当房地当床扣在一起睡觉的故事……我没有忘了这件事,部长郑重地告诉我,但以后不希望我们再接触。部长强调完,哗啦哗啦地翻报纸,再也不说话。我还想给部长讲螺杆螺帽扣在一起睡觉的故事,部长不让我讲,我才主动站起来,部长没有站起来。我从红霞街走到人头攒动的中央大街上,走在发亮的长条石上,一门心思牢记部长的音容笑貌,前面行人看不见了,还在一直走一直记,走到后半夜回到家里,躺在床上继续牢记部长音容笑貌,怎么也记不清楚。我还是很听话,再也没有去过红霞街,再也没有去过部长办公室。

 

我二姐拿着省委组织部的调令调回哈尔滨,分配到轴承厂,进入技术科,当年就处上了对象,也是“文革”前毕业的大学生,原先在桂林兵工厂工作,两派发生武斗,他带头制造火药枪,出售给对立的两派,从中赚取制作费,结果闹出人命,挂牌子游街开除公职,定为现行反革命分子,判四年有期徒刑,刑满释放后押送回哈尔滨老家,变成城市无业游民,靠做大衣柜勉强为生。我二姐开始有几分顾虑,但又想这个人胆大包天,胆敢在枪林弹雨中做生意,一定经历不凡,肯定与众不同,同意见识见识做生意的反革命分子。俩人一见面,你说你是大学生,我说我也是大学生,你说你是学工的,我说我也是学工的,你说你四十岁,我说我四十五岁。完了开始炫耀彼此不同凡响的经历,竟然达成共识,四目相对,刺刺拉拉放出电流来。我二姐被电得不嫌他是反革命,他被电得不嫌我姐老。两个人甜甜蜜蜜,整天挎着胳膊轧马路。哈尔滨所有的马路轧完了,回到屋子里登记结婚。

我二姐结婚有了孩子,我妈没有操心事也不再犯病,我下班陪我妈坐在院子里,看看当天报纸,写写自己喜欢的作文,抒发一下自己的思想感情。我的思想感情这个时候特别丰富,光阴不知不觉过去十年,报纸上不再喊口号、不再歌颂白卷先生张铁生、反潮流革命小将黄帅,开始进行真理大讨论,宣扬歌德巴赫猜想科学家陈景润,得出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的伟大真理。我哥我姐的身价提高了好几个档次,当上讲师当上工程师,不再在家里搞大批判,不再想加官进爵,不再争论物理化学,开始叨咕外语单词,头发不再是分头,梳起了背头,塑料眼镜换成了琇琅镜框,彼此间矜持而又严肃,像很有成就的知识分子。我望着家里的崭新面貌,替他们高兴,替这个时代高兴,想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任!写下一首诗:《我为春天放歌喉》。啊,春天来到了,我家花朵盛开了——我把诗朗诵给二哥听,让他分享我为他们高兴的心情。他打断我的朗诵,问:这是诗吗?我说:是诗!他说:你这是屎!我不懂他为什么把诗说成是屎。他跟我讲平平仄仄平。我没有理会。他问我春天来到与你有何相干?我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任。你是母卵你知道吗?他问我。我不懂什么是母卵。他说是蛤蟆骨朵儿幼卵。我是蛤蟆骨朵儿幼卵你们是匹夫也行!我告诉他。我们岂是匹夫!我们是栋梁之材!他说到栋梁之材时活像希特勒,鼻子和眼睛一起乱动弹。我躲开乱动弹的希特勒,来到院子里,躲到丁香树后面,等他转悠一圈儿走了,回屋抱起浑身发冷的老妈妈,把她抱到院子里,让她晒太阳。我妈晒足太阳,指着结满粉红色花骨朵的丁香树,说我小儿娶到丁香花骨朵这么好看的“二毛子”丫头该有多好啊!哈尔滨大街上那时候能见到混血儿,我们称混血儿“二毛子”,流亡白俄和当地中国人生出的后裔:黄头发白皮肤,个头高挑,蓝眼睛往里扣着。姑娘更是别有风韵:黄头发自来卷成大波浪,高鼻梁往上翘翘,屁股往上翘翘,胸脯往上翘翘,走起道飘在云上,不像走在地上。我附和着我妈说:您老人家抱上第三代混血大孙子,飘在云彩上。嘻嘻嘻,那你妈能活一百岁!我妈窝下头笑得像小孩。我看着变成小孩的妈妈真高兴。哎——做梦呀!我妈察觉到自己是在做梦,开始一声声叹气。我又哄我妈,把她哄睡着,抱回屋里,想起这么多年来,除了我妈精神好时为我做梦娶媳妇,家里没人跟我提这桩事儿,我没有觉得怎么委屈,觉得自己挺充实:有老妈妈守在身边,有固定收入,天天买几份报纸,买我和我妈吃的饭,月底剩下十几块钱存起来。修理厂接纳完返城知青,接纳待业青年,人数增加活儿没有增加,整天班变成半天班,我上完上午班,中午十一点下班,工作轻松不用出汗不用洗澡,领到八十二块钱工资,到南岗报刊门市部买当天报纸,乘十一路公共汽车回家陪伴我妈,写一写工厂提倡技术革新提倡淡泊名利淡泊享乐的作文……充实生活延续到我妈八十四岁去世:一九八八年四月十七号,又一个丁香花绽放的春日。我哥哥姐姐到齐了,我妈不能说话,眼睛没有闭上,瞪着他们不再害怕。他们伸过脑袋,问惦记他们中间的谁,我妈一一摇头,他们把自家孩子推到前面,问惦记孙子中间的谁,我妈一一摇头。问惦记房子归谁所有,问惦记回王家窝棚村和我爹合坟?我妈都摇头否定,瞪着的眼神更加焦急,焦急得穿透他们的身体。他们闪开身,我妈看到我。我坐在后面的小马扎上,扎着一匹纸马驹,我妈过世后我要把马驹烧掉,让马驹驮着老人家上天堂。我妈盯住我,身子想起起,没起来又跌回床上。他们问起我的情况,问到托他们给我找媳妇的时候,我妈猛然抓住我二姐的手,用劲点了一下头,溘然长逝。长逝后她也没有松开二姐的手。

我已经三十四岁。我二姐为摆脱我妈去世时抓住她的手不放、给她心理上造成的阴影,第二天出完殡,戴着黑纱到轴承厂对面的被服厂给我找媳妇。我没有当回事,被服厂厂长当回事。厂长问给谁找媳妇,我二姐说给我弟弟找媳妇。厂长问找什么条件的。我二姐说找最丑的,越丑越好,最好是没有工作。厂长问是真的吗?我二姐说当然是真的。厂长问是你亲弟弟吗,我二姐说当然是我亲弟弟。厂长问怎么能给亲弟弟找丑媳妇。我二姐说他又不是大学生,还能找什么样的媳妇。厂长说那也不能越丑越好啊。我二姐说像他这样的条件,家有丑妻便是福!厂长不再说什么,抬手指着被服厂门口晒被服的女工,问我二姐看行不行。我二姐看看她,说看上去挺黑的,骨头架子挺大的。厂长说是刚来的临时工。我二姐说临时工等于没有工作,好。厂长说她家在吉林省珲春市下面的农村。我二姐说农村人实在勤快能干活,好。厂长说她姓康,叫玉花。我二姐说玉花有花又有玉生活不用愁,好。厂长说那我去说说看。我二姐说成,就是她了!

我妈去世后第三天傍晚,我躺在床上怀念我妈,整个人处在一个低潮期,不愿意说话,觉得她老人家还活着,闭上眼睛,她便历历在目。我二姐带着康玉花进来,我正望着我妈,我二姐喊我我没睁开眼。你们谈谈吧!我二姐撂下话走了。我待半天睁开眼,觉得眼前多了一个人,又闭上眼睛看我妈。她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我在屋子里待到天黑,又待到天亮,躺的姿势没有变化。天大亮时康玉花又来了,我打量一下她,没觉得怎么特殊。她倒很大方,看出来我心情不好,帮我收拾了一下屋子,给我妈遗像前点上一炷香,跪下来磕一个响头,坐到我面前,等待我发落。我说你走吧,她站起来往外走,我说你回来吧,她转身回到我面前坐下,等待我发落。以后她天天来看我,临走时等我叫她下次来她才走,忘记叫她下次来,她就主动请示我还来吗。我们之间再没别的话,只记得她来来去去,都是经过我批准的简单过程。

一个星期以后,我佩戴黑纱去上班,中午下班夹几张报纸走进吉林街,远远看见康玉花杵在大院门口等我下班:上身穿着米黄色西服,脖子上扎着天蓝色镶金丝线头巾,手里拎着一三角兜豆角茄子。院里的孩子围在她周围仰望着她高大的个头,拽一拽她的衣角,也没反应。我发觉她真高,足足一米七几的个头,黑脸皮黑脖子,黢黑而高大,像进城卖鸡蛋的农村妇女,没有姑娘模样。我身上打了一个激灵,感到特别羞愧,想绕道躲开,她已经看到我,冲我举起了满兜子的豆角茄子。我只好低头走过去,打开门,没有理她,躺在床上看报纸。她到厨房里做好茄子炖豆角,端上来自己不吃,看着我吃。你怎么不吃饭?我问她。我在被服厂吃完饭,过来专门给你做饭吃,她回答我。我吃着饭给她念报纸正版的新闻、版缝的广告,念完副刊上散文,自己吃完饭,她没有反应,我问她听懂没有,她说那啥。什么是那啥?我听得糊涂。那啥!她又说一遍那啥,黑脸上没有表情。我不再理她,倒头睡觉。睡着又看见我妈:我妈八十三岁,满头银发,坐在院里的小板凳上,把韭菜一根一根择干净,包完饺子等我下班煮饺子。我们娘俩吃完饺子,我妈累了,窝下头睡觉,睡梦中笑着站起来,端着饺子往门口走。“二毛子”媳妇披着大波浪,踩着一朵云彩下来,捏一个饺子放我妈嘴里,又捏一个饺子放我嘴里……我吧唧吧唧嚼着饺子醒过来,没有看见云彩上的“二毛子”,看见又黑又大的康玉花正在推我,晃一晃脑袋,发觉自己做了一场白日梦。

过了七七四十九天,摘下胳膊上佩戴的黑纱,我哥我姐催我和她结婚,我犹豫不决,他们问我犹豫什么?是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我没有辩驳,只讲如果咱妈活着,我一辈子不结婚都行。咱妈死了你还耗着我们干吗!说到尸骨未寒的母亲,他们的口气没有丝毫留恋,像在说和自己没有关系的死人。我感觉特别孤单,没人体谅和我厮守多年的老妈妈离去,我的心里是怎样地空落。我变得十分脆弱,特别需要有人陪伴。她再来给我做饭,我吃完饭跟她商量:我们先结婚再谈恋爱,像从前革命伴侣那样,先结婚再谈恋爱行不行?那啥!她又那啥一声,点一下头表示同意。我拿起她的手,手指头又粗又硬,手背上有两道大血管。我放下她的手。第二天我们登记结婚了。

我们之间没谈几句话,她怀孕了,我的心情豁然开朗起来,不再想念老妈妈,想自己已经是一位父亲。父亲的责任让我停不下来,在屋子里转悠来转悠去,盯着她一天比一天明显的肚子,害怕出现丝毫差错。你转悠个啥,还不给我买鲫鱼熬鲫鱼汤喝,她终于开口说话,嗓门出奇地高。我到市场上买回活蹦乱跳的鲫鱼,熬好鲫鱼汤,看着她喝鲫鱼汤,想到孩子正噘着小嘴儿接他妈喝下去的鱼汤喝,像自己喝了一样幸福。看着我喝鲫鱼汤干啥,还不快去买奶嘴买奶粉,她又用出奇高的嗓门说话。我跑来跑去,买完奶嘴奶粉买肚兜兜。孩子出生前几个月,她指使我干这干那,稍一怠慢还会发脾气,我想是妊娠期的生理反应,没当一回事。孩子生下来,是个男孩,八斤三两,抱在怀里又沉又大,皮肤黑黝黝亮晶晶的,像他妈。我很喜欢,希望他长大后眉眼像我,别像他妈三角眼。我一整天抱着孩子看,一次都没错过眼睛。第二天还抱着孩子看,看着看着觉得心里有事,觉得应该到厂里去一趟。我来到厂子里,没有下车间,直接来到车间办公室。办公室的人告诉我:你的作文登在报纸副刊上,题目叫做《憧憬》。我憧憬修理厂技术革新赶超日本,变成全自动化工厂。憧憬我儿子出生,带着儿子上班下班,儿子在全自动化的环境里长大成人,考上大学当上大学老师,像他大爷他姑姑那样一套是一套,一环扣一环。别学他们人家敬你一丈,你不尊重人家一尺。编辑把最后一段去掉,只留下了憧憬部分。我觉得挺好的,揣上几张报纸,见谁就跟谁描述我儿子,让人看我发表的作文,谁都祝福我双喜临门,劝我不用上班回家伺候月子去吧。我来到大街上,满大街走啊走,满街的陌生人仿佛都是我的亲人,联想到一段毛主席语录: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为着一个共同目标走到一起来了。特别想帮助路上遇到困难的陌生人,哪怕是不慎摔倒也好,正好给我扶起来的机会。当然没一个人摔倒,也就没有给我扶起人来的机会。我走到天黑走进花纸店,买上两刀冥纸,在十字路口给我爹我妈点上,望着冥火升腾起来,冲着冥火放声道:爹!妈!今天老儿子告诉你们一声:我结婚了,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八斤三两重,挺大个头,黑黑茬茬,像他妈。他妈是个黑大个,农村人,比不上“二毛子”,人挺实在挺听话,您二老放心吧!别为我做梦娶媳妇。我说我作文登上报纸,憧憬儿子美好未来的,您二老看看吧!我烧掉一张登我作文的报纸,看着火苗抱着团地往上蹿,想它们这是在往天堂上蹿哪!我爹我妈肯定能看到。

我怀着愉快的心情回到家,我老婆把一团尿布扔给我,尿布在我身上碰了一下掉到地上。我没有生气,捡起来尿布,闻一闻,闻到清香味,没闻到尿骚味。洗干净晾好了,告诉她我作文发表啦,递过报纸让她看憧憬儿子的内容。破玩意儿顶饭吃顶水喝!她没有看,把报纸撕成两半,不给我们娘俩做饭吃,饿死我们娘俩你才高兴!她偎在被子里,额头上搭着一块绣花枕巾,眼睛瞪得像灯笼,大粗手指头戳到我脸上骂人。我这才楞住:她怎么这么凶恶!刚刚跟爹妈夸她实在夸她听话,她怎么跟我夸的完全不一样!

我买完酱油买完咸盐,洗完尿布做完饭哄孩子睡觉,整天陷在繁重的家务活里闲不下来。康玉花生下儿子后,辞掉了被服厂的临时工作,理由是乡下生儿子的媳妇,不用下炕干活,完全被丈夫供起来。我家里没炕有床,她坐在床上看完电视,到院子里和邻居聊天,享受起闲妻之福,还不忘发工资时管我要钱。我的工资全由她把持着,买报纸的钱也不给我。我俩为此没少吵架,一吵架我就说:娶你这么个傻大黑粗,倒了八辈子血霉!她比我说的花哨:在吉林珲春市西门子村,我处过好几个对象,比你长得好看,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掐一汪水,你当你是谁呀!我气得不行喊道:我揍你!我下不了手,只想吓唬吓唬她。她没喊,扑过来把我脸挠成虎皮样。我到厨房举一举擀面杖喊道:我擂你!我想把她的气焰压制住。她没喊,抡过来雪亮的菜刀。刀刃寒光闪闪,可不像是吓唬人玩的。我想她是不是精神有问题,孩子在旁边哇哇哭,我只好主动放下擀面杖。

我感到乡下女人真是了不得,站被服厂门口晒被服的傻大个,摇身一变变成了黑李逵!原先想的先在一起过日子,再像革命伴侣那样谈对象的愿望,现在一看成了笑话!根本不可能实现!除非太阳从西面出来。太阳不会西面出来,我们的仗继续打,她继续炫耀自己过去的对象,一会儿是这个一会儿变成那个,没有重过样的,都是清一水的小伙子。我对乡下不熟悉,认为乡下虽然落后,但非常美好,像《小二黑结婚》里写的:你织布来我耕田,坚贞不移,白头偕老,不相信她这么黑会有那么多相好的。她却总能说出小伙子的名字,把我弄得越来越糊涂,对她和她居住的乡下琢磨不透,不知道在那里埋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仗打到第五个年头,她跟我跺着脚叫喊,脑门上暴出一片血管,仰面倒在地上,突发了脑溢血。这是一九九三年八月,八月十五号住进医院,孩子已经五岁。她的秘密还没有完,我领教到更加厉害的内容:住进医院后我手头紧张,我大姐给我两百块钱,出院花了一百块钱,剩下一百块钱,我把钱藏在鞋垫底下。我妈去世后给我留下三百块钱,没有用完,剩下五十块钱,我把钱藏在酒窖的废酒缸里。她出院后像警犬一样灵敏,先把我藏在鞋垫底下的一百块钱拽出来,吓得我浑身一激灵。跟着又到酒窖里,下意识地伸手一掏,把废酒缸里的五十块钱掏出来,吓得我目瞪口呆。她掂着手里的钱告诉我:在西门子村,她父亲是木匠。木匠怎么回事知道吗?她问我。我被她弄蒙了,连连摇头。木匠仅次于村长和会计,等于二村长,她对我说。我听得直眨眼。二村长比大村长吃香,乡派出所财政所下乡搞运动住大村长家,怕惹风言风语,都住二村长家。她因此见过很多世面,懂得很多侦察手段。你还想咋地?她插着腰问我。我还能咋地?我不能咋地!剩下一点儿爱好,看看报纸写写作文,她不让我在屋子里写,我来到厨房里,把装筷子的抽屉翻过来,放上一块案板,我就在案板上写修理厂号召减员增效、主动下岗,妻子回厂帮助丈夫修理汽车、不要一分钱报酬的动人事迹,送给市电台《千家万户》栏目组,女编辑孙洁亲自接待我。她很年轻,戴着白框眼镜,复旦大学的毕业生。脸色白皙,细声细语,特别温和特别可亲,不像我印象中七十年代的记者。我说了对她和对他们的不同印象。她脸上唰地红了一下。我在电台里听到我写的作文,事还是那些事,题目和句子改得特别通顺特别感人。我想起了孙洁白皙温和的笑容,想起她脸上唰地红上来的红晕,看到康玉花的黑脸庞黑脖子,听到她凶恶的嗓门,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孙洁给我寄来二十五块钱稿费。我老婆夺过稿费单子,那啥,又跟我那啥一句。我说不是那啥是文章。咋地!她瞪起眼珠告诉我,她做木匠的爹名字里带一个章字。什么章字?我好奇地问。康违章,她喊道。我笑了。我能不笑吗!

我去我二姐家里问她怎么给我介绍了这样一个媳妇。

她说,你还要什么样的?

我说,我要什么样的。我真说不出来我想要什么样的。

她说,这就是你的福分。

我说,你说什么?

她说,你当你是谁呀!

我知道她又要说我什么。

我又笑起来。

她被我笑糊涂,问我笑什么。

我笑着说我娶了一个侦探。

她问,什么?

我笑着说我娶了一个人人追的万人迷。

她问,什么?

我笑着说我娶了一个那啥。

我大笑起来,笑得眼泪噗噜噜掉下来。我二姐被我掉下来的眼泪弄得更加迷糊,以为我脑子出了问题,举起手在我眼前晃悠,问我识不识数,给我掰手指头,让我数一数手指头。拿开吧你!我笑着推开她的手指头,你当我是你,想嫁给毛主席!我笑着提起她的当年。你说什么!她用劲托了一下鼻梁上的琇琅眼镜,脸一下子拉下来,表情异常严厉,好像受到了多大侮辱,叫我马上离开她们家。

 

一九九五年年初,我们汽车公司减员增效也没能支撑下去,经济上出现赤字,工资几年涨不上去,开始长期拖欠,我的生活难以为继。康玉花把我赶出家门,让我找到门路买回大米白面再进家门。我没想到会遭遇这么一天,自己憧憬许久的工厂眼看要倒闭。报纸上说国营单位都面临同样困境,号召每个人从陈旧体制中挣脱出来,施展自己的本事发家致富。一部分这样的人已经富裕起来,奔小康当老板成为又一个时代的标语口号。我没想过富裕不富裕的,以为这么充实地生活下去,直到老了也没什么不好。再说我四十二岁了,离开够吃够喝月底剩十几块钱的工资,为自己的米袋子奔波,真的摸不到门路。四处转悠听到满街小商小贩的吆喝声,觉得心里头闹糟槽的,不知道怎么张嘴挣钱。后来想到我爹,他一个驼背瘦老头,在万恶的旧社会,家里揭不开锅,没有气馁,靠二百只小鸡养活了七八个孩子,获得民族资本家的身份,放现在那就是率先富裕起来的典型。我一个大个子,体重一百八十斤,生活在崭新的新社会,养活老婆孩子两个人咋还要气馁呢?经过这么一番理解,心里头舒畅起来,满街的吆喝声也好听起来。原来我爹没有错,时光倒转又转悠回来了!于是茅塞顿开,决定以我爹为榜样,不是学习养鸡,不是学习满街吆喝,而是学习倒腾买卖。全国各地正流行吃喝风,广东流行吃活猴脑,北京流行吃穿山甲,哈尔滨到处都是蛇肉馆,背地里还传言港台富翁都喝婴儿汤,都是像工厂里说的万门通不如一门绝的绝户玩意儿。我从狗想到狼想到熊瞎子,最后想到貉子,浑身是刺,像刺猬的稀有动物。我到城郊结合部的动物黑市上去找,找到稀有动物,十块钱贩进来,十八块钱卖掉,买的都是左邻右舍,都是想学习富人尝尝绝户玩意的穷人。我赚到八十块钱,赚得轻松麻利,没有吆喝一声。拎着空麻袋往家里走,想听听老婆那啥一声。得过脑溢血后,我不敢和她打架,只愿意听她那啥一声,一声那啥能叫我笑起来,笑得眼泪掉出来。我的眼泪没有笑出来,身后追上来买了貉子回家的左邻右舍,拎着开膛貉子问我怎么有一股腥味,怎么去掉这股腥味。我上货时没问黑市贩子貉子怎么吃,更不知道貉子原来是有腥味的,光看见它肥了绝了,到嘴的鸭子飞了,我只好把钱如数退还。剩下一堆开了膛的貉子,扔了满满一院,散发着一股股尿腥味,越闻腥骚味越大。我老婆捂着鼻子直打趔趄,她也没闻过这么蝎虎尿骚的味儿。我怕她醒过来跟我吵架,憋住气在丁香树下面用劲挖坑,打算尽快埋掉蝎虎玩意。没有埋掉,我老婆醒过来,问我要倒腾买卖赚到的钱,我没办法隐瞒下去,只能如实告诉她。她不顾满院的尿腥味,顶着腥风血雨跳脚骂我,起劲地管我要上货的钱。我只好不埋了,保证明天把貉子卖出去还给她钱,她还是不干,晚上举着台灯照我眼睛,不让我睡觉。

我不再敢嘲弄绝户玩意,开始倒腾大路货,到熟人开的商店,熟人答应赊给我过期几天的水果罐头,一瓶一块一低价。我到原单位登记,原单位工友知道我家最困难,不计较过期几天时间,纷纷答应要买。我算好足足有一汽车的量,回去找到熟人,熟人打开仓库,开出来一辆大货车。罐头拉回公司,工友们围上来问我多少钱一瓶。我说了上货实价,问他们卖多少钱。他们让我定价钱,我每瓶加上五分钱。他们让我再加一点,我又加上五分钱,他们说再加五分,我说不加了坚决不加了,再加我都不敢看你们。卖完罐头请熟人来我家喝上一顿酒,酒喝完了又去拉罐头,撞到倒货的三轮车上,掏钱修好三轮车,没有挣到一分钱。我这才去早市上芹菜,这才开始沿街大声吆喝卖芹菜,买主围上来,我说挑吧你们随便挑吧,挑剩下一堆大粗梗子。自家吃不了这么多,送这家一点儿,送那家一点儿,没有挣到一分钱。又上了一口袋面瓜子,来到广播电视局门口还没张嘴吆喝,遇上来上班的孙洁。孙洁问我来送稿呀,好长时间没见你来送过工厂无私奉献动人事迹的稿件啦。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白皙文静,那么温和可亲。我搓一搓手低下头,踢一脚台阶上的口袋,告诉她工厂不行了,自己出来卖点面瓜子维持生计。是吗是吗,她掏出十块钱买瓜子。我说买十块钱瓜子你又吃不了。还有好多同事哪,她温和地说道。我说你不用怜悯我,我正在学习奔小康当老板,赶明天成为大老板请你上大饭店吃大餐!好啊我跟你上大饭店吃大餐,她的眼圈渐渐红了。我说你眼圈红了同事见了多不好看。不怕的你拿着你拿着,她低下头让我拿她手里的十块钱。我说好的好的我拿着我拿着,我拿过来十块钱,找回去五块钱。她跑进台阶上面的玻璃转门里,很快又跑出来,带来好几个同事,买走半袋面瓜子。剩下半袋面瓜子我扛到博物馆秋林公司商贸城……转悠一下午时间,一粒没有卖出去。第二天早上直接去我们吉林街上的骨伤科医院,问出诊大夫有没有活干,大夫看看我,让我晚上来擦楼道。晚上楼道里灯光昏暗,我擦了三个半小时,擦完五层楼里的所有楼道。改天早早来到医院,等着出诊大夫再给我活干。大夫让我别干了,我说为啥别干哪。你都擦出国画来了,大夫笑起来。我说那给我画国画的钱吧。给你啥国画钱,你自己看看去吧,大夫笑着往楼道里一指。我伸过头去一看,楼道尽头,一个穿白大褂的老太太猫着腰在重新擦。最后还是没挣到一分钱。我感到自己糊涂起来,糊涂中想到我大姐:她一个劲地往下出溜,我也一个劲地往下出溜,不免有些安慰。但又一想不对劲,她出溜下来当宣传委员,我出溜下来没有饭吃,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我赶紧又到街上转悠,脑海里又赶紧翻腾出我爹来,驼背瘦老头继续陪着我四处转悠,继续鼓励我说:老儿子别气馁……看看有没有没干过的活儿。这活儿必须没有本钱,我兜里只剩下五块钱,康玉花有多少钱我不敢问,问她要她非脑溢血不可。第五天转悠到兆麟公园,卦摊出现在小桥流水的木板路上面,坐在卦摊后留着大胡子的人,胸前挎着一个绿书包,坐在一张小马扎上,再没有别的东西,全凭一张嘴赚钱。我爹松了一口气,闪身回到阴曹地府里面。我悄悄凑过去。他正给姑娘看手相,地上铺开的卦符上面写着:孔德之容,惟道是从。道之为物,唯恍唯惚。我不知道这是什么话,不知道出自哪位神仙,更不知道出自哪部神书,发现字写得大小不一,但是横平竖直。我马上夸赞:你字写得好啊!像魏碑像宋体还像行书……夸得姑娘瞪我一眼,转身离开。闲得慌是不是?他没有听我夸赞,瞪着眼问我。我想跟你学一学,我如实告诉他。我看出来了,哼哼,他冷笑两下。你看出来什么?我问他。你给我当托儿吧,他捋一把胡须。我不知道什么是托儿。他跟着又忙活起来,我跑到烟摊上买回两盒云鸽牌烟卷,两块钱一盒。我把烟递给他,他哈哈笑着夸我比他机灵!介绍自己姓王叫王福先。王福先从胸前挎包里掏出来两本卦书递给我,用烟盒给我叠成三个摆子,用纸壳帮我画好一幅卦符。跟着我走吧,让我跟他走。

我揣好压卦符的四块小石头,拎上一个小马扎,跟王福先来到和兴路学府书城门口,门口有卖书的书贩卖瓜子的商贩摇棉花糖的手艺人。我学着大胡子才刚坐下来,执法人员就驾车呼啸而来,把他和卖盗版书的书贩抓上了车,没有抓我,让我赶快滚蛋,不许再来高等学府门前装神弄鬼,传播迷信思想。我跑回家里,顾不上擦头上的汗珠,想还有哪些没本钱的买卖可以让我做。没想出门道来,王福先就闪身进了屋里。我吃了一惊,他没有吃惊,眯着虾米眼笑着告诉我说:他早习惯抓了放放了抓。那是怎么回事?我看着他坦然的样子问。他没有回答,让我收拾好东西跟他出门。还干吗去?我不明白。养家糊口去,他指指我家四壁。是啊!揭不开锅了,我坦白了家徒四壁的窘境。小鸡不撒尿,各有各的道,是不是,老妹子?他回头问我老婆。康玉花这一天出奇地老实,没有跟我吵架要钱,对闯进来的满脸大胡子的算命先生也没有吭声,自己杵在一边,耷拉着一双大巴掌,眨巴着三角眼,像一个大哑巴。走吧,王福先满不在乎地甩一甩头,带我重新上路,路上跟我讲:哈尔滨卦摊上一共两个大胡子,另一个是蒙古人,叫蒙古大胡子。他祖籍山东,叫山东大胡子。蒙古大胡子比他出道早,两个人特点相同,特别扎眼,总是轮流被抓,抓他们的人分不情谁是谁。剃掉大胡子不就行了,我说。那不行!他捋着特征明显的胡须严肃起来,司马迁宁受宫刑大辱,还矢志不移,何况咱乎!他的严肃劲儿变成摇头晃脑得意劲儿。我们顺着中央大街步行,过凯莱商务酒店过防洪纪念塔,来到松花江畔,乘摆渡来到江北太阳岛。岛上播送着《太阳岛上》那首歌,四周不少游人,我们俩分开来各干各的,互相不干扰。我第一次给人看相,根本不会瞅人,眼睛直发花,眼珠子在一起打架。好在都是游人,图的是乐和吉利,说一两句好听话也就应付过去了。我定的标准是两块钱一卦,一共八个人找我算。第八个人算完,已是黄昏,四周景色黯淡下来,霓虹灯闪亮起来,大胡子拐过假山找到我。一下午的时间,他又被江北派出所抓去两次,一分钱没挣到,还罚了五十块钱。我请你喝酒吧,我诚恳地对他说。我们乘夜摆渡回到江南面,坐在防洪纪念塔下面的小酒馆里,我说我不能全花了,家里老婆孩子等着我的钱吃饭。他没有理我,捏起小酒盅,继续说自己的故事:按说蒙古大胡子算是他师傅。蒙古大胡子打内蒙古来到哈尔滨郊县呼兰,出过大作家萧红的那个县。他从小看过萧红所有的书,参观过萧红解放前居住过的故居。但家里还是特别穷,连草房子都盖不起来。可是他的卦说得特别准。他开始给蒙古大胡子当托儿,当完三个月的托儿,自己才正式开张。你比我机灵啊!他喝着酒,提起我给他买烟的茬。买完烟兜里就剩下一块钱,我告诉他。那你也值啊!要不你得给我当三个月的托儿,他说。对呀!我赞叹道。他看着酒盅里的酒,自言自语地说:蒙古大胡子不知上哪儿去了,已经有两年没见到他,见到他非得请他坐下来喝顿酒,问他有什么难事帮助他解决解决,人不能忘旧情啊!我受他怀旧情绪的感染,捏起小酒盅,看着里面的白酒,说起了难忘的电台记者孙洁,形容孙洁温和的态度,描述我对孙洁的好感,孙洁出于怜悯掏出十块钱买瓜子的情形……你是不是喜欢上她了?大胡子嘎嘎嘎乐出来一嘴黄板牙。别扯蛋了,我连忙低下头。哈哈哈……他张大嘴笑着,连饭都吃不上还做黄粱美梦,边笑边推我肩膀,黄粱美梦是你做的吗!又推我低下的头,别做黄粱美梦啦!把我的头推得直往后仰。我仰着头不再吭声。快回家吧,你老婆站在门口等你的钱吃饭哪,他不管我低落的情绪,捋着胡须站起来。我俩花掉六块钱,三块钱肉菜,两块钱酒,一块钱花生米,剩下十块钱。回到吉林街上,康玉花果然站在院门口的路灯下面等着我。我挣钱了,我算卦挣到钱了,我大老远地就冲她晃着手里的钱喊。那啥,她跟我那啥一声,高高大大杵着一动不动。我跑过去,那啥给你,我禁不住学她一声那啥,送给她剩下来的十块钱。她拿着十张一块的钱,冲着路灯看一遍,身体才晃动一下,哎哟——是真的啊!真的挣钱了!攥着钱往家里跑,跑进屋里,抽出一块钱递给儿子。爹,我吃饱饭就行了,儿子没有接受这一块钱的待遇,吃饱饭我要好好学习!把一块钱递还给了我。儿子,几岁了?我看到懂事的儿子长到我胸口了。十岁啦,儿子清脆地回答道。呵呵呵,我儿子都十岁了,我惊喜地搂一下儿子的肩膀。儿子不习惯我搂他,刺溜一声蹿出我的怀抱。我发现儿子长得眉清目秀,皮肤竟然一点也不黑,也不是三角眼,不像他妈妈,也不像我双眼皮,单眼皮显得特别地稳重。

我就这样算卦挣钱,买完米买完面,给儿子买一听健力宝,一根火腿肠,一根香蕉,剩余了就给自己买一瓶啤酒,给全家买一条肉。干到哈尔滨的冬天来临,城市里到处都是冰雪做的雕像,都是庆祝冰雪节开幕的标语口号。大街小巷穿梭着不同肤色的外地人,人人欢天喜地戴上手套参观冰雕,没有人掏出手来算卦,街头卦摊到了关门散伙的季节。我和大胡子开始猫冬。猫半个月冬,康玉花咣咣咣敲着米缸,脑门上出现了血管。我没等她发火,找到当上教授当上工程师的哥哥姐姐,让他们接济我一下,我好度过寒冬再开张。他们让我先回家等,晚上一起来我家解决问题。晚上他们没有一起来,派了幻想过嫁给毛主席的二姐过来。二姐站在屋里,斜着眼藐视着我。老婆儿子受不了她藐视的目光想离开她,她不让他们离开,让他们站到我的左右两边,一起接受她的讯问。

她说:这是你咎由自取的下场。

我怎么咎由自取?我想问她但没问。

她又说,大家商量好了,让我跟你说一声。

她说着往前站了一步,把脖子上的围巾解开,帽子摘下来,清一下喉咙,指着我的脸,大声宣布道:你的行为首先叫我们感到愤慨。

我让她小点声,别吓着老婆和儿子。要不他们先离开一下?我跟她商量。

哪个也不能走,我二姐还是不答应。其次是你装神弄鬼给我们赵家人抹黑,她继续大声地训斥。

康玉花和我儿子低头不敢看她。她不再是矜持的打扮,眼镜不再戴在眼眶上,而是粘在眼球上,穿上裘皮大衣,戴上貂皮帽子,套上狼皮手套,像是一位官太太,像是一位老板夫人,站在简陋的屋子里,显得特别扎眼,特别富贵。

我笑着说,你这不是挺光鲜吗?哪儿黑了!

我二姐说,不光是给我们抹黑,还是给新时代抹黑。

我笑着说,别给我扣大帽子,现在不兴扣大帽子。

她质问我,混到这个地步你还笑得出来?

我笑着说,那你让我怎么样,你还让我哭呀。

她不再理我,说出了他们的最终决定:你儿子是整个赵家的后代,不是你一个人的后代,不能毁在你这个江湖骗子手里!所以我们打算把他接走,不许再跟你们接触,要跟他二叔的孩子接触,享受人民教师后代的同等教育,成为像我们一样有出息的接班人,不能成为像你一样没有出息的江湖骗子。因此每家每个月出两百块钱负责他上学的学费。你们俩一概不用管。

康玉花没有想到是这样结果,她高喊一声:那啥!闭嘴!我二姐呵斥道。康玉花又高喊一声:那啥!我二姐又呵斥道:闭嘴!康玉花不敢再喊那啥,眨巴着三角眼,躲开她呵斥的目光,嘴里小声嘀咕着那啥那啥那啥……

我镇静了一下,低头想想,抬头问儿子同意不同意。我想他不会同意的!他看看我,看看他妈,冲他二姑点了一下头,同意了他们的建议,这也是我没有想到的结果。儿子那与我们迥然不同的稳重面貌上,显示出了心重孩子的特征,有了自己的主意,不愿再待在困难家庭里。可我没料到这会是十岁的儿子作出的决定!我儿子跟他二姑离开了,我没有去送他们。康玉花把能摔的东西都摔到地上,边摔东西边骂我,一暖瓶开水往我身上倒,轰我出去挣钱,挣到能找回儿子的钱再回来。我拎起那些东西走出家门,没有力气再往前迈一步,就地坐在院门口正对街口上,东西摆在积满陈雪的街面上,左邻右舍凑到我身边,帮我招呼过往行人。身穿皮毛一体大衣的贵妇人听到招呼声,走过来让我给她女儿预测一下。我看到面色严厉的母亲,脸上带着焦急的神情。你女儿离家出走了,我想着自己家里刚才发生的一幕,随口说道。是啊!没想到触到了她的伤口,她喊着说:孩子他爸是局长,我是处长。还差几个月参加夏季高考,昨天晚上我多说了女儿几句,叫她不要上网聊天,用心复习功课考取一流大学,她竟然离家出走了。不怕的,我摇摇头,她到她亲戚家里去了,我想到儿子离去的地方。我们找遍了亲戚家,她继续喊着,从狼皮手套里抽出手,翻过手掌来让我给她看掌纹。不用看,我推开保养细腻的手掌,不再瞅她那焦急的面孔,目光越过大片崭新的建筑,看到冬日模糊的天空,像看到澡堂子里面的景象,你没有找另外的亲戚家,找的是富裕的亲戚家,我想到儿子要去的富裕地方。是呀——我都找遍了,她拍响穿着皮裤的大腿。其实还有和你们家不一样的亲戚家,没有你们家富裕,没有你们家严厉,没有要求孩子上大学,家里却温暖如春,我望着模糊的天空,想说给自己儿子听。儿子知道我家里不算温暖如春,但我希望是温暖如春,我想把我的希望说给他听,希望他不要离开自己家,家里不合他意我知道,但我想应该生活在自己家里,家里有他的爹他的妈!什么地方能比有爹妈的家更好?哪怕将来成不了大学生,成为一个孝子多好啊!我不知道贵妇人是怎么走的,我看着模糊的天空,像是念着天上的一篇作文,我没有写过的作文,我不再写那些东西。周围邻居把我推醒,我看到面前放着五十块钱。邻居帮我揣好钱回到家里,康玉花坐在破碎的暖瓶渣子中间,我把五十块钱递给她,她揣进自己兜里,开始哦哦地打起嗝来,脑门上浮现血管。我想跟她说一说话,又害怕她跟我吵架犯病。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对她说:饭吃不上啦,儿子没有啦,你跟我屈呀!她哇的一声哭了,像只大蛤蟆,浑身一会儿瘪一会儿鼓。

 

打这以后,无论是寒冬还是酷暑,都没能阻止我街头占卜的生涯,我把它当成了养家糊口的职业。报纸上登出取缔街头卦摊的消息,专家们在电视上面,指着再现出来的情景,戳穿装神弄鬼的骗钱手段,更多的人却不以为然,反而更加需要鬼神的糊弄;随着经济形势突飞猛进的发展,上至官员大款下至卖菜农民站街妓女,人人好像失去了方向,要到卦摊上问一问下落,测一测来生和前世,得出与眼前遭际的因果关系,才能放心下来。卦摊日渐红火,出现在偏僻的角落里。角落成为了我生活的全部世界。

我坐在桥洞底下看报纸,嘴里念念有词地念叨着:中正鼓起三千担,陷时儿女主凄惶,女子此相须重嫁,男儿有禄退朝堂……放下报纸,盯住面前浮现上来陌生面孔,推开伸过来的手掌,嘴里嘘了一声,不许他们吭声,只许他们点头或者摇头,点头表示我说得对,我就伸出手掌说:五块钱!摇头表示我说得不对,我就不伸出手掌要钱。整个场面很严肃,也很玄乎。不同的面孔上面,表情千变万化,变幻莫测;不同手掌上面也是千变万化,也是变幻莫测;不如盯住眼睛看,眼睛是掩饰不住的,所有秘密都会暴露出来,不用想话话会自个儿涌到嘴边上来。秘密暴露完了,眼前的面孔散去。大胡子他们上来问我,卦书上不像你说的,你怎么可以张口就来!我说的是书上没有的谶语,我拿起散放在地上的钱告诉他。你怎么能不按面相说话!他指责我不按规矩说话。面相是现成的,说现成的不叫本事!我点着钱回答他。瞎说八道也能蒙钱啦,大胡子摇摇头。怎么是蒙呀,我看到的是莫测的人心!师傅——我喊他一声师傅。拉倒吧——我可不敢当你师傅,你当你自己师傅去吧!大胡子撇着嘴躲开我。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我逗弄他一句,捋好钱揣进怀里。嗷嗷嗷——身边响起起哄的声音。我闭上眼睛,沉浸在起哄声里,眼前出现了我儿子,还是以前的模样,不知道他现在变成什么模样了。起哄声渐渐散去,欺行霸市的地痞晃悠下来收取保护费,大胡子他们跑到桥上面去了。我还在揣测儿子现在的摸样,地痞围住我,叫我睁开眼睛,我睁开眼看见他们面带凶相的样子。掏出来吧!他们踢我一脚,让我掏出揣好的钱。送两卦怎么样?我想跟他们商量不掏钱的办法。去你妈的逼!他们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凶兆,抬脚把我的东西踢飞了。我没有在意他们的蛮横态度,把东西捡回来,蹲下去低着头不看他们。老棺材瓤子!你他妈掏不掏钱!他们掐住我的脖子把我拎起来。你们掐算卦的脖子算什么本事呀!我挣脱出来,跟他们和颜悦色地说。扇你老逼养的算不算本事……他们扇我的嘴巴,噼里啪啦,扇得我躲也躲不开,眼前直冒金星。我实在感到不能再忍受下去了,才扔下东西抱住他们,跟他们扭作一团倒在地上。大胡子他们听到扭打声,看见地痞围成一圈、一脚一脚朝我脸上踢,他们也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才从桥上面跑下来,手里举着砖头瓦块,朝着桥下面呼喊叫骂:操你们祖宗个屄的!臭无赖撒开手!地痞们听见叫骂声,看见那么多算卦的高举着砖头瓦块、迤逦歪斜地冲下桥的场面;他们没见过这么多算卦的这么凶猛的阵势,松开手跑掉了。地痞是世界上最大的滑头,欺软怕硬,所以才叫无赖,大胡子放下砖头安慰我,让我想起他带我上路时对我说过的司马迁宁受宫刑大辱还能够矢志不移的鼓励话,我把鼓励话像他那样对他说了一遍,他摇头晃脑得意起来。我低下头拍打干净身上的灰土,衰头肿脸地坐下来,摆开踢坏了的卦符,用小石头压好四个角,重新念叨起来。

再次聚拢上来的人群中,挤上来一个不到三十岁的小伙子,穿着刮出口子的皮夹克,头发乱蓬蓬的,指甲缝里塞满机油,我断定他是附近汽车修理铺的钳工。他说自己在这儿徘徊了两天时间。那你想知道什么?我盯住他的眼睛。他皱一下眉头,脸往下拉出挺苦的模样,垂下眼皮。我给他指出:你没什么大事,破了一点小财!他说猎枪昨天晚上叫派出所没收了。别再要那玩意儿,省得招灾惹祸,我劝导他。他点点头,说自己不是为猎枪是为老板来的。叫你们老板自己来,我告诉他。老板在上面等你,小伙子指指桥上面。我跟他上到桥上面。老板坐在桥头堡饭店里独自喝酒,见我进来后慢悠悠地说:你老婆凶恶呀!竟然猜到我的凶恶老婆,叫我吃了一惊,但我很快镇定下来,揉一揉胖肿的脸慢悠悠地赞叹道:你老婆温柔啊!他不再猜我的凶恶老婆,开始讲述自己今年遇上的倒霉事:先是丢了一辆刚刚修好的别克车,接着温柔老婆又跟修理汽车的小瘪三带钱跑掉了。我让他随便报上一个字,他蘸一下碗里的酒水,在桌面上写出来一个酒字。酒为水水生土土生木木木峥嵘你来年转运,我给他断定道。你出去吧不能给你钱,老板客气地喝一口酒让我出去。不给钱得有理由啊!我没有出去。今天是什么日子?他又客气地喝一口酒。是阴历二○○六年一月一日上午十二点,又一个年头的开端,我想了起来。我脚腕子昨晚上十点时崴了,他指指自己的脚。我头有些晕眩,没有跟他深究下去,出来经风一吹清醒过来:半夜十二点正好是脱身的时刻,所有小鬼过不了上一年,我说得没错。我马上回去。你又来干吗?滚鸡巴蛋吧!他的口气不再客气。滚多不好听啊!我拉长声说道。那你想听什么?他站起来,单腿蹬在椅子上,斜眼看着我,手里掂弄着一只碗。不是我想听是你想听,我指出来他的心思,小鬼是过不了年的,你的脚是去年的事!我把正确答案告诉他。噢——他眯上眼睛想了一下,放下腿放下碗。刚才你怎么没说对?重新坐下来反倒问起我来了。刚才我也没有说错啊,我告诉他。没说错你走干吗?他继续追问。我这不又回来了吗,我回答道。这一来一回是怎么回事?他把两个手指头前后摆动一下,脸绷得格外严肃。来了说明来了去了说明去了,我随口说道。嗯——他眨着眼皮想了一下我随口说出来的话,来来去去——摆动的手指头在酒桌上交叉着走过去,去去来来——又按原路交叉着走回来,嗯——对!停下摆动手指头,琢磨着我随口说的话给他带来的启发。你说我应该给你钱吗?他放松下来,脸上出现轻松的笑容。你说哪?我笑着反问。你认为说错了你走了,他笑了起来,又认为说对了回来了,那能改得过来吗?我能给你钱吗?不过我们老哥俩可以喝一杯!他笑着给我斟满酒,冲我举起酒杯。我和他一起喝下去,他撒手让空酒盅落到地上。碎碎(岁岁)平安,我随着破碎的酒盅声说道。他撒手又让碗落到地上,碎碎(岁岁)平安,我随着破碎的碗声说道。他撒手又让盘子落到地上,碎碎(岁岁)平安,我随着破碎的盘子声说道。满地破碎的声音里面,他感到以后的岁岁全都平安起来,终于放声大笑了起来。

我到过秋林公司,到过火车站,到过道外和南岗,哈尔滨这座日新月异的城市的角角落落我都到过了,什么样的人都遇到过,什么样的人都没遇到过一样,什么样的钱都挣过,什么样的钱都没挣过一样。吃饱了饭仔细想想,其实什么都没剩下来,只剩下猜不到模样的儿子,还有抓了放放了抓,开始在派出所挂上号的经历,慢慢习惯下来,这个门进去那个门出来,不再当回事儿,也就没什么事儿了,权当认识了一帮好说话的亲戚。去年春节前全市搞雷霆行动,警察在地下通道里找到我,让我跟他们走一趟。我说亲人啊——容我搂几把钱过个好年吧,好年过完了我自个儿找你们报到去——行不行啊?警察这回没有把我当亲戚对待,架住我的两个胳膊窝,把我架到八区体育馆后台,让我听到自己名字后主动上前台去。前台大喇叭里正在念名字:嫖客某某吸白粉某某票贩子某某,一长串名字念过后念到我的名字。我走出后台的铁栅栏门,看见黑压压的观众,看见戴白手套持冲锋枪的武警战士当众押着一排人。我可不上去!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没有见识过这么黑压压的阵势,转身往后台跑,警察抓住我让我回去。我没嫖过娼没吸过粉没倒过车票,我养家糊口!我拽着铁门栏杆喊起来,你们不让我养家糊口吗!我大声争辩。又上来一个警察,拧我胳膊掰我手指头,凭什么不让我养家糊口!我拽住铁门栏杆不撒手,又上来第三个警察。三个警察两人各拽我一只胳膊,另一人薅我头发锁我嗓子眼,我再也拽不住栏杆了,再也喊不出声音了,我撒开手。我被押到台上低下头,听到自己的罪行传遍整个体育馆大厅:宣传封建迷信思想,屡教不改,严重干扰哈尔滨日新月异的经济形势,属于社会中的不稳定因素。判劳动教养三年!我被关押到万家子劳教所,分配在第五大队,负责伺候五大队干部,给干部沏茶倒水看看手相,打扫一遍办公室卫生,早晨不用出操,下午允许我回到宿舍睡一觉,养足了精神,晚上听到值夜班的管教喊到我的名字,我大声回答:到!出来!让我出去。我出去。在警卫战士把守的门口立正站好,等着小轿车把我拉出去。轿车穿过黑夜里的大街小巷,停到我也说不清的神秘地方。等着我的人也都很神秘,方头大脸者居多,但都是面色蜡黄,印堂发青,一看就是重孽在身的家伙,孽债压得他们喘不上来气,寻求神明保佑,好获得心理上的解脱。我不敢搪塞他们,如实告诉他们:你的寿已经丢了。有没有办法还寿?他们焦急地问我。没有办法还寿,我只得如实告诉他们。我的寿我的寿啊!恐惧的声音在黑沉沉的深夜里响起来非常瘆人。

回到劳教所,随车同去的管教干部告诉我,这些人是噩梦缠身的要员,是腰缠万贯的大老板。晚上睡不着觉,虚汗不断,呓语连篇,通过狱所管理处点名叫我过去,占卜一下莫测的未来,好获得脱身的办法。问我想不想知道他们的尊贵大名。我摇摇头对他们说:知道也没用。再说干我们这行的从来不问来者身份,我们看到的是来者的寿数,寿数与身份没关系,寿数里面分不出贫富和贵贱来。

 

二○○九年八月八号,我提前三个月走出劳教所大门,外面春意融融。我脸上的胡子经过半年多时间的孕育,遮住日渐衰老的面目,一双小眼睛越发明亮起来。我看见了我的那啥老婆康玉花,半年时间里她没来看过我一回,见到我也不跟我那啥一声。我不再计较这些,四处撒目日思夜想的儿子,没有撒目到,在树后面在犄角旮旯里也没撒目到。乘上回城的公共汽车不愿意说话,车开到家门口不愿意下车,一直坐到松花江畔。江岸上孩子们正在放风筝,江面上飞奔的游艇翻腾出浪花,沙滩上五颜六色的遮阳伞下面,情侣们热烈地拥抱亲吻。康玉花跟在我后面,我看到了风筝看到了翻腾的浪花,最后盯着情侣们热烈亲吻的场面不愿意离开。康玉花把头扭到一边,嘴里嘟嘟囔囔骂我是流氓。我在台阶上坐下来,继续盯着亲热的场面,渐渐感到阳光的温暖,感到生活的美好。身后的栏杆上站上去一个女孩子,穿着土气,眼神发直,瞅着江水。我不再盯着美好的生活画面,回过头让她不要站在栏杆上,站到地上来。她不理会我的劝告。我说你从外县来的对不对?她还是不理我。我说你来城里找你心上人对不对?她看我一眼,盯住我满脸的胡须。他又有了别人对不对?我揣摩着她的心思并望着她。我不想活了!她高喊一声,眼神凝固到江面上。你没告诉他你找他的原因,我继续揣摩着她的心思。他跟不要脸臭卖屄的住在一起啦!她继续高喊道。你告诉他你怀上了他的孩子,我猜想着这乡下姑娘千里寻夫的原因。我没怀上他的孩子他就不要我了,她告诉了我实情。你就说你怀上了他的孩子,我耐心地对她说。张继祖我让你断子绝孙!她受到我耐心地启发,喊出了心上人的名字。对,你就这么告诉他去吧,我继续耐心地开导她,他一定会回心转意的,我继续耐心地鼓励她离去。她眼睛眨动一下,不再盯着江面盯着我。去吧姑娘去吧姑娘……我一遍一遍耐心地劝导着她离开江边。她身子摇晃了一下,腿一软摔下栏杆,爬起来往大街跑出去两步,返回来扔下来五块钱,又迅速奔跑起来。我一直看着她跑进喧闹的人群里面,回过头发现康玉花把扔下来的五块钱抢先藏到自己怀里。她不再嘟嘟囔囔骂我,大黑脸盘上三角眼亮晶晶地盯着我。我受到了亮晶晶的鼓励,天黑前几个小时,坐在台阶上张嘴就来。滔滔不绝,妙语连珠。康玉花往怀里藏到八十块钱的时候,天完全黑了下来,黑夜里响起她那啥那啥的赞叹声。她兴奋地拉着我在灯火通明的大福源超市里转来转去,好像自己已经是一个富婆,高声大嗓地挑肥拣瘦,买了一只草原新发绿草鸡,买了一瓶宾州老白干,其余的钱又藏回怀里头,昂首阔步地把我领回家。我坐在家里的饭桌边,喝着老白干问她到底存了多少钱。她总是背着我存钱,存多少钱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咋地了?她听我问她存的钱,插着腰理直气壮地瞪着我,脸上出现了警觉的神情。我不是要你的钱,你得告诉我一声,好歹我是你丈夫,对不对啊?我温和地开导她。她感到我温和的语气,不再理直气壮地瞪着我,俯下身趴到我耳朵边上,神神秘秘地告诉我说她存了两千块钱,又神神秘秘地告诉我说存了八千块钱,没有一个准数。你都存到哪个银行啦?我不想再问她确切的钱数,问也问不出来。她继续趴在我耳边神秘地告诉我说只有儿子知道,每次都是带着儿子去存的钱,马上又改口说儿子知道了也取不出来,她都是用秘密手段存的钱。那要是你死了钱不是全扔了吗?我侧脸看着她神秘兮兮的劲头继续温和地开导她。喂狗也不告诉你!她直起身咬紧嘴唇,瞪大眼睛盯着屋顶,下定决心不告诉我。我转移了话题,提起久未见到的儿子,不免感到伤心,落下了眼泪。她看到我落泪就大声宣布道:咱们不要他啦!我说那可不行。她说我保证再给你生一个十斤沉的大胖小子。我说你尽胡说八道。她说真的真的我想什么就能来什么,黑脸庞上升腾起神秘兮兮的红晕,宽大的身子主动向我蹭偎过来。你多大岁数啦?我推开她蹭偎过来的宽大身板问。五十三岁!她瞪大了三角眼洪亮地回答我。你听说过五十三岁生十斤大胖小子的人吗?你当你是千年王八万年龟呀!我开始嘲笑起她的无知。万年王八起绿苔!她直到这时候竟然还是没有生气,千年铁树绽新芽!她竟然敞开了大嗓门唱道。你唱的啥呀?我感到万分惊讶,比她当年跟我说乡下埋藏着一掐一汪水的小伙子的秘密还要惊讶!想到啥就唱啥呀!手指头上竟然转悠起一块大毛巾来。我想到啥呀?我惊讶地看到大毛巾越转越快,竟然没有掉下来的意思。你想爱情鸟儿好比老母猪满天飞!净他妈的胡扯!我不再感到惊讶,我乐了。胡扯胡扯大劈跨老汉推车倒挂蜡!她轮流眨巴着三角眼,尽情地扯开大嗓门撒欢地高唱起来。哈哈哈……我乐得仰倒在了床上,看着大毛巾转悠成了一个大圆圈,像头顶上的一个大风扇忽悠忽悠扇起风来。哈哈你个大鼻涕泡长了一张吃屎的嘴!哎呦哎呦,我捂住胸口笑得岔了气。哎哟你个肿眼泡三鞭鼻子带酒糟!行了行了,我看到她脑门上的血管纷纷地暴露出来。行了你个狗卵子腿挺大裤裆背个筐!她扭动起来大身板子,扭动起来大嘴叉子,飞过来一波又一波三角形的飞眼儿,我不愿意看到这些扭动起来的丑东西,不愿意看丑陋的三角眼里飞出来的水波儿。那啥那啥……我慢慢地合上眼睛招呼着那啥!想让她给我接上那啥的茬唱一唱,她却没有接我那啥的茬,继续转悠着手指头上的大毛巾,继续暴露着埋藏在乡下好几十年的粗口段子,敞开的大嗓门像敞开的大门洞子,呼哧呼哧喘着粗气把我送进了甜美的梦乡。

 

第二天早晨,我很晚才从甜美的梦乡苏醒过来,发现她穿着衣服躺在了地上,毛巾盖在脸上。我拿开毛巾,她的脸色胀得发青,嘴巴还在一张一张的,还在给我唱从没听她唱过的粗口二人转,但已经发不出洪亮的声音了。我知道她脑溢血了,我把她送进医院。这一次没有抢救过来,直到死的时候她还张合着嘴,做出尽情爆粗口的二人转口型。我万万没想到,我给人家算来算去,她的离去我竟丝毫没有算到。我一个人给她办完丧事,把她的骨灰取出来。那么一大堆骨灰,像她人一样庞大的一堆。我没有料到它们是那么地白,没有一点儿污染的颜色。我一块一块数着,有大有小,连骨头渣儿都算上,一共九十三块白骨。这就是我傻大黑粗的凶恶老婆康玉花,跟我打了半辈子仗的那啥,最后一夜没跟我打仗却给我暴露出了满嘴粗口的二人转,把我送入了甜美的梦乡,她却在一夜之间变成九十三块漂亮的白骨。前一夜,我想听她给我爆一爆那啥的粗口,她到底爆没爆我也不知道,我倒是跟她假设了一遍她死后的情况,像是给她占卜了一回一样。其实我没有占卜的意思,只想跟她开一个玩笑,生命就在无意间画上自己的句号。我没有把骨灰保存在火葬场,用报纸包上抱回了家里,打电话告诉我儿子:你妈死了。他们全都过来了,全都佩戴上了崭新的黑纱,神情未曾有过地凝重,比我妈死的时候还要凝重。康玉花的一大堆骨灰摆放在他们面前,白森森的一大片。我儿子扑到骨灰上妈呀妈呀地哭喊起来。呵呵呵——我发出来了一声长长的笑,好像还沉浸在昨晚他妈爆出来的粗口二人转的欢乐中。他吓了一大跳,一屁股坐在地上,惊愕地看着我。哈哈哈——你们都来了啊——我继续笑哈哈地看着眼前的一奶同胞,他们都已年过花甲,脸上挂满了岁月留下来的风霜,衣着却比实际年纪要年轻得多,而且都很赶时髦,不是皮草就是毛料子,不像是我的哥哥和姐姐。我都不认识你们啦!我盯着他们陌生的装束感慨地说,放到这上面来吧,我笑着指着白森森的一大堆骨灰,让他们把手放到骨灰上面。他们被眼前的骨灰和我笑呵呵的模样震慑住,没人上来说反对的话。就从你开始吧,我首先指指我的大姐。这个当初把我们家从王家窝棚村带出来,现如今依然站在透笼街早市上卖针头线脑的下岗职工,仕途道路上虽然屡遭挫折,但是眼睛还是那样明亮那样灵活,浑身上下还是涌动着昂扬不息的劲头,像她当年上街喊口号背快板书一样昂扬不息。你本来应该当上科长当上局长,可命中一个坎不是你能迈得过去的——不过老姐姐呀——天生开朗的性格是老天爷赐给你的福分!所以老姐姐你是一个幸福的人呀!没等我把祝福话全部说出来,我大哥伸过来宽厚柔软的手掌。他已经在黑龙江大学里当上了教授,带上了硕士研究生,马上要带博士研究生。雪白的头发梳得纹丝不乱,薄薄的嘴唇抿得严丝合缝,机警的眼神总是在审时度势的状态当中,不停地闪烁出发贼的亮光儿。平时他到我这里来的次数最少,不记得他当面说过任何人的刻薄话,当然赞扬别人的话也不记得他曾经说过,但是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态却是天生带的。大哥你呀——看上去不苟言笑,看上去满腹经纶,其实你是一个患得患失的人呀!我直截了当地说出他根深蒂固的本性,他不愿意听到自己的本性,用力往回抽柔软的手掌,我攥着他的手腕不让他抽回去,继续告诉他:针尖大小的得失你都要权衡一番,因此大哥你呀——总是觉得自己寝食难安,总是觉得心里头卧着一个小鬼,天天晚上跟你叨叨咕咕的,叨咕得你睡不着觉,失眠做梦吃不下饭,深更半夜经常爬到十五层教学大楼顶上,恨不得跳下十五层大楼得到解脱……撒开——大哥终于严厉地喊了一声抽回了手掌,神情紧张地向后退回去。老二!我不再理会退回去的大哥,高声喊起我的秃二哥。二哥早已谢了顶,早已经由古文造诣深厚的大先生,变成了善于搬弄是非的人民教师,把说刻薄话当成表现自己聪明才智的优点。可是现在——我发现自己其实是喜欢他自作聪明的得意劲儿的。其实仔细地想想啊!到头来他自己一点好处也没捞到,但确实能通过说刻薄话得到自得其乐的满足。听到我给老大说到一半的时候,秃二哥早早地退到门外,慌慌张张跑掉了。我从来不说看不见的人,我如实告诉他们我占卜的规矩。其余人也不愿意让我看到自己身上的缺陷,纷纷离我而去,只剩下我二姐和她丈夫。这一对靠做大衣柜积累下丰富经验、夫唱妇随绝佳搭档,现在是我们家族中真正的富人阶层,生产出来的福牌家具远销俄罗斯远东地区,正筹划进军莫斯科市场。你们真是一对天赐良缘!我望着他们仍不满足的神情,没人像你们这么走运,你们应当满足啊!我诚恳地告诉他们,希望他们感到满足,满足了你们才能感到幸福,我把幸福的秘诀告诉他们。他们脸上流露出了短促的笑容。弟弟弟弟,我那个妹夫,当年武斗当中贩卖火药枪赚钱的现行反革命分子,现如今福牌家具厂老板,伸手过来推我,是我们不好是我们不好,他一个劲地道着歉,往后弟弟的生活包在我一个人身上,我停下来听着他往下说,我们不听过去的事情,我们想听——他停顿了一下,回头示意身后的二姐到前面来,是啊,老弟——看看我们什么时候能够成为李嘉诚,成为饲料大王四兄弟也行啊!二姐凑上前来,口气比她丈夫还要急切还要诚恳。你们只想知道这些吗?我不解地问。岁数不饶人啊——我们还想知道什么时候能登上福布斯富人榜!快给我们说一说吧!如果去掉头上的染发水,他们头发已经雪白,欲望的眼睛却一点儿不见衰老,像水晶玻璃一样明亮一样耀眼,向我闪烁着光芒,试图寻求更加富足的答案。躲开吧!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不愿再看到他们耀眼的目光,身体徐徐地降落下去,降落到没有边际的黑暗里。爹——妈——我在黑暗的墓穴里看到了爹妈的音容笑貌,至亲的音容笑貌向我张开温暖怀抱,让我把脸贴上去,贴到爹妈的脸上,贴到爹妈的胸口上面,好好休息一下老儿子疲惫的身心,却没有想到贴到了桌子上,贴到了康玉花扎人的骨灰上。我抬起脸,睁开眼睛,又一次看见九十三块没有受到污染的骨灰,又一次纳闷它们怎么能够这么漂亮?它不应该是这么漂亮呀!我发现到最后我也不了解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个凶恶神秘的乡下女人好像还没死去,还在我眼前辗转反侧不愿意离去,发出咔嚓咔嚓的骨头声,夹杂在那啥那啥的傻笑声里,最后竟然暴露出埋藏多年的粗口二人转来……可是啊——这已经唤不起我对她的丝毫兴趣了!我抬起头睁开眼的那一刻终于醒悟过来——我发现自己原来是那么地憎恶她!这一发现叫我立刻变得愤怒无比起来!从未有过的力量重新涌遍我的全身,我用力把她的骨灰全部推到了地上,啊啊啊地叫唤着站立起来,拎起来四方板凳的两条腿,四下里胡乱地挥舞着:砸碎了墙上挂着的全家福镜框,砸碎了衣柜上的烫花柜门,砸碎了电视机的屏幕,砸碎了厨房的橱柜里面摞着吃饭的饭碗,砸碎了睡觉的双人床床板……我没有节制地嘶哑地嚎叫着,砸碎了所有能够砸碎的东西,一直砸到浑身没有一点力气,气喘吁吁地重新坐到方凳上,坐在已是一片狼藉的屋子中间,坐在被我彻底砸碎的世界里面,嗓子眼里嘶嘶拉拉地疼,胸腔里却是格外地舒畅——现在我什么都没有啦!四周变得空空荡荡,变成了一个空空荡荡的纯净世界。天黑了天又亮了,我坐在空荡纯净的世界里面度过了整个晚上,清清爽爽地走出屋门。清晨的阳光爽朗透明,微微有些刺眼睛,我身体轻盈,一点重量也感觉不到,感到里里外外清爽自如。我就这么身轻如燕地缓慢走起来,大街两边的繁华建筑仿佛是画在纸上面的东西,没有一点儿重量。人流匆匆忙忙,擦身而过,我听不见他们说话的声音。我离开了没有声音的人流,来到快车道上。车流迎面而来,风迎面而来,吹开我的衣服扣子。车辆无声晃动一下停下来,车窗摇下来,伸出来一张又一张盛怒的脸,张开一张又一张凌厉的嘴,朝我发出咒骂声吐唾沫声,跟我没有一点关系一样。我敞着风吹开的怀抱,欢快地大踏步地走起来——走过了桥走过了河走过了大厦走过了草坪,走到朝天竖起来的白色铁锅盖跟前,走到一排高高的台阶上,被身穿警服的武警战士拦住。我看见了哈尔滨市广播电视局的白色门牌,眼前浮现出孙洁孙记者温和可亲的笑脸。他们打了电话,孙洁很快跑了下来,我听见她惊讶的叫声,看见她惊叫之后露出来的温和可亲的笑容,她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文静!我兴奋地跟着她往楼上走去,浑身充满了昂扬的力量,上到三楼的时候,步履依然轻盈自如。许多年轻记者纷纷从小隔档中抬起头,直直地盯着我,直到我坐下来。我酝酿了一下情绪,愉快地告诉孙洁:我来给你送一篇稿子。拿来吧,她向我伸出修长的手指。我摆摆手,清清嗓子,瞅着满屋亮堂的阳光,对她娓娓道来,全都是她没听过的故事,它们穿过明亮的光线,向我奔涌而来: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宛若阳光中跳动的尘埃。我愿意让她听见充斥着我胸膛的话语。她听得认真,不时往小本上记着,后来索性打开电脑,直接往上面打起字来。我看见她熟练操作键盘的手指,看见她不时用指尖撩上去的头发,看见她露出来的细腻娇嫩的耳垂,我有了异样的冲动,想上去摸一下这么细腻这么娇嫩的东西!这是我从来没碰到过的女性!我其实什么样的女性都没碰到过啊!我在忍耐中变得激昂起来,一直给她愉快地讲到中午,她替我从食堂打来饭菜,我吃完了饭菜,还要继续讲我的经历,她不让我再讲下去,说一次用不了这么多内容,转过身看着电脑屏幕,告诉我这篇文章的题目叫做《我在街头摆卦摊》,用在《万家灯火》节目上,一定会很感人的!是吗?我没觉得。我望着她专注的神情,心里感到无比舒畅。这不是你真实的生活吗?她离开电脑,向我转过脸来,身体也随着伏过来。是啊,是我真实的生活!我感慨地盯着她起伏的胸脯。真实的就是最有力量的!她盯着我的面孔,手指尖压住鼻孔,用劲地摇了下头,你走吧,她低下头劝我离开,不想让我看到她波动的情绪。我恋恋不舍地重新站起来,好多记者又从小隔档里抬起头,紧紧地盯着我,眼神十分奇怪。我缓缓地下了楼,等待着孙洁跑下来。她跑了下来,站在门口的台阶上面。我说你回去吧,我还会来看你给你讲故事听的,我舍不得让她继续送我。她说不是,表情变得踌躇起来,眼神也变得踌躇起来,我想起那些记者看我的奇怪眼神……我知道她要说什么了,我已经清醒了过来,已经看清楚远处和近处繁华的景物,听见了嘈杂的市声,看清了她站在繁华声浪里踌躇的身影。我终于回到现实世界中来了,没等她说出要说的话,自己主动扭过头去。她在我背后还是大声地说出了要说的话:以后你不用亲自过来!好吧,我缓缓地点点头,慢慢地走了起来。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停一会儿,又追了上来,我可以去找你,你告诉我你家的地址,她急切地要求道。我已经感到了体力的不支,感到万分疲劳,好像跋涉了很长很长的路,口干舌燥,没有了说话的力气。

 

我缓慢地走进了澡堂子,在硕大的镜子里看清了自己的形象:虚弱衰老,肮脏难看,眼睛通红,眼皮上生出两个针眼,又红又大,已经开始化脓,尤其是一把花白的胡须,已经垂至胸前,上面沾满了白色的粉末,我想起来这是康玉花的骨灰。我洗完澡,服务员问我刮不刮胡子,我没有回答他,他说像您老人家这么大岁数,留这么长白胡子的人已经不多了。我听着他说话,他说现在越是老年人越应该打扮得年轻,说着把我按到椅子上去,我坐下去马上又缓慢地站起来,重新穿上肮脏的衣服来到大街上。在十字街的铁桥上面停下来,大胡子他们还在桥下忙活着,没人认出我来。我的样子跟离开他们的时候已经不一样了,离开的时候没有胡子,现在有了胡子,而且还已经垂至胸前,和大胡子一模一样了。我迟疑了一下,还是没有往桥下走去。我慢慢地回到了家里,把撒在地上的骨灰一点一点地捡起来,重新包裹好了,装进我平日占卜用的绿书包里,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挎上书包出门,正好遇上我的儿子。他穿着整齐,神态平静,已经是一个陌生青年的模样,越发长得不像我也不像他妈。

他平静地说,爹,我昨天晚上不应该离开你,但是是你的样子叫我害怕我才跟他们走的。

我缓慢地说,你知道你妈都到哪个银行存过钱吗。

他平静地说,我知道。

我缓慢地说,走吧。

我们走进两家的银行,查遍了电脑,里面都没有查到康玉花的名字。

我儿子告诉我,没有错,我记得我妈领着我来过这里存钱。

储蓄员问我,她是不是用了化名?

我想起来了,是的,他妈是一个侦探。

储蓄员提醒我,侦探?那让侦探亲自来。

我告诉他们,她来了,就在这里。我拍一拍书包。

我儿子和储蓄员都很吃惊。我让他们看了骨灰。我儿子惊叫一声:妈妈——

储蓄员很快镇静下来,你能说出密码来也行。

可是我什么都提供不出来。

 

【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