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0期  
      新锐
消失的儒艮
李夏豪

1

  她一点也不像她的母亲,也不像她母亲的母亲。

  大家都讲梅友的母亲是个放荡的女人,要不也不会跟一个卖衣服的跑了。而她母亲的母亲,大家都这么叫,似乎很不愿意把她称为梅友的外婆,大家的理由很充分,外婆要亲一些,而母亲的母亲,听起来只像是母亲的一个亲戚。她也是跑走的,不过她有更光明正大的理由,回城。

  在众多谈论的版本之中,这个版本最为可信,也最为流传。梅友的外婆年轻时来到这里插队,一个人无依无靠,或者是不得已,或者是情愿的,嫁给了当地一个驼背,婚后育有一儿一女。再后来有了回城的机会,义无反顾要回去,照理母亲是舍不下这一双儿女的,可城里的政策只让带一个回去,她思索再三,带走了儿子。走的那日,梅友的母亲就站在长水镇的桥头,看母亲与弟弟拉着手走上了桥,又走下了桥,她没有哭泣,驼背父亲跟她讲,妈妈只是去城里把该享受的政策享受了,落实完工作就回来了。当然不是这么简单,其中纠葛已经不甚清楚,只知道驼背去城里寻过几次,带回一点钱,最终两人也是离了婚。

  梅友的母亲跟随父亲生活,长大后嫁给村里的一个外来户,叫梅志。村里人几经劝说,不要嫁外乡人,合不来的,她不听;又讲“梅志梅志”,没有志气,嫁给他以后没有好日子过,她还是不管。简单操办婚礼,过了门。婚后诞下一女,母亲给她取名叫梅友。生下梅友的时候,母亲对蹲在门口的梅志讲,你以后要让梅友有好日子过。

  再然后,就如大家所讲的,和一个倒卖衣服的跑去了广州,毫无征兆。

  村里人说,这两个女人是一个性子,这里是留不住她们的。还好梅友还小,来不及受到母亲的影响。梅志呀,你可要好好教她,不要蹚这两个女人的老路。

  梅志能怎么教呢?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学样罢了。别家小孩子上学,他也就送梅友上学。自己一面种田,一面在市里骑人力车。梅友的确是个很能干的女孩子,母亲的消失使她更早地意识到自己是女人这一件事,很小就接替了母亲的部分职责,操持家事,给做工的父亲准备饭菜。有关母亲的话题,梅友则具有一种奇异的懂事,极少与父亲提起。

  母亲在梅友的脑海中既具体又模糊,她难以忆起母亲的眉眼是如何排列,如何区别于村子里其他女性的脸,也无法嗅到这所房子里的一丝有关母亲的气息。她知晓村口开肉摊的女人是肉腥味,化工厂的女工有一股盐的气味,语文老师是墨汁的气味。不过,梅友猜测母亲的气味是海的气味,只因为她留下许多T恤,图案大多与海洋生物有关。有一些梅友认得,电视机里或者科学课上见过;有一些奇形怪状,便不大认得了。梅友不知道这些T恤是哪来的,只知道是妈妈的;可梅志一清二楚,是那个倒腾服装的男人送的,男人进货的地方就有海。但同时,梅友又根据这些T恤延展出许多关于母亲的记忆,她把它们一一装进脑袋里,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就像是豆荚里的一颗颗豆子一般饱满而真实。

  有一日父亲正坐在门栏上抽烟,接到一个电话后,搓了搓手,叫来梅友走到跟前,说他的母亲也消失了。虽然梅友语文成绩不好,但也听出两个消失是不一样的。

  小孩子的长大是跟着念书的年纪走的,起码村里都是这么认为的,长几岁常常被说成长到几年级了。梅友长到九年级,就不打算再长了。这年夏天,她开始帮着父亲下田。梅友本来打算出去,镇上也好,或者去市里,找份事情做,父亲不同意,说等你十八岁,成年了好找工作,现在出去做事要被人骗的。

  梅友在种田这件事上,展露了她的天赋。小一些的时候,她只是来给父亲送送饭,或者收稻时节去田里捡捡遗漏的稻穗。现在真正下了田,没想到也做得很好,尤其是插秧。她站在田埂上,把捆好的稻苗抛向水田,稳稳地落在父亲脚前三公分。父亲夸她扔得准,她解释说是因为抛物线学得好。插秧也是如此,旁人插秧,就算是熟手,也多要田丝绳作辅助,可她不需要。梅友的手就像一把量尺,秧苗听话地分布在每一个刻度。挨着她家田的一个婆婆讲,梅友真是天生的,插秧不用教;她听了很高兴,说那是我平面几何学得好。父亲听了不大高兴,但碍于婆婆的年纪,也不好讲。

  可唯有一样,梅友下田,不怕水也不怕泥点子脏,只怕蚂蟥。蚂蟥咬破腿,会注入一种毒液(梅友是这么称呼的),毒液使人麻痹,劳作的疲累也使人不易察觉疼痛;它一顿饱餐,随后脱落,有时会团作一个球,浮在水中。梅友害怕极了,她不怕疼,干农活受点伤是常有的事,可她害怕这种悄无声息的过程。血液一点一点消失,她不知道如何描述:血液是被一口一口吸出来,还是像水泵一样,在某个管道被一点一点抽离,她一无所知,直到她走上田埂,看到腿上的几处血迹,或者通过漂在禾苗下的几个球体,做出一点猜想。

  她不明白,这几点血迹应该算是谁的,是她的,还是蚂蟥的?

  几次下来,她就哭着不肯下田,与父亲讲,我还是出去打工吧,不然我也会消失的,那你就只能管蚂蟥叫女儿了。可吸过我血的蚂蟥那么多,你可叫哪一个好呢?还是那个婆婆支了个招,说你穿上一双丝袜,蚂蟥就无从下口。

  父亲从衣箱里给她拿了一双旧丝袜,中筒的。梅友试了,还是哭,她觉得太短了,只到小腿。父亲讲下水地方才有蚂蟥,空气里是不会有蚂蟥的。梅友不相信,仍旧是不答应,翻遍了箱子也没有长筒丝袜。父亲很焦躁,衣箱里的海洋图案T恤被他扔了一地。梅友看着满地的衣服,哭得更厉害了。

  父亲只得去镇上买。短丝袜村口的小铺就有,可符合梅友要求的长丝袜只有镇上才有。镇上有一条杂货街,俗名叫女人街,摊位支在道路两旁;可绕了两圈,他也没敢开口。摊子上丝袜与内衣被扔在一块儿,旁边是一些泛黄的读物小说和碟片。梅志脸皮薄,不敢开口,逛了几圈,眼看天暗了下来,终于狠下心,开口购买。摊主见他神神秘秘,又只挑长筒丝袜,以为他有什么癖好,把珍藏的一些黄色读物与碟片拿给他挑选,梅志瞧了一眼就跑掉了。

  梅友重新安心下田,可就是不好看,按父亲的眼光,女儿家,总不大灵光。他想起摊位上那本瞄了一眼的读本,叫什么记的,封面是一个丝袜女郎;可拗不过梅友,他没办法。村里人的眼光和父亲如出一辙,虽然他是个外乡人,在这一点上,与村人却十分一致。他们看到梅友下完田,挑着空苗篮一步一步走回家,他们看着,讲着,好像这话是从梅友那苗篮的空隙中长出来一般,不过是被风吹到了他们嘴里,他们用不着负任何责任。

  有人讲梅友到底还是老实不了一辈子;小时候看不出来,长大了还是一个样。以为梅志老实巴交,能够把她教好的,可见遗传的力量还是强大,和她妈妈、她妈妈的妈妈一样,留不住的,总有一天要走。

  梅友不管这些,她还是穿着长及腰身的丝袜,有时候是插秧,有时候是打药除虫。丝袜带给她的,除了安全感,还有一丝轻盈。她总是在田埂间走着走着就跳了起来。这是她在电视机里看到的,一群女孩,踮着脚尖,在土黄色的地板上,在底下坐满人的舞台上,移动、旋转。而她们所穿的,就是纯白色的丝袜。为此她向父亲提过要买白色的,甚至故意将丝袜用田里的尖石刺破,让父亲好增多去镇上的购买频次。当然在这点上,父亲是绝不会随她的意愿的。

  又过几年,田地被征,梅志答应得很干脆,说愿意为国家修铁路让道,从此那个衣箱里多出许多半旧的长丝袜。梅友也已过十八岁,开始在镇上一家纺织厂工作。

  父亲很高兴,拿征田的钱修缮了老屋,又给老家寄去一笔,不晓得是寄给谁的。他蹲在修整完的屋前,抽完了一整包红双喜。梅友劝他少抽点,这几日修屋,不断给工人传烟,每日都像住在云里一般。

  高兴嘛,梅志讲。

2

  梅友一直与她驼背的外公不大联系,只是逢年过节去一去;至于外婆,就更少见了,地址还是问外公要来的。今日发了工资,按着地址寻去,外婆很聪明,一眼就认出是她,倒没问母亲回来没有,只叫她住下。到了夜里,梅友听到外婆与一帮朋友开门回来,在客厅里办舞会,饭桌挪到一旁,打开录音机的音乐。她在里屋不知道该不该走出来,她只听懂一句歌词,叫“上了他的当,上了他的床”,便更不敢出来了。

  待了一晚,辞别外婆回家,路上经过县医院,住院楼门口有一位老人在摆摊卖一种白花,很香。梅友问这是什么花,老人家说这叫白玉兰,祛灾去病的,梅友花三块钱买下一朵。老人用一根铁丝穿过白玉兰的花托,打了一个旋,就好像一根别针。梅友别在胸前,白玉兰被铁丝穿过,香味更盛,盛托着她回到家中。

  父亲猜到梅友去了哪里,但没有提,只是突然问起梅友在厂里有没有认识一些朋友。

  认识了几个。梅友听着厨房坏掉的水龙头发出嘶鸣,催促父亲记得修,每次只缠一点胶带,治标不治本。

  晓得了,要交好朋友,不要跟那些人交朋友。梅志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形容,他没有文化,不知道好朋友的另一面是什么。

  梅志现在没了田地,却解放出来身子,有了许多生活的时间。骑起人力车来不紧不慢,并不被什么农事催着,虽然年岁越长,可踏板倒是愈发轻快,这点令他的同行都很羡慕。

  他们聊了许久,可话题却不外乎别家的生死、婚嫁、钱财,村子里很多老人去世,镇上的花圈店因此得益,卖出许多丧被;婚事同样很多,喜铺也售出许多喜被。一些人失业,一些人发财,但干的都是老行当。原先镇里开米铺的王二,把店交给了儿子,只是换了招牌,变成王记粮油店;卖猪肉的屠夫,拥有菜市场最好的地段,近年来也老得抬不动胳膊,儿子把肉铺重新装修一番,找了个加盟品牌,叫“猪博士”;出租影片的那个长头发的男人莉莉,把店改成了一家网吧,生意重新兴隆起来。人变了,事业却还是那么些个事业,梅志讲这是传承。

  屋外,水鸟响起,不知名的虫开始活动。每年都是这么些叫声。村子的路本来要修,可不是占了这家的围墙,就是碍了那家的竹林,便不了了之。梅友问父亲,我要是个男的,以后是不是也骑人力车呢?梅志不明白,以为女儿不知道从哪听了些重男轻女的胡言,才生出这样的想法,便回答道,子承父业嘛,女儿不一样,女儿更有出息,我们会过更好的日子。

  梅友听言,拿出今日在医院门口买的那朵白玉兰。父亲笑道,我说今天家里怎么这么香气扑鼻,这是什么花?

  白玉兰,卖给我的说它能祛灾消病。

  骗你的,要是有用医院就要关张了。

  梅友把白玉兰别到父亲的胸前,骗人就骗人了,万一灵验呢。

  今夜,许是香气太盛,梅志失眠,屋子里蔓延着这股气味。他听到隔壁女儿房间不断传出声响,想是也睡不着。这白玉兰能派什么用场他不知道,但不利睡眠却是肯定的了。良久,终于挨不住困意,睡下。

  梅友把母亲的T恤一件一件地摊在地上,按照种类分,分了一遍不大满意;又按照颜色分,也觉得不合适,索性最后重新一件一件摊满了整间屋子。她拿出一叠白纸,一张一张描摹T恤的图案,直到把所有的图案都画尽了。

3

  梅友没有了。

  有人说看到她在凌晨跑过村口,拿着一个大箱子,穿着一件白T恤;又有人说看到她一早出现在镇上的汽车站,什么都没带,两手空空,发丝散乱。梅志醒来,感到一阵头疼,几声梅友没有得到回应,才发现梅友已经不在,只看到梅友屋子里满地的画纸,一张一张地排列开来,画的正是那些T恤。

  “走吧,我们去上海。”

  梅友给一个人打了个电话,在一个晚上,她决定在临走前去见见外婆,大概见到了会谈起有关母亲的事,或者会谈一些什么别的。

  电话那头的男声说等到十五号吧,十五号发工资。梅友点点头,可惜电话里瞧不见点头,她又补充讲,好,就十五号。

  他叫张敏,是镇上纺织厂里为数不多的男工,负责把一包一包的材料卸给她们,再从她们手上收回成品,一袋一袋地搬回车上。梅友在纺织厂只与两人熟识,张敏,张霞。

  他俩并不是什么姐妹,名字只是凑巧。张霞是梅友来了厂里才认得,恰巧工位相邻,大概就更容易讲话交谈,自然而然成了朋友;张敏则是重逢,他们恰是一个村里的人。

  梅友与张敏的第一次见面要往前追溯许多年,那时候她穿着那条防蚂蟥的丝袜,上面有几个英文字母,靠近腰部有几点蕾丝样式的花纹,父亲在忙别的事,最后一亩的稻秧留给她独自应付。

  张敏看了很久,我晓得你叫梅友,你跳舞很好看。

  梅友觉得好笑,我不在跳舞,我在插秧。

  我知道,他们都没有你插得好。张敏眯起一只眼睛,用一根手指朝向梅友的方向,测量着稻田的笔直程度。你看,你就像在跳舞一样。

  你看过跳舞么?谁跳的?我只看过放电影里的。

  张敏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说他的脑袋小时候撞过,答不上来哪里看到过。

  你别看了,种完这茬晚稻,就要开学了。

  我不用上学的,我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村里人都说张敏脑子不大灵光,梅友不觉得,张敏自己也不觉得。他父亲说他小时候脑子撞到过一次,他听进去了,碰到不高兴回答的问题就说自己脑子被撞到过,答不出来。久而久之,就显出很愚笨的模样,这样有好处,家里的活计他不用怎么出力,担子都压在了他大哥的身上。他的头疾因年岁渐长而一天天地严重起来,父母只觉得亏欠他,什么都随他去,他便有了很多闲逛的时间。农忙时候,他喜欢在整个村子的田间穿梭,用他后来说给梅友的话来讲,他喜欢听村子里田地的声音。成为一个傻子也有坏处,不大有孩子愿意跟他玩耍,生怕傻会传染。

  张敏指了指她身上的T恤,问这是什么。

  左边那个是海星,右边那个,兴许是海螺。

  张敏倒是笑了,我以前看你穿过一件,上面是一只猪,海猪。

  张敏长她几岁,后来他出去工作,就失了联系,没想到在纺织厂里重遇了。相遇的第一句话,张敏笑着问她,你的海猪呢?梅友也笑着问,你还傻吗?

  在确定十五日这个期限之前,他们已经商量了很久。说是商量,其实更像是通知,她跟张敏讲,我们去北京吧,北京是首都,张敏点了点头。过了两天,她又跟张敏讲,我们去云南吧,云南四季如春,张敏又点了点头。后来梅友想了个绝妙的去处,上海。

  关于为什么是上海,梅友是如此解释的:

  去上海,你听我讲,我叫梅友,你叫张敏,我的第一个字和你的第二个字里都有一个每,加上长水镇的水就是海,所以我们去上海。

  那为什么不是海口,不是珠海?

  你倒是知道得蛮多的,我就说你一点都不傻,我们走吧。

  关于为什么要去,梅友就讲不清了,张敏也讲不清。

  去上海的火车上,她脑子里是那枝被铁丝穿过的白玉兰,那首开黄腔的舞曲,外婆家客厅地板被皮鞋踩出的印子,还有就是,老老实实的,在说好的季节里变绿、变黄,变得生机盎然,变得枯瑟的几块田地。

  来到上海,见到早来几年的张霞,她的打扮已经和纺织厂共事时有所不同,看着她脚下的恨天高,梅友笑称你离天更近了。

  张霞替他们安排好了一切,城中村的租房,野生动物园,看了几只没见过的猛兽,去了外滩,一滩昏黄、浑浊的江水,梅友不大有兴致,便返回出租屋。

  梅友与张敏在房中呆坐了几日,至多在弄堂里徘徊几圈。这里和长水镇并没什么不同,她想,电线成捆地扎在一起,像墨色的鳝鱼,记得长水镇上也是这样的电线,一到雨天,缠绕在一起的线圈滋滋作响。墙上抹匀了土黄色的墙粉,雨迹晾干后,便显出波浪式的一条水痕。弄堂走廊潮湿黏腻,像一锅沸水上的浮油,使她想起长水人爱喝的鸡汤。一切都与长水如此类似,唯一不同的是,上海房东给雨天的电线声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华尔兹,又说墙上的雨痕叫月光曲。梅友觉得很好笑,换了个名字,大概景象也不同了。

  张敏工作找得顺利,做了一个外卖员。梅友看过几处工作,都不大合适,最后去了不远的一家纺织作坊。

  张霞空闲时间很多,常常来作坊前等梅友下班,带她去吃点东西,陪她回家。他们三人时常在一起吃饭、看电视,张霞晚上不愿意久坐,赶在八点前就要回去。

  几个月过去,他俩倒是生活很习惯了,有一日张敏回家对她说,公司要他们骑手一人办一个营业执照,办了能给他们涨一点工资。梅友很高兴,张敏给她看个体工商户的经营执照,上面写着自己的名字,又说,我是不是算做生意的了?

  张敏的眼睛里有一丝亮光,一怔神间,梅友觉得他像爱抽红双喜的父亲。

  对的,你以后就为自己打工了。

  张敏工作渐好,梅友却仍然原地踏步,薪酬与刚来差之不多。和老板提过几次,老板也不大理睬她,张霞讲你这叫工作可替代性强,没有和老板谈工资的本钱。托张霞给她寻个新工作,张霞答应下,也是暂无后续。

  这天天气很好,弄堂里的潮气一扫而空,因是周末,外卖工作更加忙碌,梅友一人在家,打扫打扫屋子,把一些不常穿的旧衣物拿来晾晒。

  而张霞撑了一把阳伞,就来了。

  进到屋内,自然看到狼藉的满地杂物,又瞧见阳台上的梅友,张霞赶忙扔了伞过来帮忙。一件一件折开,衣物压得过久,衣痕清晰而深刻,梅友说这些都要重新洗过,不然痕迹去不掉。

  一下午的时间,二人就干这一件事。她们在窗台上,迎着一点点消失的阳光,偶尔能看到外卖员骑着电动车经过。匆匆,一个一个掠过的头盔,对她们来说是很好的聊天调剂品,她们猜想哪一个是张敏。阳台上晒满了梅友带来的海洋T恤,张霞笑着说,我们在海底世界。

  回到卧室,把剩余一些散落在床上的衣服折拢,再归置回箱子。几双旧丝袜引起了张霞的注意,她说,梅友,你哪来的丝袜?没见你穿过的嘛。

  啊呀,这个是小的时候,下田怕蚂蟥,一个婆婆教的,穿上丝袜就不怕蚂蟥咬了。梅友一把扯过丝袜,就要往衣柜深处塞。

  你这个长丝袜可不光为了防蚂蝗咬吧,有跳这么高的蚂蟥?水田深也没有深到这儿的吧。张霞掐了一把她的腰,张敏有福气的哦。

  梅友不知道怎样解释丝袜给她带来的那份安全感,瞪了一眼张霞,便继续收拾。

  张霞停顿了片刻,像是被勾起了什么独特的想法。

  你来给我帮工怎么样?

  梅友自打来了上海,还不知道张霞究竟做什么,被她一问,倒兴起一点兴趣。

  张霞拿出手机,给她看一个软件,名为×,我在这里头上班呢。

  一看她的屏幕,梅友明白了个七八分,不知怎么接话,脸却红了。

  张霞继续说,要不你那边辞了,到我这个公司来做好了,本来不想讲,今天看到你的袜子,才想起来,你上回又托我找工作。

  做女主播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长水镇没有而已。不过,长水现在应该也有很多了,张霞解释,应该哪里都有,长水一定也有的。

  张霞觉得自己讲了一堆,像一个劝人下海的老鸨,也羞起来。反正不一样,聊聊天么,和公司前台、图书馆里的讲解员差不多的。总比,总比做女工强一点吧。

  梅友的眼睛朝窗外望去,天渐渐要黑,在她眼中,天一黑,一切就开始发旧。张霞要离开的时候,梅友开口讲,叫我单独做,怕是不行的。

  就当是给我帮点忙好了,张霞讲完便走了。

4

  还是张霞,替她打点好了一切。与经理打了招呼,两人走进这幢大楼,是公司的直播基地。上下两层,写着房间号码,有几间挂着吊牌,写着几个人名。在来之前,张霞就叫她想一个名字,用真名,总是不大合适的。

  梅友想了想,要给自己取名叫“儒艮”。

  张霞问,你取这个名字干什么,你看看,我叫梓萱,二楼三号房间那个叫柒柒。

  七七?

  是那个很复杂的柒柒,说着她写给梅友看,又指了指离她们最近的那个房间,她叫贝拉。

  梅友解释说儒艮这个名字是她从一本杂志上看来的,那时它正被当成桌角垫,好像是一本自然杂志,大概是前任租户留下来的,里面讲了一条儒艮的故事。梅友看到这篇故事时,第一时间拉来张敏,把杂志和海洋T恤放在一起,对他说,你看,这就是衣服上的海猪。

  她说,儒艮就是美人鱼,她的乳房长在双手的下面,每次哺乳孩子的时候都要浮到海面上,被人看到就给当成了美人鱼。

  张霞说,为什么非要浮上来喂奶呢?海里不能喂吗?上面多危险。

  我也不知道,梅友静静地说。

  我知道了,海里面压强低,奶水嘬不出来。那你以后直播可不要把手举起来,露胸部可是要封直播间的,张霞一脸坏笑,说着要去翻她的手臂。

  还真让张霞翻出点端倪,梅友的双臂下有两颗对称的黑痣,平时藏在里面看不见。你还真是儒艮呢,她诧异地说,要不你干脆叫鱼鱼好了,儒艮太拗口了,直播不适合这么麻烦的名字。

  梅友不听劝告,执意要取。张霞思考了半分,随你去吧。

  第一次参加直播当然很不顺畅,梅友挑选了一个寂静的晚上,张敏出去跑夜单的时候。张霞替她梳理头发,调整手机角度,在她身后左侧放了一块全身镜。梅友不懂它的用处,张霞只说有妙用。

  这次直播,没有什么人和梅友打招呼,梅友就一直呆坐着,盯着屏幕。直播结束,张敏也正好归来。张霞安慰她说第一次都是这样的。

  张敏回来,晓得今夜她们的行动,不过似乎也没有反对的意思,只是看了梅友一眼,讲起今天送外卖的一桩事情。

  我经常抢到明德小区的生意,这个小区很坏,不许外卖员电瓶车进入。小区很大,我第一次去跑了很久才找到。上楼时傻眼了,电梯门口贴着外卖员不可上电梯。

  你笨呀,他写不让上你就不上吗?张霞说。

  小区电梯要刷卡的,进不去。为了不罚款我只能赶时间跑楼梯上去。后来我发现这个小区的单子一直没人接,同事们不愿意,宁愿降一点信誉分也要拒掉。我无所谓,没人接,单费提得高,赚头多,只是当心别超时就成了。

  有一个女孩子,好像和我们年纪看上去也差不多,经常接到她的单子。我见了她好多次,每次她点的东西都差不多。

  她漂亮吗?张霞问,其实梅友也想问。

  漂亮有什么用呢?今天我去那个小区送外卖的时候,别人说她死了。不知道是为什么死的,好像不是谋杀。我看到有一些人在楼下哭,也许是老家来的亲戚,看着不像是上海人,看到他们搬了很多被子上去,说这是往生被,非要爬楼梯搬上去。倒也能坐电梯,物业不会这么不通情达理,可他们不高兴,一层一层背,有两个人走过头了,到了十七楼,又坐电梯下来,从一楼开始重新搬。

  张敏的话讲得断断续续,甚至有些凌乱,可梅友听进去了,他们也要这么多丧被的么?

  张霞要他不要讲了,越讲越吓人。

  张霞走了,说再晚她就不敢回家了。只剩梅友与张敏二人在家中。

  梅友觉得他想问些什么,就率先说,工资一直上不去,和在长水镇上时候干得差不多,就想换换路子,也没有说非做不可,何况只是帮张霞个忙。

  挺好的,他看了一眼摆在墙边的落地镜,正好把他们二人框在里头。我以前说你跳舞很好看,做这个也能跳舞的。

  此后,每周张霞都会喊梅友播上一两日,她竟也逐渐熟络起来,乖乖地与每个进直播间的人问好。屏幕上偶有互动的文字滚动,最多的问题就是直播间时常变换的名字,怎么昨个还是梓萱,今日又是儒艮了?她就像那日与张霞讲的一样,一遍一遍地和观众解释儒艮的由来,一遍一遍讲自己只是代播。讲得多了,时常会漏掉一些细节,比如儒艮双手下的那对乳房,又或是儒艮喂奶的癖好。再后来,到了讲厌烦的地步,只说儒艮是美人鱼,其余一概不提。

  这几日张敏下班很早,也不出去跑夜单,陪着梅友买菜、做饭,守到她要上班的时候,很自觉地从卧室里让出去,坐在沙发上摆弄手机,一声不吭,绝不会来打扰梅友半分,因为据张霞的说法,女主播直播时有男人从镜头经过是很忌讳的事情。

  直播间里渐渐地开始有一些人同她打招呼,称她为梓萱的小妹妹。梅友也能回应上几句,只是礼物还是很少,可这却是她,或者说公司在她直播时的收入来源。张霞教她,礼物要靠骗,并给她总结了三条法则,写在她桌边的便签上:

  1、免费礼物积攒人气;2、挑起观众与观众的冲突;3、多关注高等级观众。

  张敏大概也看出了梅友的尴尬,又照旧跑起夜单,算准她下播时间再回家。梅友落个自在,在直播间里的交流也自然许多。有个观众向她提建议,让她在背景里摆一束花,会更好看。

  她觉得也是,背后的白墙太过单调。第二天下午,她便打算出门去逛逛花市,这算是她第一次一人出门,平日里都叫张敏或是张霞陪着。最近的花市离得不远,步行二三公里的路程,路过一家医院,她突发奇想,寻了半天也没望见有卖白玉兰花的,只瞧见几个卖水果的扁担摊子。

  到了花市,闻到熟悉的味道,果然有白玉兰,还是那股奔袭而来的香气。她花了二十块买了一束便走路回家,又看了几眼医院的方向,依旧没寻见,也就断了心思。走至河边,看到有人在起地笼检查收获,她上去瞧瞧,却看到熟悉的旧物,蚂蟥。她没想到河里面也有蚂蟥,且要比水田里的粗壮得多。收地笼的人很高兴,对围观人群说,蚂蟥好东西呀,卖给收药材的能卖一二百一斤。说罢就把收来的蚂蟥丢进一个塑料瓶里,又往里扔了一点猪血当饲料,梅友看了胃中一阵翻涌。

  回到家中,碰上张敏正吃昨天的剩菜,做外卖员就这点最不好,饭时错乱,最需要进食的时候,是他最劳碌的时分,只有错开时间扒一点饭菜,或者在风驰电掣的路程中,单手吃几个包子,只要不被交警发现。聊几句,张敏就赶着出门,走之前说今晚可能回来得晚一些,有个同事要结婚了,晚上去吃酒席。

  张霞与张敏错身而至,看到白玉兰,也直觉香气沁人。就有一点,张霞说,你后头是白墙,怎么又买白花呢,应该买鲜艳一点的,对比度高。

  梅友心想也对,可买都买了,总不好拿回去退换,只有摆上试试。

  没想到白玉兰也不尽是白的,而是有一点黄,平常看不出来,在白墙里一比对就看出来了。梅友摆完花束,感慨道。

  黄好,要是白配白等于你白花钱买了。

  张霞环顾四周,思考半分说,公司里下个月有个新人奖,排得名次高,有额外的提成,还有免费的培训班可以上。这个你也可以去争取。

  摘掉一瓣黄叶,梅友又捻了捻头发,聊不来呀,人是多了点,不知道怎么留下他们,更不好意思开口要礼物。突然发现花束的中间藏了一只腐坏的花苞,买的时候没瞧清楚,她顿生懊恼。

  我教你一招,张霞从上次收拾衣服的柜子里翻出梅友的旧丝袜,在她面前甩了甩,穿这个,保管有用。又指了指那块闲置在身后的全身镜,我以为你懂呢。

  梅友很久没有穿过旧丝袜了,大概是从田地被征开始,用不着下田,便不再穿。

  穿也要穿新的吧?我这些都是旧的。

  要的就是半破的,才有情调呢。

  到点,打开直播,在张霞的指导下,挑选一条破得恰到好处的丝袜。如何叫破得恰到好处呢,就如同小时候在长水镇上吃到的鲜肉笋丁烧卖,薄皮灌饱了汤汁,盈盈的,直对你笑,再戳一个小洞,一点肉汤受到压力的作用,蔓延开来,但溢出得并不过分,只顺着褶皱与纹路,徐徐地自上而下流淌。

  梅友懂得了那块镜子的作用,能够全方位地展现自己。张霞指了指镜中梅友的背影,戏称,一个人直播哪有两个人来得有情调呢?

  今日直播,人数并没有多多少,但梅友的互动量明显增加。穿着丝袜的梅友显得有些局促,恰如她第一次直播的模样,也许是突然意识到镜子给予她目光一般的灼热感,虽然她并未回头;也许是看着丝袜上的几抹痕迹,这些被不同田地中的石块划过、被泥点子落过的疤痕,勾起她一点回想。脚底则更为破落。踩在水田中,最易受伤的就是脚底,她的多双丝袜都是从脚底开始坏掉的,好像绷紧的弹簧断裂,挺直贴身的长丝袜顿时变得松软无比,浸泡在泥水中,能感到那一瞬间的冰凉,她只得在脚底打一个结,维持它的紧绷。梅友不敢抬腿,就是怕露出这些结。

  忽然手机一卡,本就不大的手机屏幕被一个七彩色的火箭占据。

  火箭是平台最高额度的礼物,先是屏幕的底部露出一点尖,随即看到蒸腾的白气从屏幕的四面八方升起来,占满整个屏幕,遮挡住一切文字和屏幕内梅友的脸。紧接着,一个火箭的发射,自下而上,与烧卖汤汁流淌的方向正好相反,速度也截然不同。几乎在火箭跃过手机屏幕中轴线的瞬间,张霞大叫道:梅友梅友,是给你的!

  张霞摇动着她的手臂,示意她赶紧感谢。梅友第一次遭遇这样的奖赏,如果这能够被称为奖赏的话。她不知所措,笨拙地念了许多感谢的话。直播世界对笨拙大概是很期待的,并且也似乎乐于从这样不知所措的反应中寻找些什么快感。屏幕上滚动着“老板大气”的欢呼字眼,一道横联飘过,上面记述着礼物的类型与直播者的名称——“儒艮”。

  必须要承认,在这样的阵仗之下,梅友失神了片刻,在其脑海中与此场面对照的,是儿时电视中神舟火箭的发射,她忘了是神舟几号。

  送礼物的账号名叫俊生,一个很土气又很秀气的名字。

5

  这是梅友结识的第一个网友,而张霞更愿意称之为老板、大哥。

  那日直播结束,张敏回到家已是半夜。他们在黑暗中,聊起晚上的酒席。

  张敏说酒席人数不多,不过都是大家的同事,女的也是他们公司的员工,做会计的。在这边简单摆了三桌,既是婚宴也是告别,大头还是要回老家去摆的。

  回去摆完酒还回来么?

  不回来了吧,好像是,打算开个水果店。张敏想开灯,梅友不准。

  你和他建议一下,开到医院门口,生意好呢。

  第二天,张敏出门跑单,梅友百无聊赖地摆弄手机,收到俊生的微信消息。

  相比于在直播间中,梅友的言谈更加自然。张霞此前说过,要当心发送的每一句话,她着重强调,小心老板的“老板气”。梅友是不明白什么叫老板气,只晓得问什么答什么。

  头几天聊的都是琐碎的客气话,你来这边多久啦,平时不直播的时候干什么啦。在结束聊天的末尾,梅友会加上一句,谢谢支持,这句话是从那本直播手册里抄来的。

  梅友自此白天偶尔与俊生闲聊。有了第一个火箭礼物,就像是钓鱼的一个小饵料,渐渐地勾起其他观众的礼物,大大小小都有,有时张霞直播时也有人调笑地问道你妹妹呢?这对梅友来讲是一件好事,最显而易见的便是收入增加。张敏这几日生意同样不错,跑单很晚才回家,二人总会在张敏回来后聊一阵子,黑夜中的声音由浓转淡,一般以张敏或者梅友睡着而终止。

  俊生不知怎的,开始与她聊起家乡的事。梅友很老实,讲自己是从一个叫长水镇的地方跑出来的,做了几年纺织女工。讲起小时候种田的一些趣事,梅友觉得俊生没有张霞说的什么老板气。起码,俊生是个有分寸的老板,晚上直播结束鲜少会打扰她,他们的交谈多集中在白天,或者出现在晚上直播间的屏幕中,只不过直播时不能说一些私人的话而已。

  张敏这天下班很早,轻声进门,梅友还在直播。卧室里弥散出粉色和紫色的光,是从下门框的缝隙中泄出来的。

  正要吃中午的冷饭,梅友瞥见了,要给他拿去微波炉热一热,他不肯。梅友换上一双拖鞋,不想蹭到门框上凸起的一根木刺,脚底的丝袜结受了外力被扯散,向上弹伸,最终落到脚踝处。反正下了播,梅友也不去管它,自顾自地去热菜。

  张敏问,你以后准备给自己打工么?

  梅友不晓得将来的事情,忙嘛,帮一天是一天,只得胡乱说了一句,和你一样,要成个体工商户了。

  张敏摇了摇头,我不是了,这两天上面有人来罚款,说公司把员工转成个体工商户,违法了。集中注销了个体工商户,让公司重新和我们签合同。

  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我也讲不清,应该是好事吧,公司被罚了一笔不小的钱,还要补我们一笔钱。

  小小事业上的变故没有影响到张敏,第二天他很早出门,守在路口,随时准备接单。路口有几位黑车司机,聚在一块儿打牌抽烟,张敏看了一会儿,直到听见手机派单成功的声响。

  启动电动车,等待商家出餐,按照导航去往顾客家中送餐。他来上海几年,对于这片区域,毫不客气地说,比本地人更熟悉。他能报出每一条路的名字,了解两条路如何纠葛在一起,又在何处擦身而过。在他的脑海中有一份地图,每一个居民区、写字楼都被编好了位置,安置在它应该存在的地方。这是一种天赋,和从前梅友种田的天赋一样。

  顾客打开门,没想到碰上巧事,竟是张霞。张霞开门后同样错愕,邀请他进门。张敏说他赶着时间呢,张霞讲饭点还没到呢,耽误不了你做生意。不好拒绝,张敏打算小坐一会儿,看到门口鞋柜上扔着几双蓝色的塑料鞋套,便要套上进门。张霞轻轻打了他的手,阻止他,给他拿来一双宝蓝色的拖鞋。

  她住的屋子要比他们大一些,也精致不少。张敏不好意思看得仔细,眼神稍掠过阳台,看到晾晒的内衣便赶忙收回。寒暄几句,张霞说,你挺忙的,每次去都只见梅友。是呀,白天我都不怎么在家。手机自动接单成功,在左边裤子口袋里反复震动,嗡嗡,张敏起身告辞离开。张霞本来想说来都来了,留下来吃饭之类的客套话,也自觉不大合适,笑了笑,送他离开。

  

  梅友和俊生说了声早,等待了一会儿,俊生回复她,你也早。

  俊生说,你直播的名字挺文雅的,和别人不一样。

  梅友顿时有一种被人赞许了的欢喜,虽然在直播间里解释了很多遍,以至于讲到烦厌,可这次很有乐趣,完完整整地给他讲了一遍。俊生说有机会一定要去海洋馆里看看儒艮,是不是真像你说的那样。

  长水镇是一个什么样子的地方呢,那里有儒艮吗?

  没有呀,儒艮生在海里,长水没有海。

  她与俊生很聊得来,俊生对长水镇显出很大的兴趣,在其追问下,她不得不重回长水镇,从村子门口的一棵树,到水田里她遇见过的水蛇,一点点转述给他。俊生很安静,从不在中途打断,而恰好在各个讲述的小结后给予适当的回应。

  我想起以前学过的一篇课文,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听你讲,感觉改一改,叫《长水记》也很适合。

  你太高抬长水镇啦,她问俊生,你是哪里的人呀?

  俊生过了一会儿回答道,我在很南边,要比上海南,也要比长水南。

  和广州比呢?

  差不多吧,也许要比广州更南边。

  在这场对于家乡的回忆与转述中,梅友发现了些许异常。不知是她正身处上海,还是离开长水的时日颇多,她在讲述中寻觅到许多她从前没看到,或者遗忘了的事情。

  就拿种田来说,她原以为她种田种得极好,许多长她年纪、插秧经验丰富的长辈也不一定比她更好,可在如今她的回忆中,那时候人工插秧已是少数,农机站引进了新式的插秧机,国家补贴完只消一点钱就能买到,那才叫插得规整无比,效率也远高人工。在田中劳作时,她常常被附近插秧机的轰鸣声打扰,稻田水面如同无数的小蝌蚪跳动,荡出一道又一道水波。父亲在田的另一头,要铆足了劲喊才能被她听见。父亲喊,吃饭啦,不要再干啦!她听成,插歪啦,你看看你的苗!

  收获时节,用不着镰刀,从北方开来一辆一辆收割机,谈好价钱,它就迅速地帮你完成一切。父亲对她说,明天割完稻子,你记得去田里捡捡稻穗。可她第二天拎着空篮子回到家里,几乎没有什么遗漏的稻穗需要她拾。它干得太完美了,梅友想,她无法分辨这些事件的先后顺序与真假,唯一确定的是,这些片段都出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她想起父亲,想起父亲的人力车,在长水多桥的路面上,时而消失,时而登顶,父亲一直骑到市里去接送客人。她能够想象,她也一直如此想象到,在一个烈日之下,父亲脖子上挂着一块白毛巾,那是母亲给他买的,他接到一个很胖的客人,客人说,去南湖大桥。那是一座坡度极陡的桥,父亲踩得很吃力,踩到半中时,母亲坐着一辆红色的出租车,是大众的桑塔纳1000,从他身边掠过,略显吃惊的眼神在他们二人眼中呈现,谁也没想到在这座桥上遇到了彼此。母亲就是在这个时刻,离开了长水,母亲那个时候,一定穿着那些海洋衬衫中的某一件,去往一个有海的地方。

  而实际上,她也不确定是不是真的实际上,但她在对脑海的再次审视中,反复确认,是另外一幅景象,父亲的人力车很早就装上了马达,这是他们行内共同的小秘密,出傻力气骑车的时代已经过去,用上发动机要轻松许多,尤其是上桥,只要关注附近有没有交警,一拧油门,人力车就像一道闪电。母亲离开的时候她还很小,她躺在一个塑料的摇篮中,摇篮插着两个风车,母亲的声音就从风车里穿过,溜进她的耳朵。那个时候,她不懂什么是毛巾,不知道南湖大桥,更不可能知道世界上有一辆车叫桑塔纳,比她身下的摇篮要贵许多。

  至于直播,这件她来了上海才进入她生活的事物,好像在她来到长水镇的纺织厂时就见过:在那条有许多吃食的女人街上,一个操着东北口音的女孩,在对着手机说话,她十分激动,时而拍打靠着的那棵树,时而高高跃起,欢笑声在小摊的烟气中若隐若现。

  她已经想不明白了,与俊生的交谈打乱她有关长水的记忆,她只能够承认,长水的一切在她脑海中,是浑浊的,如同一碗被打散了的鸡蛋黄。

6

  梅友直播的频次越来越高,张霞也乐得如此。梅友的加入,既替张霞减轻些直播时长的负担,也多少引流了些人。今天张敏不知怎的,早早回家,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张霞也来了,她刚洗过头的样子,水渍未干,穿着一双宝蓝色的拖鞋。

  你去公司一趟,经理讲找你有点事。

  现在去?那么晚了。梅友看看手机,果然有几条未读消息。

  不晚,运营经理晚上才在呢,白天他都要补觉的。

  梅友想让张霞陪着一起去,张霞甩了甩她的头发和拖鞋,示意她今天陪不了,说在家里等她,让她早去早回。梅友换了鞋就往公司去。

  张敏看到张霞脚上那双鞋就是今早她给自己穿的那双,宝蓝色的,扣带式样。

  梅友走后,屋内安静了下来,张敏仍旧刷着手机,张霞自己给自己倒了杯水,也坐了下来。

  约莫一小时过去,梅友还没回。张霞拿出手机,对张敏说,我给你看个东西。他没有想到,张霞给他看的是这个。视频开始,一女在室内,门铃响起,外卖员送餐而至。看到这里,张敏还未发现什么,以为是什么短视频上的搞笑段子,又往下看才知道,张霞给他看的是黄色视频,讲的是一个女人勾引外卖员的情节。

  只见张霞笑盈盈地望着他,看着他惊慌失措的样子似乎十分得意。张敏不知该如何,拿了头盔便跑出门去。

  又过一个小时,梅友归来,不见张敏人影,张霞说他跑夜单去了。

  

  梅友的直播做得越来越好,也更加感激俊生的那第一份大礼,与他交流愈加频繁。周末时候,她在手机上看到一则新闻,上海即将新开一家海洋馆,在宣传的图片中,她看到有一只很像儒艮的动物,就网上买了票,拉上张霞和张敏去看儒艮。

  张敏一开始不肯去,说他要上班,梅友好说歹说求了许久才说动他。结果到了海洋馆,才知梅友弄错了,宣传图里的那只生物,不是儒艮,是海牛。

  工作人员说海牛和儒艮很像,物种也接近。海牛和儒艮同是海牛目,一个是海牛科,一个是儒艮科,难怪你们会认错。不过儒艮是濒危动物了,国内没有一家海洋馆有儒艮。

  梅友有一点失落,不懂什么科什么目,只晓得今天来看的不是儒艮,逛起别的来也毫无兴致。张霞倒是很活泼,甚至翻了翻梅友手臂内侧的黑痣,又去看海牛的双手下面是不是也有乳房。梅友指了指海牛的介绍牌,说这只海牛是公的。梅友去上厕所的时候,给俊生发了条信息,你不要去看儒艮了,海洋馆里没有儒艮,整个中国都没有。

  当他们看海豚表演时,张敏出去接了个电话。

  逛完一整天,找了个饭馆吃海鲜,吃完只感觉身心俱疲,送别张霞,二人回家。走到弄堂口,张敏开口,今天接到电话,我要回去一趟。

  回哪去?

  长水呀。

  这个消息太过突然,梅友不知道如何应对,要回去吗?梅友问。

  得回去一趟,毕竟。

  梅友静静地剥指甲,头顶是那团杂乱的电线,弄堂里的过道灯坏了,他们互相搀扶着,回到家。梅友没有休息,而是起身替他收拾行李。她问,要带哪些衣服?

  多带一点,可能会多待上一阵子。

  好。

  张敏看着梅友整理的背影,突然缓缓地开口讲,能给我跳一支舞吗?

  梅友心里明白,去卧房换了一双长丝袜。

  张敏回到长水,说父亲最近身体不大好,去医院看了多次。梅友安慰他,说一切都会好的。

  有一日,张敏给她发来一张图片,是她的父亲梅志,他如今在镇上的女人街摆摊卖一些杂货。

  女人街现在和以前大不相同,原先镇上的几家厂房被一家文化公司买下,做成了创意园区,女人街也摇身一变,成了步云文创街。

  梅友还是不时帮张霞直播,过几天就会问问张敏,什么时候回来?张敏说快了,但梅友不敢细问,是什么快了,怕不太吉利,只开玩笑似的发消息说,你是不是要开水果店了?

  这个快了一过就是两年,梅友去另外一个公寓租了新的房子,小区挨着张霞家。不知道为何,张敏走后不久,俊生也消失了,发过去的消息没有收到任何回应,直播间里也再未看到他的账号出现。

  这夜,她打开直播,对观众说,我给大家跳一支舞,明天开始我要停播几天,重新开播的时候或许会换一个地方,或许会换一个名字,谢谢各位长久以来的支持。

  直播完毕,给张敏说了一声,或者通知了一下,她打算去广州。

  过了一天,张敏回消息,广州在哪里?

  梅友回复他,广州在上海的南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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