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期  
      实力
不知道为了什么
杨剑龙

  朱骐雄这几天脑海里老出现这个《千言万语》的旋律:“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我每天都在祈祷,快赶走爱的寂寞……”这是邓丽君的代表歌曲,那种忧愁寂寞,那种无奈期盼,通过婉转跌宕的音韵,十分深情贴切地表达了出来。

  朱骐雄担任文学院院长刚刚满一年半,他总觉得有些焦头烂额难以应付,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否有适应行政的能力,种种杂事琐事压在身上,有些不堪重负,家庭的诸多事情也让他疲于应对。尤其是前院长陈锡顺总像一大片乌云罩在他的头顶,表面上是关心他,实际上常常干涉他的工作,甚至是为其自己谋利益。

  朱骐雄的岳父上星期患心肌梗死去世,岳父从小学校长的职位退休后,一贯过得十分悠闲。岳父属于那种井井有条善于安排生活的人,他与岳母一起外出旅游,每天与岳母一起吃早茶,与老友打扑克下象棋。那天岳父下象棋时走了一着险棋,对方居然没有发现,岳父以“抽车将”赢了这盘,大约兴奋过度,突然倒下,等急救车来到、救去医院,已经无力回天。朱骐雄作为家属在追悼会上致辞,声情并茂,让许多参加追悼会的人热泪盈眶。

  朱骐雄的妻子李雅明是医院牙科主治医生,给病人补牙植牙,十分繁忙。父亲的去世给李雅明的打击很大。她是家里的独生女,也是父亲的乖乖女,自小得到父亲的关爱和教诲。母亲赵凤弢出身富家,从小娇生惯养,退休前在医院担任护士长。母亲历来对女儿十分严格。朱骐雄与李雅明结识是因为牙齿,那次朱骐雄陪导师刘宗仁参加一个国际会议,住在高档宾馆。那天吃早饭时,玉米棒里夹了一粒石子,朱骐雄啃玉米时门牙被硌了一下,后来发现门牙上缺了一块。倘若是臼齿,朱骐雄就不会关心它了,门牙毕竟有碍观瞻,他就去医院牙科修补,为他诊治的是医科大学实习医生李雅明。李雅明个子高挑、明眸皓齿,在主任医师的指导下为朱骐雄治疗。她不赞成拔掉,提出这个门牙缺失了一块,牙根尚好,可以考虑将门牙磨小,在外面装一个牙套。主任医师批准了,朱骐雄同意了,就开始了手术,也就有了耳鬓厮磨。李雅明弯下身子为朱骐雄磨牙,她额头的一绺头发拂在朱骐雄的脸上,她身上那种淡淡的香味萦绕在朱骐雄的鼻息间。修补这样的牙齿需要去医院好几次,一来二去他们俩就认识了。李雅明知道朱骐雄是博士生,就有点肃然起敬。朱骐雄也喜欢上这个实习医生了,离开牙科诊室,他的脸上还感觉到那一绺头发的拂面,鼻息里还是她那种淡淡的香味。在门牙装上牙套的那一天,朱骐雄鼓起勇气问她是否已经有男朋友,得到否定的回答后,朱骐雄提出与她交朋友的想法。

  朱骐雄与李雅明婚后自己购房,后来置换成三室一厅的商品房,李雅明的父母仍然居住在三十年前那套老式的公房里。父亲去世后,李雅明回家陪母亲住了几天,她发现母亲赵凤弢的精神受到了刺激,神情与先前大不一样,不仅丢三落四,而且说话前言不搭后语。李雅明带母亲去医院诊治,医生检查后说是阿尔茨海默症,俗话称为老年痴呆。医生说这种病是一个世界性难题,现在尚未有根本治疗的方法,最多依靠药物暂时抑制或控制病情的发展,病人需要得到全程照料。李雅明与朱骐雄商量后,决定将母亲接来同他们一起住,还准备雇一个保姆来专门照料。现在他们家三室一厅,他们两夫妻住一间,正在准备考大学的儿子住一间,在书房里安置了一张单人床,让患病的母亲住,如果雇保姆只能住在客厅了。

  把岳母接来的那天,朱骐雄就发现她好像有时清醒有时糊涂。下出租车后,精瘦的岳母好像认识路,知道他们家住三楼,朱骐雄和李雅明提着盥洗用品等,岳母一个人径直先往楼上走。

  等到岳母被安置好了以后,朱骐雄就有些发愁了,他以往都在书房里读书撰文,现在书房被岳母占了,他就只能在卧室里安身了。妻子李雅明说:“白天就让妈妈在客厅里,你仍然在你的书房里,晚上才让妈妈回书房。”朱骐雄用怀疑的眼光望着妻子,说:“这,能行?”

  那天朱骐雄在家校对一部书稿,朱骐雄是研究中国现代文学的教授,他最有影响的成果是鲁迅研究。早饭后,李雅明和儿子都离家了,儿子去读书,妻子去上班,临走前,妻子李雅明对朱骐雄说:“骐雄,今天就难为你了,照料一下妈妈。我今天就去联系雇保姆的事情。”

  朱骐雄给岳母泡了一杯茶,恭恭敬敬地端到她手里,安排岳母在客厅里坐下,他就回到书房开始校对书稿,这是一部鲁迅研究专著。朱骐雄给自己也泡了一杯绿茶,关上书房的门,坐在书桌前开始校对书稿。不一会儿,书房的门被推开了,岳母赵凤弢含笑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女婿。朱骐雄问:“妈妈,您有事吗?”岳母摇摇头,仍然笑着看他。朱骐雄无奈地拖出靠椅,让岳母坐下,去客厅取来那杯倒给她的茶,端给她,朱骐雄回到桌子前继续校对书稿。他抬眼就看到岳母的眼光盯着他看,岳母的笑容仍然那样含混朦胧,让校对书稿的朱骐雄没有办法安下心来。

  朱骐雄抛下书稿,将岳母带到客厅,他打开了电视机,无奈地与岳母一起看电视。朱骐雄很少看动辄三十集的电视剧,他静下心来看一个谍战剧,渐渐被谍战剧的情节吸引。朱骐雄回到书房,捧回刚刚泡的绿茶。他落座后,发现岳母的眼光并没有看银屏,而呆呆地盯住他看,让他有些紧张有些惶恐。朱骐雄整天都无所事事地在紧张与惶恐中度过,他不知道怎么安顿岳母,不知道如何让自己的心安定下来。

  妻子李雅明终于下班回来了,儿子朱明雍放学也回来了,朱骐雄松了口气。晚饭后,朱骐雄回到了自己的书房,开始校对书稿,他知道不一会儿,就应该安排岳母入睡了,他今天工作的时间不多了。妻子李雅明说已经找到了一个钟点工,明天来家里照顾母亲。

  虽然今天因岳母的原因,朱骐雄一整天无所事事,却觉得特别累,像跑了一场马拉松一样。妻子李雅明安排好床铺,让母亲解手后上床休息,还在母亲床头放了一个电筒,告诉母亲晚上起夜可以用。

  洗漱后,朱骐雄与妻子李雅明早早上床了,朱骐雄问:“明天钟点工什么时候到?我明天上午学校有重要会议。”李雅明说:“我让她早上七点钟到,不会耽误你的会议的!”

  烦躁了一天的朱骐雄,好像浑身肌肉都松弛了舒适了。他突然有了一种冲动,好像并没有征得李雅明的同意,就动手脱妻子的衣服,李雅明想拒绝也不能,就随他了,只是把床头灯关了。

  突然夫妇俩看见一道亮光闪耀在眼前,患阿尔茨海默症的老太太捏着那只电筒,木然地站在他们俩的床前。老太太的一绺白发披在额头,给人以白发魔女一样的恐怖感,电筒的光直射着这一对赤裸的男女。朱骐雄瞬间疲软了,李雅明立刻将被子拉上。

  朱骐雄担任文学院院长,从某种角度说是“赶鸭子上架”,并非是朱骐雄真心实意愿意干的。前院长任职到期了,学院里想干的大有人在,甚至跑校组织部人事处,找校长、找书记,表达想为学校建设和发展出力的意愿。

  朱骐雄在农村生农村长,自小喜欢文学,大概受到当乡村教师父亲的影响,朱骐雄考大学读硕士读博士,在学业上兢兢业业不断发展。博士毕业就留校当教师,从讲师、副教授一直晋升到教授,认认真真教书,兢兢业业撰文,踏踏实实为人。朱骐雄从来不去学校领导处拍马奉承,从来不做违心的事情。朱骐雄在学界已经颇有影响,他在鲁迅研究、老舍研究、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国新世纪文学研究等方面,都有令人瞩目的成就。

  事情往往都是如此,想当官的人,常常当不到官;不想从政的,常常就会得到青睐。朱骐雄就遇到这样的境况,学校组织部江部长找到他,和颜悦色地告诉他,文学院的领导需要换届,学校想请你担任文学院分党委书记的候选人,想听听你的意见。虽然朱骐雄也听到有人传说,但究竟是有点突然,朱骐雄回答说,容他考虑一下,明天再回复。朱骐雄给他的博士导师刘宗仁打电话,导师刘宗仁虽然已经退休了,但是仍然在学术界忙碌着。刘宗仁听了沉吟片刻,不紧不慢地说:“我的想法,组织上让你担任职务,可以试试,不过我的看法,如果可以的话,担任院长更好。”这个想法与朱骐雄不谋而合。翌日,朱骐雄将这个想法回复了江部长,江部长沉吟了片刻,回答说:“我们商量一下,再回答你。”经过学院教师全体大会的民意调查,经过学校网页的公示,朱骐雄接任文学院院长。

  今天学校召开人事工作会议,让各学院谈谈学院发展思路,谈谈引进人才的设想和规划,学校漆校长和燕书记都坐镇。朱骐雄内心觉得,两位领导很少下学院走走,更别说与普通教师谈心了。漆校长被人冠以“包公”的绰号,不仅因为姓“漆”,不仅因为皮肤黑,更因为常常摆出一副铁面无私的面孔。燕书记被人冠以“飞燕”,大约是源自“马踏飞燕”,因为他先后被调动了不少单位。

  今天的漆校长好像审判官,听着各学院院长的汇报后,一概抡起大棒猛打几十板,说这个不行那个不行,弄得整个会议充满阴郁气。为今天的会议,朱骐雄认真作了准备,他先到学院里作了调研,召开学院各学科带头人的会议,对于学院各个学科的现状与发展,做了一个总体的判定,在此基础上召开学院院务会议,对于学院今后几年的发展和人才引进,都做出了比较详尽的规划。朱骐雄的PPT也做得十分用心,将学院的学科发展思路和引进人才的规划都表达得清清楚楚。朱骐雄汇报后,漆校长仍然老调重弹地说这不行那不行,朱骐雄恍然间觉得漆校长像穿着戏服的七品芝麻官,颐指气使,便有些不悦。朱骐雄不阴不阳地回复了一句:“文学院的发展是经过统筹考虑的,校长您并非通才,对于哪个学院的发展都懂的!”整个会议室突然鸦雀无声,过一会儿人们开始窃窃私语,好像不少人赞同朱骐雄的意见,只是不想像朱骐雄这样直率表达罢了。

  这次会议以后,朱骐雄觉得有些奇怪了,在校园里远远遇到熟人,有的就绕道走了,有的甚至当面遇到别过脸去,当作不认识。朱骐雄去校办公大楼办事,这种感受更加明显。他在大楼门口遇到刚刚从轿车上下来的漆校长,刚刚想打个招呼,漆校长却好像不认识他似的,昂首挺胸就走进了大楼。

  朱骐雄回到院办公室,接到学校教务处靳处长的电话,说教育部马上进行教育大检查,就近三年的教育状况展开检查和评估;文学院是学校的招牌,需要认真准备切实应对。朱骐雄将具体开展教育大检查的时间节点记录在案。

  刚刚放下电话,朱骐雄的手机响了,接听,是师母,在电话里师母告诉说,导师刘宗仁去出席一个学术会议,坐地铁去,在出地铁站时,因为下雨,滑了一跤,股骨骨折,现在住在医院,准备动手术。

  朱骐雄关照院办,他导师住院,他马上去探望。朱骐雄急匆匆打了一辆出租车往医院去。推开病房的门,师母程教授迎上前来,导师刘宗仁躺在病床上,脸色有些惨白,满头的白发也好像更白了。看到朱骐雄,刘教授笑了笑,说:“不小心,跌了一跤,因为下雨,滑!”朱骐雄说:“您这么大年纪,以后出门都应该坐出租车,何必去坐地铁呢?”刘教授点了点头。师母程教授告诉说,手术要后天才做,这两天需要做一些例行的检查。出门的时候,朱骐雄给师母留下了一千元,说他来得仓促,没有买东西,看看老师可以吃啥,买一些给老师吃。师母推辞了一下,就收下了,说现在当院长很忙的,你也要注意自己的身体。朱骐雄想与老师和师母聊聊他目前的境况,但是他觉得不是时候,就与导师和师母告别了。

  接到师妹裘丽莎的电话,她在外地社科院工作,来这里参加一个小型读书会,朱骐雄安排了晚上请她吃饭。裘丽莎是有小资情调的女性,博士学位论文做的是张爱玲研究,是铁杆的“张粉”。朱骐雄选择了一家法国西餐馆,环境雅致、菜肴正宗,这家老牌西餐馆在闹市区,自誉为这个城市的西餐之源。朱骐雄选择了角落靠窗的西餐桌,看着菜单、看着夜景,等候师妹到来。在攻读博士学位期间,作为老大哥的朱骐雄给师妹介绍过几次男友,都没有成功。裘丽莎属于眼界品位比较高的一类,虽然介绍没有成功,但是他们俩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

  师妹裘丽莎穿着一件抽象图案的彩色连衣裙款款而来,满脸洋溢着青春的气息。她留着长长的披肩直发,眉毛画得细细的、弯弯的,樱桃小口红红的,她伸出白皙的右手与朱骐雄握了握,问:“还有谁?”朱骐雄回答说:“就我们俩!”朱骐雄又望了师妹一眼,说:“师妹,看你的气色,你这阵过得不错!”裘丽莎也望了朱骐雄一眼,说:“师兄,当院长了,您也过得不错!”朱骐雄说:“焦头烂额,这个院长不是人当的!”裘丽莎惊奇地说:“不会吧?”

  朱骐雄递过菜单,让师妹点菜。裘丽莎说:“师兄,您承包了吧!”朱骐雄点了法式炭烧蜗牛、奶油浓汤、烤银鳕鱼、意面、甜点,还点了一瓶法国红葡萄酒。当酒杯斟满叮当一碰时,朱骐雄好像又回到了攻读博士学位那阵。朱骐雄先说了导师住院动手术的事,裘丽莎说她早听说了,给师母打过电话,明天她抽空去医院探望。朱骐雄问师妹:“现在你的孩子怎么样?”裘丽莎回答说:“才三岁,粘人,现在我公公婆婆带着呢!不然我怎么走得开?”裘丽莎问:“师兄,你们家儿子呢?今年考大学了吧?”朱骐雄回答说:“我儿子倒不犯愁,学习很自觉,考上大学没有问题,只是看报考哪个学校。”裘丽莎问:“嫂子最近怎么样,还那么忙吗?”朱骐雄回答:“牙科主任医师,肯定忙,最近想提拔她当副院长,她不愿意干!”

  话题聊到了朱骐雄的工作,裘丽莎说:“我们都把师兄看作是我们刘门的骄傲,出类拔萃!”朱骐雄好像找到了一个发泄口,将他担任院长一年多的牢骚在师妹面前吐露了出来:“师妹,你说现在当院长太难了,不说别的,学院里教师的经费报销全得我签字。你看全院一百五十多号人,我每天坐在办公室签字就要花去许多时间。”朱骐雄喝了几口奶油浓汤说:“文学院的发展规划,教育部的教学检查,每年社科基金项目的申报,文学院的人才引进,教师的职称评定,大大小小,都得管。你看我当了一年多的院长,几乎没有时间写论文,我的国家社科基金项目还刚刚起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有时间来写。”裘丽莎举起酒杯与师兄碰了一下杯,说:“当院长的总要一点奉献精神的。”

  西餐馆里放着邓丽君的歌曲《千言万语》:“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我每天都在祈祷,快赶走爱的寂寞……”朱骐雄对师妹说,这首歌好像就唱着我的心曲,我当这个院长真的不知道为了什么。裘丽莎开玩笑地说:“师兄,嫂子这么漂亮这么贤惠,你还准备快赶走爱的寂寞?”从西餐馆出来,朱骐雄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他很久没有这样向朋友倾吐内心郁积了。

  学院办公室秘书打电话给朱骐雄,文学院文艺理论专业的一位硕士研究生在文科大楼十三层跳楼了。朱骐雄问:“现在研究生人怎样了?”秘书回道:“当场死亡,遗体已经运走了,公安局正在现场调查。”

  朱骐雄匆匆打车到学校,文科大楼楼底还围着许多人,大楼下用红色塑料绳拦起了一块地方,还可以隐约看到一摊模糊的血迹。

  朱骐雄将自杀研究生的导师姜巧薇教授叫到办公室,姜教授脸色苍白十分紧张,甚至有些惊恐。落座后,姜教授介绍说:“齐秀丽的学位论文开题没有通过,第一次是因为选题不到位,这是第二次,因为结构不合理。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见,是专业导师们的意见。齐秀丽这位学生性格比较倔强,常常认死理。昨天我还给她打电话,让她的学位论文结构作一些调整,今天她怎么就走这条路了呢?”

  下午学校管学生的常副校长、校办齐主任、校研究生部张部长、派出所刘所长和公安局人员,一起到文学院就硕士生齐秀丽跳楼的事件开会,朱骐雄和几位副院长、姜巧薇教授、该专业学科带头人谢长仁教授、学院研究生辅导员等参加。会场的气氛十分压抑,派出所刘所长介绍了他所了解事情的来龙去脉,公安局人员介绍了现场勘察结果,姜巧薇教授介绍了她所知晓事件的原委,研究生辅导员介绍了学院研究生的管理工作,校研究生部张部长强调了关心研究生的心理健康和做好思想工作,朱骐雄提出了今后研究生管理工作的责任制,学院和导师对于研究生的思想工作,都具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常副校长提出要安抚好家属,将研究生的心理梳理和心理辅导制度化,在这件事情后,对于在读的研究生、本科生都需要进行心理调查,提出必须认真处理好该事件的善后,警惕不再发生这样的惨剧。

  下午朱骐雄特地召开了学院研究生导师大会,告知硕士生齐秀丽的跳楼事件,介绍现场勘察结果,也传达了常副校长和研究生部张部长讲话的精神。开完会议,朱骐雄瘫坐在办公椅上,他才记得这大半天都没有喝水,他快脱水了,赶紧泡了一杯茶,猛喝了两口。

  妻子李雅明打电话,朱骐雄听到手机里妻子焦虑的声音:“骐雄,刚刚保姆打电话来,告诉说妈妈走丢了!”朱骐雄回答说:“雅明,你先别急,妈妈好好在家,怎么会走丢呢?”李雅明说:“保姆睡午觉,妈妈一个人下楼倒垃圾,就没有回家。”朱骐雄愤愤地想,这个保姆,到我们家享福来了,居然自己呼呼大睡,对他岳母不管不顾。

  朱骐雄叫了办公室两个年轻的人员,一起打出租车赶回家里。妻子李雅明正在数落保姆,朱骐雄说,现在找人要紧,其他的以后再说。他们一行人匆匆下楼,分片开始寻找,小区里每幢楼、每个楼道都认真搜寻。妻子李雅明还给几家亲戚打了电话,询问母亲是否去了他们家,回答都没有。他们将寻找的视线放宽到附近街道,放宽到周边的小区。妻子李雅明到派出所报了案,派出所民警说,一般失踪二十四小时后才立案。

  街灯渐渐亮了,月亮升起来了。朱骐雄在街边找了一家饭店,让大家一起吃了晚饭,请大家都回家休息。朱骐雄让保姆也回去了,保姆是钟点工,按时间付酬,不在他们家住。朱骐雄觉得有些疲倦了,他搀着妻子一起回家。李雅明嘴里在念叨着:“不知道妈妈现在在哪里?这个晚上她到哪里安身?”朱骐雄和妻子又在周边四处寻找,一直寻找到深夜,才疲惫不堪地回家。

  第二天早晨,邻居在附近地铁站发现了躺在地铁口的老人,赶紧将老人送回了家。朱骐雄夫妇喜出望外,一个劲儿地道谢。李雅明赶紧给母亲洗脸洗手,换下了母亲一身脏衣服,给母亲端上早点。她一定饿坏了,顾不得用筷子,伸手就抓了包子大口大口地吞咽。

  学院比较文学专业的丁仁政教授患肺癌去世了。丁教授是中国比较文学界的大腕,各地各单位的唁电纷至沓来。学院的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历来是双峰并峙,这个学科全名为世界文学与比较文学,程达成教授是法国文学研究泰斗级的专家,不仅研究,还翻译了不少法国文学作品。丁仁政教授与程达成教授在一个学科,就有文人相轻的迹象:程达成教授长于学问而短于公关,丁仁政教授长于公关而短于学问,因此两人互不买账。为了缓解矛盾,学院设立了该学科的“双带头人”,因为学科带头人的位置直接与岗位津贴挂钩。

  丁仁政教授的肺癌从发现到去世仅仅过了六个月,朱骐雄曾去医院探望,发现病前病后的丁仁政教授判若两人。病前丁仁政教授思维敏捷,病后的丁仁政教授软弱无力。丁仁政教授的门徒分批在病榻前值班,负责照料导师。朱骐雄代表学院出面与医院院长接洽,他提出让医院不计成本医治丁仁政教授,曾经一度用了进口西药,病情好像有所缓和,但是终究没有能够战胜病魔。

  朱骐雄安排学院工会、办公室负责丁仁政教授的追悼会事宜,他开始在办公室草拟明天追悼会的悼词。朱骐雄认真研究了丁仁政教授的学术生涯和学术成果,他恍然间有些为丁教授感到悲哀,这一代学者被历史耽搁的太多了,只有改革开放后才能真正开始做一点有价值的事情。

  第二天丁仁政教授的追悼会十分隆重,虽然漆校长没有出席,但是整场追悼会还是出席者甚多。各高校送的花圈排满了一边,家属、朋友、学生送的花圈排满了另一边。学校派了校工会主席主持追悼会,体现学校对于丁仁政教授逝世的重视。望着追悼会会场悬挂的丁仁政教授含笑的遗像,吟诵着两旁的对联,朱骐雄的眼眶湿润了,生命短暂,事业永恒。朱骐雄的致辞十分得体,既回溯了丁仁政教授的学术道路,褒奖了丁仁政教授的学术贡献,也谈到了知识分子的不屈追求,还谈到了丁仁政教授的坚强意志和执着追求,让丁仁政教授的家属和学生们唏嘘感慨。丁夫人的家属致辞透露了丁仁政教授正准备申请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他已经草拟了论题和提纲,却突然病倒了,他是在组织了一个全国国际比较文学学术研讨会后病倒的,他太累了。师母的家属致辞,让丁仁政教授的弟子们哭声四起。

  当朱骐雄手持一枝菊花放在灵柩前时,他望着躺卧在棺椁中丁仁政教授的遗体,被癌症折磨的丁仁政教授显然消瘦苍白,入殓师的化妆也抹不去病容。

  儿子朱明雍参加高考,朱骐雄破天荒地送儿子进考场。由于平时工作忙碌,朱骐雄在儿子身上花费的精力太少了。早饭后,朱骐雄挎上儿子的书包,带着儿子的水杯,乘预定的出租车去考场。其实考场就设在朱骐雄工作的大学,今天是双休日,学校基本没有多少人。

  朱骐雄平时几乎天天进出的校门今天被装饰一新,门楣上贴着“进理想大学,铸辉煌人生”的标语,考生们一个个神情庄严地掏出证件,查验后进校。朱骐雄将儿子送到考试的教室门口,他拍了一下儿子宽厚的肩膀,鼓励地说:“儿子,加油,冷静,你能行!”儿子回首对父亲笑了一下,握了右手的拳头,挥了一下。朱骐雄突然发现,儿子朱明雍已经比自己高半个头了,成为一个标准的男子汉了。

  朱骐雄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打开电脑,准备将写了一个开头的一篇论文继续写下去,却觉得心里有点慌,好像是他自己在参加高考,不知道今年高考的作文题目是什么。朱骐雄的论文再也写不下去了,他开始在电脑里审读博士生的学位论文初稿,看了两页文章,好像也没有心绪看下去。朱骐雄在电脑上找到十集大型纪录片《先生》,纪录片涉及蔡元培、胡适、马相伯、张伯苓、梅贻琦、竺可桢、晏阳初、陶行知、梁漱溟、陈寅恪,呈现他们的性格性情、学术作为等。朱骐雄为纪录片深深吸引,沉下心来一集一集看下去,蔡元培提倡的“兼容并包”,奠定了北京大学的根基;胡适的“容忍比自由还更重要”,用温和的方式开出一条大道;马相伯梦里不知身是客,喊着杀敌客死异乡;张伯苓用官僚乡绅的钱建成南开大学,自称为“我就是个挑粪工,用粪土培育你们鲜花”;梅贻琦执掌西南联大,太太却做饼去卖补贴家用。朱骐雄沉思:这些先生们,有知识,有情趣,有个性,兢兢业业教育学生,克己奉公爱护学生,注重品格,在历史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仰望这些先生们,朱骐雄内心觉得有些羞愧、自惭形秽,今天我们这些知识分子能够从这些先生身上传承什么学习什么?

  中午朱骐雄接儿子出考场,在学校的食堂与儿子一起吃饭,他发觉儿子的情绪不错,一定考得还可以。他没有问儿子考得怎么样,他觉得考过去了,就不再回首,需要继续面对下午的考试。儿子朱明雍突然问朱骐雄:“爸爸,您说德智体全面发展,究竟哪个最重要?”朱骐雄想了一下,回答说:“德智体都重要,否则就不是全面发展。如果‘体’是身体的话,就应该排在第一,没有了身体,什么都是‘零’。”饭后,朱骐雄让儿子在他的办公室准备下午的考试,他自己独自在学校湖畔的小道上漫步,湖畔竖立着一尊陶行知的塑像。陶行知强调生活即教育、社会即学校,注重教学做合一,形成其独到的教育思想。朱骐雄回想自己当年的高考,回想自己后来报考硕士生、博士生,他觉得人生好像就是经历了一场场考试。通过了一场考试,就会大大进一步;倘若没有通过这场考试,就会停留在原地。人生就好像是春蚕的入眠,只有蜕了一层皮,才会长大一步,最终进入吐丝结茧。他突然自嘲地说:“结茧自缚,结茧自缚,我好像进入了这个阶段了!”

  晚上父子俩轻松地回到家,翌日是英语考试。英语是儿子朱明雍的强项,他已经通过了大学英语四级。妻子李雅明早早就回家了,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餐,迎接从考场归来的儿子。朱骐雄觉得最高兴的好像是岳母,她吃着丰盛的晚餐,连连说“好吃,好吃”。

  朱骐雄接到父亲的电话,父亲说家里发生了洪灾,房子冲垮了,好在人没有问题。朱骐雄心急如焚地坐高铁,再转长途汽车,终于回到老家。一切都变了模样,河宽了,桥没了,房塌了,田淹了。朱骐雄家原先在河湾转角处,依山傍水景色宜人。上游处砍伐了树林,盖起了高楼。今年的暴雨酿成了山洪暴发,树林的被砍伐导致了水土流失,导致了沿河的房屋被冲毁。

  朱骐雄在小学校舍找到了父母,白发苍苍的老母亲一见到儿子,扑在儿子的怀里嚎啕大哭,说:“儿子,房毁了,家没了!”朱骐雄安抚着母亲,说:“娘,房毁了,再盖;家没了,儿子在,儿子的家就是娘的家。”父亲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拍拍儿子的肩头,说:“房毁了,人还在;家没了,情还在!”父亲总把儿子看作是父母的骄傲,虽然儿子的收入并不高,但是儿子是教授、是博导,他常常以儿子为荣。朱骐雄给县城的朋友打了电话,在县城的宾馆租了两间房,朋友开车过来。父母觉得住在小学里挺好,不想去县城,朱骐雄还是强行将父母接去了县里。把父母在宾馆安顿好后,朱骐雄带父母到县城的酒店吃了晚饭。朱骐雄给妻子李雅明打电话,告诉她家里的情况,他与妻子商量,他想将父母带回来,让父母暂时在岳母原先住的房子里落脚。妻子赞同朱骐雄的想法,她说她会抽时间整理打扫一下房间。

  朱骐雄的好朋友李乐磬在县教委任主任,知道朱骐雄回来了,他找到宾馆来了,拉朱骐雄去茶馆喝茶,说还有几位想见朱教授的朋友。李乐磬是朱骐雄的高中同学,朱骐雄考了省城的大学,李乐磬考了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后先当了中学老师,再被调到县教委工作。朱骐雄坐李乐磬开的车到了茶馆,茶馆里已经坐了好几位朋友,大多是当年高中的同学。李乐磬一一介绍:“宗岱云,原来绰号袋鼠,现在在县财政局;梁妍佳,原来绰号林黛玉,因为读书时喜欢哭鼻子,现在是县剧团的台柱子;焦铁山,原来绰号焦大,现在在县税务局主政。”一提到绰号,朱骐雄好像回到了中学时代,回到了豆蔻年华的青春岁月。李乐磬让茶馆给每人泡了一杯茶,桌子上摆了一些茶点、水果,还搬来了一箱罐装啤酒,提议每人先“吹”一罐,欢迎朱教授回故乡。

  李乐磬喝完一罐,又给每人面前摆上一罐。他说:“朱教授在大城市大学的高等学院任院长,高高在上,难得到我们小地方来,希望朱院长常回家看看,也让我们同学有机会多聚聚。”朱骐雄举起一罐啤酒说:“诸位同学,感谢诸位欢迎我回来,其实故乡总是我梦萦魂绕的地方。我现在看,诸位都过得比我潇洒比我舒适比我悠闲,大城市有大城市的烦恼,当院长有院长的苦恼,说真的,我真想回到故乡过你们一样的生活,自自由由、潇潇洒洒、快快乐乐!”梁妍佳用演戏道越剧台词的口吻说:“这倒应了《红楼梦》中王熙凤的一句话:大有大的难处,小有小的好处。”听到梁妍佳的戏词,李乐磬提议请林黛玉唱一曲,梁妍佳是县越剧团的名角。她大大方方地说:“好,就唱《红楼梦》的黛玉焚稿吧!”梁妍佳的口齿清晰音色清纯,将林黛玉之悲之哀唱得情真意切跌宕婉转,拨动了听众怜悯的心。

  聚会结束时,朱骐雄提到了父母住房被洪水毁了的事,县财政局的宗岱云说,县委正在拨款给受灾的人们重建房屋,规定地方拨出土地集体建屋。李乐磬拍了拍胸脯说:“老同学,这件事你别担心,我们都放在心上的。”

  朱骐雄把父母一起带回了家。老两口怕影响儿子,开始不愿意,后来在朱骐雄执意请求下,才同意了。高铁到站后,妻子李雅明开车来接,父母见到儿媳高兴得合不拢嘴。李雅明将车直接开到那套原先她父母住的老式公房,房间被整理得干净整齐,卧室里床上都是新买的褥子、床单和被子。

  一进门,母亲就问:“骐雄,我们的孙子呢?他在哪儿?”朱骐雄回答说:“娘您别急,明雍过来吃晚饭!”妻子李雅明在厨房里忙着做饭,她今天作了精心的准备。朱骐雄进了厨房,在妻子的鬓边亲吻了一下,真诚地说:“雅明,谢谢你。”李雅明捋了捋鬓角掉落的一绺头发,说:“你的父母也是我的父母呀!”

  朱骐雄和妻子一起忙碌着。一边是患阿尔茨海默症的岳母,一边是罹患水灾的父母,人到中年,真是上有老下有小,他还背负着文学院院长的重任,他还想拨出时间撰写论文。他不禁想到了当年谌容的中篇小说《人到中年》,后来被改编成电影,潘虹、达式常主演,他想自己现在的境况,不就是当年陆文婷医生的状况吗?

  朱骐雄走了好几天,学院几件重要的事情都等着他回来处理。一是院学术委员会关于引进人才的事情需要投票;二是今年申报的教授名单需要通过学术委员会讨论;三是教育部在对以往研究生学位论文的抽查中,发现文学院有一篇学位论文有抄袭的现象。

  这两天,不断有教授给朱骐雄打电话发微信,都是与这几件事有关的。朱骐雄不好直接回答,说事情知道了,学院的事情需要学术委员会开会决定。尤其是前院长陈锡顺以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仍然想左右学院的事务,他提出想让他的博士生留校当教师。朱骐雄与几位副院长联系,听听他们的想法,他心里可以有底,不然一开会众说纷纭,难以做出任何决定。

  院学术委员会上午九点在院小会议室召开,会议桌上摆放着几大摞引进人才的申请材料。学术秘书先后介绍申请人的情况,再由相关学科负责人谈谈学科对于引进该人才的意见或建议。会议开始没有多久,朱骐雄就接到了前院长陈锡顺的电话,仍然是气势凌人,话语虽然有些商量的口吻,意思却十分明白,一定要留下他的博士生。朱骐雄强调了引进人才注重学术水准,不看任何关系与后台。经过学术委员会投票,申请的九位候选人通过了三位,前院长的博士生没有通过。

  现在申请教授,需要在学校学术委员会投票通过。如今学院的压力小了、学校的压力大了,学院只是走程序,看看申请者的年限和成果是否达到学校要求;如果没有达到,就不能往学校送。在审定语言学申请教授的候选人时,就发表论文的级别有了不同的意见,有的说他发表在美国语言学刊物的英语论文,这个刊物没有进入国内的评价体系;有的说这个刊物是国际权威刊物。在众说纷纭时,朱骐雄提出学院按照程序送,让学校人事部门认定资格。

  今天学术委员会会议比较难办的是学位论文抄袭事件。当事人已经在英国留学、攻读博士学位,文学院让导师联系当事人,就论文抄袭的事做出交代。当事人仅仅轻描淡写地写了一封电子信,并没有对抄袭事件作认真说明,朱骐雄提出让导师就此事向学术委员会作陈述。这是一篇现代汉语专业的硕士学位论文,学术秘书将论文复印了,并附上论文抽查时对于论文抄袭的认定意见。郑修仁教授已经退休两年了,今天因为他已毕业的硕士生学位论文抄袭的事,让他来学位委员会作说明,确实是一件尴尬的事情。谢顶的郑教授两鬓斑白,就该硕士生当时论文指导和答辩的过程作介绍,说他经过重新核查,确实认定该学位论文有抄袭现象。郑教授十分诚恳地作了自己指导无方、把关不严的检讨。经过院学术委员会讨论,向学校有关方面提交报告,决定认定该论文存在着抄袭现象,取消该当事人的硕士学位,并且从学院学术委员会的角度就此事做出检讨,并以此告诫导师和研究生们。

  学术委员会会议结束后,朱骐雄发现郑修仁教授在走廊里候他。朱骐雄把郑教授请进了他的办公室,郑教授颤颤巍巍地握住他的手,说:“我记得指导论文那个阶段,我在其他大学任客座教授,当时是远程指导,缺少对论文写作整个过程的关注,现在想来责任还是在我,请院长处分我!”朱骐雄在攻读博士学位期间,就听过郑修仁教授的学术讲座,郑教授是一位比较严谨的学者。现在望着郑教授白发苍苍内疚的脸,朱骐雄有些于心不忍。他握住郑教授的手,说:“郑教授,这件事情,我们处分学生,不处分导师,只是让导师们引以为戒。”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学生毕业季,文学院研究生毕业典礼在学校体育馆举行。

  体育馆的门前和馆内都装点得喜气洋洋,彩旗飘扬,鲜花芳香,到处张贴着激动人心的标语:“今日桃李芬芳,明天社会栋梁”“情系校园,志在四方”“一份眷念留母校,满腔激情走四方”“硕果累累装满行囊,浓浓师恩铭刻心房”。

  文学院的各学科负责人都穿起了导师服,一个个都像红衣主教。这是一个收获的季节,这是一个丰收的季节,朱骐雄院长想到当年他博士毕业时的毕业典礼,好像就在眼前,好像就在昨天,岁月匆匆白驹过隙啊!

  朱骐雄代表学院为毕业研究生作临别赠言。随着研究生不断扩招,文学院今年毕业的博士生、硕士生几乎坐满了整个体育馆。虽然,硕士学位论文抄袭的事件弄得文学院的导师们内心都有些不快和忐忑,但是处在今天这样的氛围这样的环境,不快和忐忑好像都被冲淡了稀释了。

  朱骐雄登上毕业典礼的讲坛,台下传来一阵阵兴高采烈的欢呼声,这是一种从心底发出的欢笑和轻松。朱骐雄站定后,抬眼往台下扫了一眼,全场登时安静了,朱骐雄忽然觉得自己像一位驰骋疆场的将军,正准备着命令将士们冲锋陷阵。他清了清嗓门,开始致辞:“各位毕业生,各位导师,你们好!在今天这个隆重而欢乐的时刻,我代表文学院全体导师,向你们表示衷心的祝贺!祝贺你们通过几年的苦读,在导师们的精心指导下,得到了圆满的结果,在此我也向各位导师表示祝贺!”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朱骐雄讲得激动了,他抛开了讲稿说起了自己的求学历程:“我也经历了同样的求学历程,从大学、硕士,一直到博士,我现在仍然记得当年我博士毕业时的毕业典礼。我仍然赞赏‘板凳须坐十年冷,文章不写一句空’的说法,我现在虽然常常坐不下来身不由己,但是我仍然遵循这样的原则。最近查实我们学院一位已经毕业的硕士生,学位论文有抄袭,学校决定撤销该学生的硕士学位。”整个体育馆突然鸦雀无声,只有朱骐雄院长一个人致辞的声音。朱骐雄继续致辞,他说:“我现在回想起来,研究生的生活是最值得留恋的,走上社会走上工作岗位,会遇到种种挑战,我们每位毕业生必须有足够的思想准备。我赞赏每一个人保持自我,有良心善心爱心,有正义感责任感,我们需要时时反思,反思我们是否对得起华夏先祖,反思我们是否忘却了蔡元培,忘却了胡适,忘却了陶行知,忘却了梁漱溟,我们不能经济发展了、文化衰弱了,我们不能钱袋装满了、人格异化了。我们每一个毕业生都是祖国的栋梁,让我们一起齐心协力,让中华民族屹立于世界,屹立于东方!”激起全场一阵阵掌声。

  朱骐雄院长走下讲台时忽然觉得有些眩晕,在踏下最后一个台阶时,他突然踏空一脚,身体就跌了下去,引起全场一阵喧哗。学院办公室几位工作人员开车将朱骐雄送去校医院,医生检查后判定为今天朱骐雄没有吃早饭,是低血糖造成,让朱骐雄抽空去三甲医院作检查。

  朱骐雄院长的毕业致辞被录像,传到了网上。学校有部门找了朱骐雄,说朱骐雄毕业致辞的表述是否有一点问题,朱骐雄听了,没有作任何分辨,他知道他坐在文学院院长的位置上,总有人看得不顺心不顺眼,想千方百计捉弄他贬损他,现在学校有部门也这样来对待他,他无话可说。朱骐雄说:“这是不是校领导的意见?如果违反原则,我可以检讨。”朱骐雄说完,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校办公大楼。

  朱骐雄回到自己办公室,给学校写了一封辞职报告,他觉得他的行政之路应该走到头了,他不想再纠缠在种种剪不断理还乱的事务中。人到中年,家庭、事业、工作纠缠于一身,他不想再做加法,他想做减法了。他想到了儿子朱明雍的问题:“德智体全面发展,究竟哪个最重要?”是的,人们都说,身体是1,财富、事业、感情、家庭……都是1后的0;没有前面的1,一切都将不存在。

  朱骐雄的辞职报告没有被批准,漆校长找了他谈话,说上次关于毕业典礼致辞的事,并非是学校的意见,而是网络上的个别看法。漆校长肯定了朱骐雄任职以来的业绩,也肯定了朱骐雄在教师中的口碑。黑脸的漆校长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他说:“朱院长,文学院的工作在全校是走在前面的,文学院是我们学校的招牌,可能学校对于文学院爱之深,所以提出的意见也就多,请别放在心上。目前应该考虑文学院如何更上一层楼,如何走在全国师范院校文学院的前列。”朱骐雄没有表态,只是点点头。

  学校组织部江部长找了朱骐雄,他告诉朱骐雄,市委组织部拟调朱骐雄去市社会科学院,让他担任社科院文学所副所长,问朱骐雄的意见,朱骐雄表示服从组织安排。

  走出校办公大楼时,朱骐雄的手机响了:“不知道为了什么,忧愁它围绕着我……”他把《千言万语》设定为手机铃声。妻子李雅明在电话里哭泣着说:“骐雄,妈妈在厕所摔了一跤,救护车送到医院,没能抢救过来,妈妈走了……”朱骐雄一时就愣在了校办公大楼门口了。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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