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期  
      实力
野蜂飞舞
子禾

姑父的军绿色皮卡歪在那棵大核桃树下,车身沾满泥污,车斗里扔着一把带泥的铁锹和几截木头,积了不少枯叶柴草。我挨着它把车停好,又默然坐了好一会儿,直到开门下车,才意识到黑子没叫。院门旁,蓝铁皮搭成的狗窝是空的,扎在一边的钢钎上还拴着一截锈迹斑斑的灰色铁链。那是一只漂亮又聪明的黑狗,以前即便两三年来一次,它也一见我就会高兴地摇尾巴,喉咙中发出欢快的呜呜声,眼里闪着欣喜的亮光。

  院门半开着,会客室兼主卧室的房门也半开着。姑父仰躺在炕上,微微打着鼾,叹气一般,停停顿顿。我在那套已经很旧的朱红色木茶几前站了好一会儿,他才猛然惊醒,慌忙翻身,爬起来怔怔地看着我,仿佛梦中人倏然来到了面前。

  “是松明啊,你怎么来了?”姑父有点讶异。一般都是正月拜年,春节前几天走亲戚确实不常见,除非有什么急事——可我昨天给姑姑打过电话的。我说春节要值班,后天上午就得回北京,所以提前过来看看他和姑姑。

  姑父这才想起什么似的,略显慌张地招呼我落座,同时一边起身下炕,一边解释说昨晚给几个邻居喊去打麻将,本来说玩几圈就收,却一玩玩到快天亮。“那帮贼怂,一晚上弄走我三四百元,还害我这一脑瓜子瞌睡虫。”说着打了两个哈欠,扭头瞟一眼门外,“一觉睡到这光景,天都黑了。”

  “还不到四点。就是天阴了,天气预报说要下雪。”我说。

  “下雪好,一个冬天不下雪,再不下就要干死了。”他拉开电视柜下面的抽屉,找出一盒茶叶,沏了一杯茶给我。我接过来。他又从炕上找来半盒皱巴巴的蓝兰州,摇一摇,拍出一支递给我。我说一直没抽,推辞了。他迟疑一下,没说什么,顺手将那支烟叼在自己嘴上,点起来,在木沙发的另一头坐下来。然后,尴尬的沉默便在屋子里弥散开来。姑父大概在琢磨我这时候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那天说起姑姑和姑父闹离婚,父亲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思来想去,你到你姑家,还是要找机会劝劝的……”母亲马上打断他:“快悄悄,看把你能的!”父亲乜了一眼母亲,继续说:“找机会吧。你说话,你姑姑、你姑父兴许能听进去。”我模棱两可说看吧,父亲点上一支烟,看了看我就出门去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念中学时,每次见到我,姑姑都要塞给我十块八块的零花钱(那时候,这些钱可做我两三周的零用),嘱咐我买点有营养的东西吃,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我每每推辞,她总说:“拿着,姑姑有钱,你姑父这几年挣得不少。”可谁都知道,她整个人都绑在表哥身上,哪有什么钱,家里连买一包盐的事都是姑父在操办。姑姑的恩情我永难忘怀。但问题不在这儿,问题在于我不知道在姑姑家会发生什么。我担心提及这些事,会让所有人陷入难堪与尴尬。

  我当然希望这只是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探望。他们都快六十岁的人了,离婚最多是一时的赌气话,这穷乡僻壤的地方,谁的婚姻不是一忍再忍这样忍下来的?坐在姑父旁边,我暗暗提醒自己说话小心些,尽可能不要去碰那些不愉快;只是心里绷着这根弦,就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连姑姑去哪儿了这样的问题,都要掂量好一会儿才说出口。

  “去庙上了。还能去哪儿?”姑父语气淡漠,但还在客气的范围内。

  我立刻有点后悔问了这个问题,甚至怀疑这次探望的时机对不对。昨天接通电话,姑姑先是略微愣一下,接着高兴地说:“我明天就在家等你,哪儿也不去。”现在却不见人。

  “今年,”姑父或许觉察到了我的异样,给我续了茶水,又开口说,“自今年春上开始,你姑去庙上越来越勤快,就,就,我说,就像回娘家一样。”语气中的淡漠变成了叹息。我为姑父这个比喻小吃一惊,看了他一眼:他是在我这个娘家人面前暗示什么吗?我看他时,他也微微眯着一双小眼,看着我,极不自然地咧嘴苦笑一下,仿佛在为自己这不恰当的说法向我致歉。我顿了一下,相信他仅仅是这么一说,不会有别的意思。

  “是去黄庙?”

  “就是。去得太勤了,家都不顾了。我开玩笑说你干脆去黄庙当尼姑算了,一说,还甩脸子,不高兴。”他再次苦笑着,看看我,吸几口烟,停顿一下,像是还有一肚子话要说,动动嘴唇却终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又是一阵沉默。

  我喝了口茶,一抬头,发现姑父在看我,眼里的血丝比刚下炕时少了些,但依然明显,血丝后面是掩饰不住的疲倦与凝重。他礼貌性地问我茶够不够热,我说够热,顺手端起杯子喝一口,像要证明给他看。他说要给姑姑打电话,我阻止了,我说不着急,再等等。他笑了笑,没再说什么。我突然想到那只狗,就问他怎么没看到黑子,刚说完便意识到话头似乎不对——可话已出口。

  “早了,”姑父说得不假思索,语气也坦率,“去年夏天的事了。”我松了一口气——去年夏天表哥还在。姑父继续说,“七月还是八月来着,我去家具店,后晌下大雨,晚上回来得晚些,第二天一早才发现黑子不见了。你姑说先一天下大雨,炸雷太响,吓跑了,铁缰绳都挣断了。”他抿了一口茶,“按说吧,狗通人性,一般情况下,就算走了也会回来的。我还一直留着那半截铁缰绳,可那个畜生,自那以后,连个照面都没再打过。”

  “可能是炸雷给吓坏了。”

  “现在不指望了,我估计早给谁打死吃狗肉了。还是我那一年从平凉捉回来的,刚捉回家那时候,也就一只拖鞋那么大。到去年,在这个家里十年多了,一直好吃好喝。唉,最后这样的下场,我就想,也是那畜生的命,怪不得打雷下雨。”姑父看着我的眼睛,“你说,这么多年,打雷下雨的事还少?那一次就吓得不行?”

  “也是。”

  “我还开车四处找过,也没找到。”

  为了不再陷入沉默的尴尬,加上他自己刚才提起,我又顺势问他镇上的家具店现在怎么样。姑父叹口气,潦草地说:“现在啥都不景气,网上卖家具的太多。开不成了。早开不成了。”沉默了几秒钟,又说,“还真下雪了。”

  我往门口看了一眼,真的飘雪了,能看到雪花在院子里纷纷落下。

  我和姑父的聊天似乎不会再有什么进展,我们都意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起身找出一袋五香花生,招呼我吃,又打开电视。电影频道在播一个贺岁片,他问我看不看这个,我说都可以,挺好的。电视就那么放着。我多少放下了点儿悬着的心,无论如何,总算没提起他们离婚的事,也没提起天亮表哥。

  电视里跳出广告时,姑父把那袋五香花生向我近前推了推,让我吃,又给我杯子里加了水。我不自在,他也不自在。以前遇到这情形,他会自己出门转一转,但现在家里就他一个人,又不能撇下我不理。“都这时候了,你看,还不回来。”姑父又说要给姑姑打电话,语调中是掩藏不住的不满。我还是阻止了,说反正也没什么事。

  “实际上,”姑父叹了口气,“这些年,”又叹一口气,“你姑呢,到黄庙上去做义工,烧香拜佛,也挺好。人嘛,总还是要敬神念佛,总要有个事干。”

  “是啊。”我说。

  “你姑,唉,”他又一次想说起什么,但话要出口时再次代之以叹息,“也是个命苦人。”他抬头看我一眼,立刻斩断了这个话头,并让语气稍微畅快了些:“松明,你喝茶。就是现在去庙上时间太多了,不光是我说,邻里四方都开玩笑说,那谁谁快要去黄庙做尼姑了。”顿了一会儿,姑父又说:“现在这个家,你姑就像是不要了。”

  “怎么会?”

  “松明你说,”他忽然有点激动起来,语气却衰弱不已,近乎哽咽,“人这一辈子,累死累活图个什么?拼了命置办家业,到最后又都不要了?”

  我给他杯子里添了些热水,让他喝口水。姑父于是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又默然转头,看一眼屋外。“雪下大了,”又说,“不说了,不说了。”广告结束,贺岁片已经在继续了。屋外天色昏暗,落雪密集起来,院子里已白茫茫一片。

  

  “松明,你来了?”声音苍老,多少有点陌生,但还听得出来,是姑姑。她正站在客室门口,单薄又瘦小,头上肩上都是雪,面容灰暗,模糊得几乎看不清。我从沙发上站起来,叫了声姑姑,看着她竟一时语塞,愣了几秒钟,才木然问她雪是不是下大了。

  “不大,不大。你不着急走,晚上就留下,不要回去了。”姑姑一边拍打身上的雪,一边伸手开了灯。屋里亮了,屋外瞬间被黑暗充满,只看得到从门口射出去的光束中,雪片在簌簌飘落。那飘落中,是姑姑拖得长长的涣散的影子。

  “晌午庙里来电话,说要帮忙;本来想快去快回,一忙起来,竟把你要来的事忘得死死的。”姑姑解释着,继续拍打身上的雪。灯光照着她,头发灰白,但面容并不像刚才在灰暗中看到的那样模糊,而是依然白皙,五官有致,能看出她年轻时的魅力,似乎她这些年的生活并没有那么糟,也根本无需我悲叹。姑姑接着说:“刚刚雪下大了,才想起把你要来的事给忘了,赶紧往回跑。”

  “没事,我也刚到。”

  “知道回来就好,”姑父插话,语气中带着一点故意调笑的戏谑,但眼睛始终盯着电视,“松明在这里等了都有一天了。”

  “现在脑子完全不行了,事情总要忘。”

  “去庙上怎么忘不掉?”姑父还是那种调笑的语气。

  我怕他们吵起来,赶紧说没关系,反正也没什么事。“松明你坐着,”姑姑对我说,“我给你拿个好东西去,一会儿给咱做饭。”她始终都没搭理姑父。

  “去庙上忙一天,没吃斋饭?”姑父的话里开始多了些挑衅的意味,但说这句话的同时,还冲我眨眨眼,目光中泛着某种古怪的兴奋,像要特意告诉我他们是在闹着玩儿。

  “想到松明来,就跑回来了,要不然真吃了回来。庙上不缺我一口吃的。”姑姑终于回应了姑父一句,说得十分冷淡,说完就出门去了,看都没看他一眼。姑姑出去后,姑父指指写字台下面的一箱方便面,笑眯眯看着我说:“我备着方便面,你姑去庙里吃素,我就在家吃泡面。”神情比姑姑回家前轻松不少,可我还是隐约感觉到,一场风暴似乎正在形成,已无法避开。

  姑姑很快回来了,一只白色的海碗中端着三颗透亮的柿子,火红的薄皮上散布着点点黑斑。她将碗伸在我面前,说:“松明,你尝尝,听你爸说你今年要回来,我特意留的。还是前一阵子庙上发的,说是南方的品种,我们这里没有。你尝尝味道怎么样?”我拿起一颗先递给姑父,他说有肾结石,不能吃柿子,我便自己吃起来。姑姑站在那儿看着,等我刚吃完,就一边问味道怎么样,一边又递过来一颗。我说味道是不错,怕吃多了胃受不了。姑姑知道我自小胃不好,没再坚持。

  去厨房做饭前,姑姑又端来两个小盘子,一个里面是瓜子和奶糖,一个里面是黄澄澄的麻花,说也是庙里给的,让我尝尝。我拿起一个麻花递给姑父,他看着姑姑笑一笑,接过去,说还是第一次吃到庙里来的东西。姑姑依然没搭话,用眼角余光不屑地乜了他一眼,再看看我,微微一笑,让我看电视,她去厨屋做饭。我和姑父各自吃着麻花,看着电视,几乎没有一句话。

  姑姑很快做好饭菜,端了过来。姑父拿出一瓶剑南春,说是藏了快十年的好酒,要和我喝掉。见姑父一脸高兴,我只好应着。其实我很久没喝白酒了,也没有什么兴致。饭间,姑姑不断给我夹菜,姑父不断敬酒,我左右应对,只是始终不知道除此之外还可以说点什么。姑姑断断续续大概问了两遍我工作的事,问我媳妇怎么没回来,又问怎么年都不过就要去上班,我一一回答。三个人只能说些这种本无必要的客套话。

  而等吃完饭,屋子里就只有电视的声音了,播放的是《虎啸龙吟》。姑父目不转睛盯着电视机,偶尔含含糊糊评论几句,感叹司马懿真是一代枭雄,语气热切,话语又含混不清。刚才那瓶剑南春,他喝了足有七八两。姑姑偶尔转头看我,遇到我的目光,便微微一笑。那笑容显得稀薄,乃至有些空洞,但似乎并不像我此前想象的那样饱含悲哀与苦涩。

  坐了三四分钟后,姑姑开始收拾茶几上的残羹剩汁。我要起身帮忙,被拒绝了。她一面嘱咐我安心看电视,一面麻利地收拾碗碟剩菜,跑了两趟,都收回厨房,又来客室,抹完茶几,抹布还提在手里,就问我:“松明,你车锁好了没有,要不要开进院里来?安全些。”我笑笑说:“不用开进来。没事的。”心想姑姑太谨小慎微了。

  姑姑犹豫了一下,转向姑父,若无其事说:“那去把门锁了吧,不早了。”这是她回家以来第一次正眼看姑父,也是第一次主动对他说话。可姑父依然沉浸在电视剧中,像没听到,没有任何反应。姑姑默然看了看他,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去把门锁了吧,不早了。”谁都没想到的是,姑父嚯一下转过身来,歪着头,斜瞪着姑姑,恼怒地说:“锁门,锁门,整天就知道锁门,到底要锁什么?!”

  姑姑先是一愣,大约过了两三秒钟,便针锋相对,爆发了:“大半夜不锁门,等什么?!等等等,你等回来了吗?”她大概没想到姑父会这样当着我的面向她发火,一时委屈又恼怒,已顾不得我还站在旁边。姑姑以前从不这样。

  “那你,你成天锁锁锁,你锁住了吗?!”这话一出口,姑父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语气中的怒火随即骤然降下来,怒吼变成嘟囔,“整天催催催,催命鬼!”话语戛然中止,起身出了门,一脸怒气与沮丧。

  “锁锁锁,要不是你开着门,能跑了吗?!啊?”对着姑父出门的背影,姑姑的吼声更大了,浑身都颤栗起来,两颗泪珠同时从脸颊滚落。我叫了声姑姑,又递去两张纸巾,姑姑迟疑一下,接过去擦掉眼泪,也收了声。擦掉眼泪,就站在那儿,待情绪平复了些,姑姑才抬头看我一眼,缩缩嘴角,努力想冲我笑一笑,但终没笑出来,面色变得灰暗。我想象过的那种往事留给她的悲哀与苦涩,瞬间都浮上来了。

  “一直就这样,一直就这样,你想待在家里都不行。”姑姑嘟囔着,“幸亏离黄庙近。”我没说什么,她也就不再说下去。又默然站了一会儿,姑姑说要去铺床,便提着抹布走了,到门口又转回身,不好意思似的说:“和我睡在一个炕上,行不行?”我愣怔一下,明白了姑姑的意思,说行,她这才出门,留下我一人在客室里看电视。

  

  小时候和表哥一起玩,经常留宿姑姑家,但自表哥病变后,就很少了。高中时大概还有过两次,都睡在一个炕上。熄灯后,姑姑便开始说些往事,语调绵长而平静,我在黑暗中静静地听着,偶尔回应一两句。听着听着,姑姑问我是不是累了,这样一问,本来已经很迷糊的我,又清醒起来。而姑姑说过的那些话,讲过的那些事,如今想来,除了一件,别的几乎都如同那些夜晚弥散在我们周围的黑暗,已全然无从分辨。

  记忆中,姑姑的语调总是那么和缓,仿佛只要用那样的语调说话,她所说的事就会更轻一些,就会不那么令人难以接受。姑姑说一天晚上半夜惊醒,发现天亮不见了,心慌起来,赶紧下炕去找。找遍了各个房间,连阁楼上也找了,都没有;也没有跑出去,院门还好好地从里面锁着。正不知怎么办,听到猪的呼噜声,就去猪圈看,没想到还真在那儿,半趴在老母猪的肚子上,睡着了。喊也喊不醒,摇半天摇醒来,一拉胳膊,又乖乖跟你回屋了,像三更半夜在猪圈里,就是为了等你拉他回去。到屋里开灯一看,脸上、身上、脚上,都是猪屎猪尿。幸亏天气暖和,要是数九腊月,不得冻死。静默了一会儿,姑姑又说,那都早了,那时候天亮还不到十二。

  回想起来,那个时候我们说话,全把表哥忘了,好像他并不在场,或已经是个不存在的人了。可实际上他就和我们躺在同一个炕上,他睡在一头,我睡在另一头,姑姑睡在中间,把我们隔开。那些时候,他始终不发出一点声息,连细微的呼吸声都听不到。他是睡是醒,是不是在听我和姑姑说话,以及是不是听得懂,这些问题在我年轻的头脑里连闪都没闪一下。

  而快十年过去了,姑姑所说的,那个久远的在月光如霜的夏夜满院寻找表哥的情形,我还清楚地记得。因为我也曾像她那样,在一个夏日午夜慌张地找遍院子的每一个角落——只不过那时猪圈早已拆除,表哥也已二十多岁。那是初三的暑假,姑父突发阑尾炎,要去市里做手术,姑姑打来电话,本想请父亲去她家帮忙照看几天,是我自告奋勇,承担照看表哥的任务。我心想,反正就是看着,他自己待着,我看书,不会有什么影响。没想到没一天是安宁的。

  那天夜里惊醒时,我发现自己一个人躺在炕上,表哥不见了,房门开着,门口陷进来一片霜一般的月光。我慌忙跳下炕,出门去找。可院子里连个人影都没有,空荡荡一院月光,白得让人毛骨悚然。我找遍其他屋子,没有人影,又找遍院子里各个角落,也没有。姑姑离开时,叮嘱说:“你从里面锁上大门,别让跑出去就行。”他们怕他跑出院子掉进村路边的沟里,或跑到街上走丢。当想到他可能自己打开大门跑掉时,我马上感到一种失重般的眩晕,赶紧走到大门旁,可铁锁依然挂在那儿,锁着。

  就在那时,忽然感到有一双眼睛俯视着我,让人毛发尽竖。我小心侧头去看,果然是他,就坐在通往阁楼的室外台阶上,低低地歪着头,看着我,脸上泛着一种古怪又模糊的笑意。可我明明察看过台阶,甚至连台阶下的杂物间都看过,他刚才躲在哪里?是去了阁楼上吗?阁楼上的门窗早就锁起来了,姑姑怕他躲到里面,也怕他不小心从阁楼上摔下去。小时候每次来姑姑家,我和表哥就住在那阁楼上,每一次心中都充满了某种骄傲,仿佛那是一座我们独占的城堡。阁楼圆形的窗户,似乎真的可以把一切拉近,使它们近在咫尺,核桃树、黄庙、鸽子、月亮,以及沟崖边上大片粉花如云的杏树林。我们跪在炕上,把手伸到窗外,屏住呼吸,总会有绿光闪闪的萤火虫落在手上。

  但年轻而缺乏耐性的我,无端地被表哥那可怜的模糊的笑意激怒了。我命令他从台阶上下来,可他只是看着我笑,一动不动。僵持了好一会儿,我终于气急败坏地喊了起来:“你个傻子,三更半夜,坐在这里要干什么?”他依然只是看着我笑,像是在嘲笑我的气急败坏。我于是攀上台阶去拽,他两手僵硬,拽不动,我便更使劲了些,大喊道:“你个傻子,到底睡不睡?!”同时,另一只手伸出去抓他肩膀。他胳膊一抖,本能地缩手抱头。我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已滚落到院子里,脊椎上像有刀在刮,背部生疼,胳膊和手麻木,脑袋里回响着一阵一阵的嗡嗡声。

  姑姑回家后,抚摸着我脖颈上、胳膊上、手上的伤疤,颤抖着嘴唇,不知道说什么。十几秒钟之后,她突然捡起一把笤帚,冲向还站在门槛上似笑非笑的表哥,劈头盖脸打起来。表哥跑出院子,一开始笑,接着就嚎起来。他在前面转着圈跑,姑姑在后面追。他依次跑进所有房间,都被姑姑追出来。他又跑上阁楼,在阁楼门前狭窄的平台上,蹲在半人高的花墙角落,缩成一团。姑姑追上去,边哭边打骂:“我让你再作孽,我让你再作孽,我让你推人!”他逃无可逃,抱着头缩在那儿,颤抖着哀号。

  我冲上阁楼,紧紧拉住姑姑,说他不是故意的,他也不知道。姑姑才罢了手,蹲在那儿哭起来。表哥依然蹲在花墙角,不哭了,偷偷用眼角瞥我,又瞥蹲在一旁的姑姑,眼神里依然藏着一丝古怪的笑意。那笑,和那天晚上在阁楼台阶上时一样,呆滞,纯洁,又谜一般令人难解,令人难忘。一些夜晚,当我独自回想起那笑容时,感到如坐针毡。后来我明白,那笑,既不是得意,不是谢意,也不是歉意,而是无意义——那是他,从突然降临的疾病获得的唯一馈赠。

  实际上,自表哥发病起,仅仅五六年时间,亲戚们似乎就把他忘了,平常根本无人提起。而逢年过节去姑姑家,表哥也经常一个人躲在自己那间肮脏的屋子里,谁也不见。就这样,直到今年春天,突然地,他以死亡的方式又出现在了人们的谈论中,他的名字重新出现在人们口中,复活一般:天亮。这个意味深长的名字,作为过往的一部分,人们不再刻意回避,因为这名字已成一个不会再变的事实,也因为不回避比回避更容易。

  母亲在电话里告知表哥去世的消息时,我吃了一惊,不是因为他的死,而是因为这消息提醒我还有他这样一个人。“那天下雨,天亮要跑,你姑姑抓不住,给撂倒在院子里。等她爬起来,人已经跑脱了,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母亲说,“都二十多年了,这样早些伤了也好,他自己不用遭罪,你姑姑也不用跟着遭罪了,都快六十岁的人了,哪里还拉扯得动?”人是第二天早上在黄庙背后的山崖下找到的,在一片杏树林下面。母亲说:“刚开春,杏树都开了花,人都说是嘴馋,去沟崖边摘青杏,不是的,我估计是去摘杏花,那会儿还没有青杏。”

  

  过了好一会儿,姑父才默然回屋来,出门时那满脸的怒气与沮丧都被掩藏起来了。他拍拍身上的雪,往火炉中加了几块炭,又给我新泡了一杯茶。“司马懿这老家伙,”电视里还在放《虎啸龙吟》,姑父一边泡茶,一边扭头看电视,故作轻松地说,“真是能忍啊。我们普通老百姓,你说,咋和那些个大人物比……”

  这时,姑姑进来说已经铺好了炕,累了就去睡。姑父的话被打断,便气呼呼坐在那儿一声不响了。我说还早,再说说话。但有姑姑坐在一旁,姑父没再说一句话。电视剧结束后,他又随便调调台,调了一圈,没什么可看的节目,又给我倒茶,掩饰尴尬。过了八点,我说累了,让他也早点休息。姑父站起来,神情疲敝地说:“也好。早些休息。”

  院子里落了厚厚一层雪,两个房门口逸出来的光束中,能看见正在落下的雪花。没有风,飘落的每片雪花看上去都那么悠然,不出一点儿声响。我站在屋檐下的台阶上,往院墙外看了看,无数的雪片正旋在空中,将半空中的黑夜搅成灰色。我跟着姑姑进了隔壁的房间,姑姑让我上炕,说你盖这个新被子,又说枕头也是新的。我上炕后,姑姑从一个朱红色的木箱子里拿出一碗核桃,砸了几个,剥开递给我,又拿出两个苹果,说要去厨房洗了给我吃。我说胃不好,不敢多吃凉东西。

  姑姑关好门,也上炕来。还是有点尴尬,尽管现在只有我和姑姑两人,依然不知道说什么。“松明,你想不想喝点红酒?我有瓶红酒。”姑姑想以此打破尴尬,可我实在喝不下了。姑姑又说,“那你吃核桃,这是今年的新核桃,就院门口那树上的。”我吃了几个核桃,姑姑还要帮我砸,我说吃不下了,她讪讪一笑,才作罢。

  “那狗是我放掉的,”姑姑突然若无其事说,同时,眼睛看着我,嘴角露出一丝古怪的笑意,“我是实在忍无可忍了,那一阵子,整天不是躲在那个破家具店里,就是在外面打麻将,好不容易回趟家,眼里只有那个死狗,家里大事小事什么都不管。”一开始,我并没反应过来她是在说黑子。

  “那天后晌下雷阵雨,死狗像疯了一样,在那儿叫叫叫,听得人心烦。我出去看,我说你别叫了,别叫了,叫得人心烦气躁。死狗不听,我就想着放开缰绳,让它跑掉算了。铁缰绳怎么解都解不开,我找了个老■头,砸断了铁链子。”

  “养了这么多年了。”我想起姑父说的话。

  “就是泼烦,”姑姑略微停了一下,“砸断铁缰绳,还是一个劲儿疯叫,我就捡了块砖头砸过去,可能砸在眼睛上了。死狗拼命叫几声,一掉头,夹着尾巴跑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我姑父知道不?”

  “我估计是知道。”姑姑淡淡一笑,“管他呢,他整天在外面整我,我还不能放一只死狗?”又说,“在外面胡吃海喝,有时候还要吩咐我记得喂狗。我就像个老妈子一样,伺候这家老小不算,还要伺候一只死狗。”我又一次不安起来,不知道能说什么,话题显然正在往我不愿提及的那个方向靠。

  “也不知那狗去了哪里。”姑姑说。果然,放狗这件看上去小到不能再小的事,很快就不那么轻松了。姑姑的神情也变得凝重起来:“也是我作孽。”

  “黑子聪明着呢,不管在哪里,肯定没事。”

  “你说,我怎么就一时做出那样的糊涂事?”

  “又不是啥大事。”我尽量让自己语气持重又平淡些,“谁都有泼烦的时候。”

  “这些年,我,唉……”姑姑的眼睛忽然变得通红,话也没继续说下去。

  “现在这样也好,”这么说毫无意义,但似乎又只能这么说,“……日子就这样过……慢慢过。”

  “是啊,”姑姑明白我在说什么,“还能怎样?现在这样也挺好,刚开始不习惯,总觉得哪里都空落落的,现在经常去庙上帮忙,有事做,好多了。拜拜菩萨,念念佛。挺好。”沉默了一会儿,姑姑又说,“有时候我就是想,你说,松明你说,我怎么就……”在停顿的间隙,几颗泪珠终于滑出了她的眼眶,“你说我怎么就,我要是不放走黑子,可能就……”我知道姑姑始终在克制自己,不想说这些,可这些话还是说了出来;说了出来,又无法完全说出来。

  “过去的事不说了。再说,也不是坏事。”

“但你还不能提,你一提,他就问你怎么没锁住。”姑姑忽然将话头扯到了姑父身上。我多次想象过夹在姑姑、姑父各不相让的争吵中的尴尬境况。好在姑父不在这里。

  “姑姑,”我说,“现在就不去怪谁了。还是那句话,现在的情况,不是坏事。过去的就过去了,无论如何,纠缠那些没什么意义。”

  “松明你说得对,”姑姑长叹一口气,“这么些年过来,要是再那样下去,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撑得住。我也五十多了,老了。”停顿一会儿,又说,“兴许庙里师父说得对。黑子是一只不多见的好狗,它那样是在报我的恩,毕竟我喂养了它那么多年。”

  我没明白姑姑的意思,看着她,等她继续说下去。

  姑姑看我一眼,接着说:“庙里师父说,黑子逃走就是为了带走天亮,为了解放我。他们说,这是前世注定的。他们都走了,说明我孽债还清了。他们来世上这一遭,就是讨债的。”顿了一会儿又说,“那天后晌在下雨,我被撂倒在院里,心就像给摔碎了,一下子心灰意冷,什么指望都没了。等我缓过神来,再追出去,就不见人影了。我……”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姑姑,这些年你受苦了。”略微犹疑一下又说,“现在就是你们自己的日子了,慢慢过吧,和我姑父。”我多少有点心虚,所以这话听上去更像是为了完成父亲的嘱托。没想到很快就有几颗泪珠从姑姑眼眶中滑出,但被她擦掉了。擦完眼泪,姑姑叹口气,说:“天不早了,早点睡吧,说这些丢人现眼的事干什么,不说了。”

  关了灯,我们默然在黑暗中躺下。雪还在外面下。

  

  那时候,姑父的家具店还没开起来,他经常被邻里八乡请去打家具,有时远去其他县区,甚至去过邻近的陕西一带,一去就几个星期。姑父是附近几个乡镇唯一会打制风箱的木匠,他做的风箱,风又大,推拉起来又轻便。姑姑在街道上租了一间门面房,开了个小理发店。表哥在有鱼乡中心小学读三年级,成绩优异,在有鱼乡剧院举行的“六一”儿童节表彰大会上,每年都会听到姜天亮的名字。

  每逢寒暑假,我几乎都在姑姑家。表哥写作业时,我就在旁边乱翻书,姑姑总会春风满面地说:“好好学习,将来你们表兄弟俩都考大学。”我一脸茫然,全然不知什么是大学。表哥总是认真地做着作业,我相信他知道什么是大学,并且理解他母亲的意思。

  寒假的一天下午,表哥写完作业,心血来潮,说要带我去姑姑的理发馆玩。姑姑家到街上不足三里路,我们很快就看到了姑姑的理发店,有人披着一块天蓝色的围布坐在那儿,姑姑在专心理发。表哥说先带我在街道上玩一圈,再去理发店找姑姑。我们先去了冷冷清清的剧院,又去中学门口,还在那儿的地摊买了零食。表哥想买橘子,问我想不想吃橘子。我想吃,但还没回答,旁边一个摊主就问我们想不想尝尝“唐僧肉”。那是一个头发灰白的中年男人,黝黑的皮肤紧包在脸上,使他的眼睛看上去格外白,瘦鬼一般,手里拿着几袋小零食冲我们晃。

  买了两袋,六毛钱。夕阳已经很微弱,但旁边的老松树下还落着一块光亮。表哥带我到松树下,递给我一袋,说这儿还有太阳,暖和,吃吧。我们撕开袋子,十分珍惜地一颗一颗吃起来。一袋六颗,软枣那么大,黑黑的,黏黏的,核小小的,核也是黑的。味道甜腻,并没有它的名字那样地新奇,但我们吃得意犹未尽。

  天快黑时,我们去了理发店,可店门已经关了。表哥说姑姑可能提前回去了,说着又凑近窗子去看。我也凑过去,什么都没来得及看清,表哥就抓起我的手猛跑,一口气跑回了家,路上一句话没说。姑姑并没在家。表哥严厉警告我,要我别把傍晚去过理发店的事说出去。我问为什么,他说:“不为什么,你记住别说就是了。”表哥出事后,我一度猜测他那天下午看到了什么,以及那景象在他心里激起怎样的感受,可至今也没答案。

  那天下午的事我很快就忘了,表哥似乎也忘了,只不过有段时间,我们不再去姑姑的理发店,也不再去街上。我们玩的地方变成了沟崖边、田野及黄庙周围,因为是冬天,到处都荒秃秃的。在一棵黑愣愣的张牙舞爪的大杏树下,表哥问我还记不记得这儿的杏花,我觉得那问题有些怪怪的,不知怎么回答,最后还是说不记得了。他宽慰说没关系,春天来了,杏树又会开花,还说到时候给我摘。

  然而第二年春天的杏花,我依然没看到。杏花开放的日子,我已经在上一年级了,没理由去姑姑家,而等暑假再去时,杏子都挂色了。但杏树林、杏花,我并不陌生,即便是黄土高原最干旱最荒凉的山野中,每年春天,它们都会成片开放,浮动在山峁上,和黄庙后面沟崖上的一样,如一团团茂盛又素淡的云。

  忘了那天晚上我们为什么要睡在理发馆,我和表哥睡在小折叠床上,姑姑睡在沙发上。第二天一早,姑姑说去买菜,要给我们炖鸡肉。姑姑走后,表哥和我嬉闹着。就在那时,姑父从天而降一般,突然出现在理发店中,站在床前,铁青着脸,瞪着我们。夏日的阳光带着浮尘,在他头上闪耀。我和表哥愣住了,抬头看着愤怒的姑父,不知所措。

  “在干什么?!”声音中早已充满愤怒。

  表哥赶紧躲进被窝。姑父顺手拿起床边小桌上的俄罗斯方块游戏机,愤怒地问:“这是什么?”

  “游……游戏机。”表哥吓坏了,声音像蚊子一样。

  “谁买的?”姑父吼起来,但不等回答,又拿起旁边那个威武的蓝白相间的警用摩托车模型,“这是什么?!”紧接着又问,“谁买的?!”表哥不说话,姑父又一次咆哮起来:“谁?!说!”理发店的空气被这怒吼声逼得颤抖起来,鼓动着耳膜,嗡嗡颤响,仿佛成群的野蜂在头顶盘旋。玩具车即刻被摔得粉碎。紧接着,姑父怒不可遏地冲过来,一把将表哥从床上提起。刹那之后,表哥就躺在地上了。

  店里唯一的理发台被撞翻,台子上的东西撒了一地,钉在墙上的镜子也碎了。姑父脸色苍白,两眼通红,充血一般,愣在那儿,愤怒地颤抖着。表哥躺在镜子的碎片中,不吭一声,旁边散落着剪刀、推子、吹风机、梳子等。几秒钟后,姑父慌了,开始叫表哥的名字,但没有回应;他又跪在地上摇他,依然没回应。他抱起他,慌乱地喃喃自语:“天亮,天亮,你不要吓我,你不要吓爸啊。”冲出了理发店。

  姑姑没有回来,直接去了医院。中午时,母亲来接我回家,父亲留在医院帮忙。表哥救下了,费了很大周折,但再也不是以前那个他了,呆滞、傻笑、流口水、不分场合乱脱衣服、半夜哭泣、总想往不知哪里逃。那一年他十一岁,我七岁。后来听大人说,表哥在医院醒过来后,姑姑就回到街上砸了自己的理发店,毁了所有东西。那之后大概一两年或两三年里,姑父和姑姑似乎还保有信心,相信表哥可以治好,带着他四处求医。照顾表哥之余,姑姑还在院子里养了几头猪,希望能多些收入。大人间似乎也谈论过姑姑和姑父想再生一个孩子的事。但都没结果。

  后来不止一次听母亲说起,表哥总是动不动脱裤子,每一次,姑姑都会抽打,但他始终没有改变。“你姑也真是,”有一次母亲在电话里说,“那就是个傻子,成天跟一个傻子较什么劲?”当母亲告诉我表哥过世的消息时,我不禁想,那天下午,是不是表哥又脱掉了裤子,而姑姑又顺手捡起笤帚去追打,可忽略了大门半开着(为黑子)。他冲向大门时,姑姑追过去阻拦,被他撂倒在院子里。当姑姑忍受着疼痛爬起来,人已经不见了。姑姑追到院外,可除了灰暗的细雨和阴云,四下里什么也看不到。姑姑再也无法控制他了,毕竟她已经五十七岁,而他已经三十四五了。

  我没睡着,我知道姑姑也没睡着,但我们都屏息凝神,让对方以为自己已经入睡。我们像以往许多时候那样,需要借助睡眠来帮我们渡过那些悲恸的激流。但姑姑终于还是没能控制住,我听到她极力压抑在喉咙间的悲泣,虽然只一两下就收住了。屋子里没有一丝亮光,我知道外面也一片黑暗,大雪还在下,几乎能听到雪在屋顶上一层一层落下,仿佛要将地上的一切掩埋。雪永远是假象,当积雪消融,一切又回归之前的面貌。但我们还是期待下雪,即便不会带来任何改变,也还是期待着,因为那期待本身并不虚妄。

  

  早上起床,才知后半夜雪就停了,积雪约有三四寸厚。姑姑已经起床扫了院里的雪。天气晴朗,太阳跃在半空,但起风了,院门口的核桃树上时不时有积雪被吹落。那核桃树仍有不少枝桠挨着紧锁多年的高耸在墙头的老阁楼,孤零零的斑驳暗淡的老阁楼,挨着它圆圆的蓝框小窗。当年这方圆几里的地方,只有姑姑家建了阁楼,从街上一拐入沟边村路,远远就能看到。现在早不流行了,许多人家直接盖起了两层三层的小洋楼。

  姑父的房门还关着。姑姑见我出来,问我睡好没有,又说太冷了,让我到炕上暖着去。我在院子周围转了一圈就进屋了,雪光照得眼睛都睁不开,也确实太冷了。一会儿姑姑也进屋来,说要出去一趟,让我自己坐会儿,她很快回来做饭。我问她去哪里,我可以开车送她,“雪厚,路不好走。”我以为她要去街上买菜。姑姑再三推辞,我还是坚持,她才终于说:“今儿天亮过岁,我去坟上一趟。”又说,“本来想后晌再去,眼看太阳一出来,雪消了,烂泥地就不好走了。”

  我说陪她走着去,姑姑看看我,犹疑着缩缩嘴角,答应了。她早已备好了上坟的东西:一厚叠冥币,一捆香,一瓶红酒,一把麻花,一个油饼,两个柿子,两个苹果,几个核桃仁,还有几只蛋黄派,一只塑料打火机。姑姑把这些装进一个蓝绿色的编织篮里,然后看我一眼,又笑一笑。

  雪不算太厚,但路并不好走,没走几步,我皮鞋里就进了雪。姑姑倒是穿着雨靴,她停下来抱歉地看着我,坚持要带我回家换双姑父的雨靴,我拒绝了。她又说那她走在前面开路,我在后面踩着她的脚印走。她提着篮子走在前面,每走一步都要动动脚,让足印更大些,我踩着这些足印,跟在后面。路过黄庙时,遇到几个在门前扫雪的师傅,姑姑双手合十,颔首向他们打招呼。他们看看我,将扫帚抱在怀里,微微颔首,合十向姑姑回礼,显得相当不自然。

  表哥的坟在黄庙后面不远处的沟崖边,一片麦地的尽头。沟崖边有几棵高大的老杏树,沟崖下的荒坡上也是一片片的杏树林,树冠上落着厚厚一层雪,猛然看去,像极了我记忆中的杏花,如巨大的素白的云团,茂盛异常。我一下子被这景象惊呆了,着魔般怔在那里,看了许久,心中激荡着某种我也说不清的东西。

  “这儿离黄庙近,”姑姑在我背后说,“埋在这儿,我在庙里念经,天亮也听得清楚些。”声音里透着某种深谋远虑似的镇定,似乎也透着一丝令人生疑的意味。

  我没转身,感到一种难言的惊讶,说不清是惊讶于姑姑的话,还是惊讶于她说话的语调。姑姑替表哥做出这安排,也是为她自己所做的安排——但不止这些,姑姑的话里似乎还有别的东西,我的心被它搅着。我想说点什么,可被那些纷乱而空洞的东西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姑姑又开口了,这次是对表哥说的。她说:“是我造孽,对不住你,我就好好在黄庙里给你念经,你来生投个好人家。”沉静的悲哀中包含着似乎应有的宽慰——以及某种似乎忏悔的东西,使得这话仿佛是姑姑在对她自己说。这也理应是姑姑对她自己说的话,就仿佛那个躺在地下的儿子,也在这么对他母亲说。但这些话也略微显得生硬而潦草,似乎总缺了些深情。然而,我后来想,这么多年的相互磨难,不管母亲之于儿子,还是儿子之于母亲,又何来深情。

  姑姑边说边将带来的麻花、油饼撕下一点碎屑,像抛撒种子那样,抡起胳膊,远远地抛撒在坟茔周围的雪地上。这样,周围的孤魂野鬼就不会觊觎她给儿子的东西了。我知道姑姑的话还没说完,我在一旁静听着,但她没再继续说下去。

  抛撒完食物后,姑姑跪在雪上,把苹果、柿子等放在坟头两棵黑火焰般的小柏树中间,又洒红酒,在雪上洒成一个不闭合的深红色的歪歪扭扭的圆圈。再烧纸钱,但打火机怎么都打不着,风太大了。我走过去,拉开羽绒服的双襟,背对坟头,形成一个避风湾。火终于点着了,我蹲在那儿,往火里递纸。姑姑跪在那儿。一叠叠的纸钱烧起来,火势很旺,许多还没烧透,就急不可耐般带着蓝色火焰飞到空中。我和姑姑都明白,这意味着已在另一个世界的表哥正在拿走这些冥币,他急需它们——在另一个世界,他终于和他的同类一样,可正常享受人间饱含歉疚的追赠。

  烧完纸起身时,我发现,坟头一棵小柏树的枝杈间,结着孩童拳头大小的一个野蜂巢。倏然之间,那些嗡嗡蜂鸣又出现了,和多年前我在姑姑的理发馆听到的一样,也和昨晚在那些往事的黑暗中所听到的一样,蜂群盘旋在头顶,低低地盘旋着。在寒冷的雪野中,我知道那不是真的,却比真的更挥之不去。

  大概表哥病变后的第五年,亲戚们去姑姑家,给她过四十岁生日。女人聚在厨房里做饭、说闲话,男人们在客厅里看电视、打麻将,孩子们跑出跑进。中午下起了雨。吃完饭没多久,天亮表哥不见了。大家惊慌起来,分头去外面找,姑父甚至发动了整个村里的男人。姑姑没出门,一直坐在厨房里等着,母亲陪着。那一年我十岁多,主动要求帮忙。母亲找了一条蛇皮袋子,翻卷成斗篷形状,让我披挂在身上。雨落在蛇皮袋子上像落在鼓上,吧嗒吧嗒响。我在沟崖边上仔细搜寻,但除了湿漉漉的荒草和野树,什么都看不清,路两边废弃的柴窑、狗窝,废弃的院落,滴着水的麦草垛后面,也什么都没有。

  下午五点多,村里一个穿蓝布衫的瘦男人跑回院子,激动地说:“找到了,就在那个破窑洞门口,你们不知道,窑门口挂着一个野蜂窝,有狗头那样大,天亮就躺在那儿,一群野蜂在他头上乱飞,可一下都没蜇他,你说怪不怪?”很快,姑父和几个人带着他回来了,姑父一边牵着他走进屋子,一边说笑着什么。而表哥,依然那样,一脸呆滞的微笑,从头到脚看不出一点伤,只是头脸、衣服上沾满了泥巴。姑姑看到他,什么话都没说,突然放声大哭。大家赶紧劝慰,“没事了,没事了,这不是好好的吗,不缺胳膊也没少腿。”后来提起这件事,母亲说:“你姑心里其实巴不得……”但话没说完,就被父亲瞪了回去。

  看着面前那柏树枝杈间的蜂巢,我心里不断在想,明年春天来临时,那些野蜂还会陆续回到这巢上,还会继续在表哥头顶盘旋吗——还是那群令人惊讶的野蜂?也会像在生者头上那样飞舞盘旋吗,像嗡鸣着的怪异的金色漩涡,不分昼夜?

  回程路上,经过黄庙门口时,姑姑停下,转向那明黄的大殿外墙,面带惆怅地凝视了好一会儿,转头冲我微微苦笑一下,欲言又止。前行几步后,停下来,又转头看着我,终于还是说话了,尽管她努力表现得若无其事,表现得不在乎。姑姑说:“那阵子天亮还在。一天晚上,竟然给抓进了派出所,在街道东头的洗浴中心,”顿了一下,“公安打电话让我去赎人,我……我是造孽,对不起天亮,可松明你说,你说我这张脸往哪儿放?我还怎么过?”又顿了一会儿,“这些垂世背短的事,你说,能给谁说?”

  姑姑看着我,她需要一些安慰,需要一些回应。可我愣在那儿,过了好几秒钟,除叹了口气,犹豫几番也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姑姑又看看我,像是接受了这沉默中讶异与喟叹的纷杂意味,也不再说话,忽然显得落寞无比,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我们便又继续沉默着前行,往家走了。姑姑在前,我在后,积雪在脚下吱吱地响着。我不断想着姑姑说的那些话,想着它们岔路迷障的意思,感到一丝心慌。

  阳光倾洒下来,在雪野上激起耀眼的光斑,烁烁闪动,让人睁不开眼。过黄庙不久,我们忽然看到一个人影站在丁字路口,远远地望向这边,被强光反衬成黑黑的剪影,单薄虚渺,在雪地上蒸腾起的微微热气中幻动着,若有似无,像某种难以成形的念想。黑影后面,就是姑姑家的老阁楼,它陡峭的坡顶上闪耀着一片雪光。

  

  (责任编辑:游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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