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1期  
      实力
小意大利
周洁茹

珍妮花在海洋公园的停车场接到了我。

  之前我已经围绕着整个停车场走了一圈,因为看门的就是这么指的,出了门左拐,一路到底,就是A。大太阳底下,我穿过了半个停车场,走到一堵墙下面,一个圆牌,上面写了个,Z。再往回走,再经过海洋公园大门口,那个指路的人还站在那儿,我看她一眼,她也看我一眼,要不是珍妮花的电话又打来,我就跟她互相看下去了。我又一次地经过了海洋公园大门口,往前走,穿过了O穿过了P穿过了Q,我就这么走了整整二十六个字母,再加上走错的那十三个字母,到达了A

  珍妮花的车正开过来,终于接上了我。

  这儿不让停。珍妮花说,我只好绕着海洋公园再开了两圈。

  比起绕海洋公园,我绕个停车场就不算什么了。于是我也没说我绕了。我摆出一副很熟海洋公园的样子。

  一点儿也不好玩,我说。我就是这么说的。

  我还没进去过。珍妮花说,不过我也觉得一定不好玩。

  你在这儿住了四五年吧。我说,居然没去过海洋公园?

  我还没去过中途岛号呢,珍妮花说。

  我去过了。我说,一点儿也不好玩。

  我还在那个船上买了个苹果派。又说,我就没吃过那么难吃的苹果派。

  你怎么跟个游客似的,珍妮花说。

  要不是游客应该去哪儿?

  珍妮花没理我,应该是没想出来去哪儿。

  去小意大利吧。我说,一定好吃。

  珍妮花说行。

  上一次我来找珍妮花,她带我去吃她家门口的披萨。

  两个,她就是买了两个整的大披萨,比我的脸还大,还是厚底的。我吃了一块实在吃不下去了,但我知道她有多高兴我去找她。我就又吃了一块。

  吃好了披萨我们去看她家门口的海豹。

  一边看海豹我就一边说,那谁说的,门罗周围的人都不喜欢她,因为她不仅写人家,还把人写得很坏,实际上人家没有那么坏。

  珍妮花响亮地笑了一声,比海豹的声音还响。

  陈梦家说的,我们必须活下去,然必得把心放宽一些,我又说。

  然后呢?珍妮花说。

  然后他就上吊了。我说,死了。

  珍妮花说走走走,我还有事,你赶紧回你的洛杉矶去。

  往回走的那三分钟我抓紧时间问她,既然天下男人一般黑,干吗不找只漂亮的?

  你干吗不找只漂亮的?她反问我。

  我不找。我说,西丽说的,眼睛里没有了男人,你才能看到一切。

  珍妮花哼了一声,问我,你还看书?

  我看电影。我说,我不看书了,书太慢了。

  这么说着,我上了我的车,珍妮花上了珍妮花的车,她把车停在一个快要六十度的斜坡,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就是一个上坡的状态,但是把车开出来,又是一个下坡的姿态,这让我有点难过。而且她的旁边还有个车在等,靠得特别近,就显得特别急切。

  我电影也不看了。车里的我冲着车里的珍妮花喊了一句,电影都太慢了,我看短视频。

  珍妮花喊回来一句,我啥都不看,我听书,我就听。

  然后我们各自绝尘而去。

  三年之后,我又来了。

  去小意大利吧。我说,一定好吃。

  珍妮花说行。

  去小意大利的路上我说我短视频都不看了,我就自己写。

  你写啥?珍妮花问我。

  除了长篇我啥都写,我说。

  张爱玲也不写长篇,我又说。

  你搞笑吧。珍妮花说,她都把《半生缘》写了两遍。

  门罗不写长篇,我说。

  那你是在加拿大吗?珍妮花说。

  我说我要说卡佛你是不是又要讲我没活在七十年代?

  卡佛不要奖,珍妮花说。她就是这么说的。

  不是他不要,是不给他。我说,短篇就是没奖,而且他又活不到九十岁。

  他五十岁都没活到,我补了一句。

  而且我要奖吗?我又补了一句。

  你要奖。珍妮花说,要不你也不会一天到晚把长篇挂在嘴上。

  我闭嘴。

  小意大利就到了。

  珍妮花围着小意大利绕了两圈,把车趴下了。小意大利的最外围,都不算小意大利了。

  再走四五个街区,就看到了一堆意大利餐馆。

  我把手机拿出来看评分。珍妮花说你吃个饭也查分?

  我把手机放了回去,说,那就这间?

  我俩正站在一间餐馆的门口,里面一个人都没有,露天位也没有一个人。

  珍妮花昂着头进了这个餐馆,我看了一眼隔壁餐馆的露天位,太阳光照耀下的一桌,两个明显看起来就是游客的游客,餐前酒刚上了桌。

  我也跟着珍妮花进了餐馆。

  服务员把我们安排到了一个角落。从我的角度,就是一个角落,一个画出来的阁楼,和一座画出来的桥。回个头就是珍妮花的角度,一个门,也就是入口,太阳光把那个门都填满了。门的周围一蓬假树叶,光也从假树叶间钻进来,特别奇幻。

  我没给自己要热水。这也不是二十年前了,中餐馆之外的餐馆要杯热水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可是我没要热水,我要了个我也不知道是什么酒的酒。珍妮花问服务员有什么推荐,服务员说我们的面条都是现做的,做给你看。

  沿着服务员的手指我看到一个大盆,就在入门处,一个看起来是厨师的厨师正站在那个大盆前用力搅拌什么。刚才我可没注意到。

  我们现场做,服务员又说了一遍。

  于是我和珍妮花各自点了一份现做面条。

  等面的时候我说我大前天突然产生了一种很强烈很强烈的知天命感。

  珍妮花喝了一口冰水。我喝了一口不知道是什么酒的酒,说,所以我这是把五十岁提前了?

  你今年几岁?珍妮花说。

  我决定不跟她说话了。

  过了会儿我还是又跟她说话了。我说我这些天又有点不知天命了,所以知天命感是间歇性的?

  珍妮花白了我一眼。

  面条端上来了。服务员把那盘面放在珍妮花面前,金黄,热气腾腾。我扭头去看那个盆,厨师还在搅拌,估计正在拌的那盆正是我的。难道不是从蛋加面粉做起吗?就像兰州拉面,真的拉给你看。煮好了的面条,加酱加起司拌一拌,叫作做给你看?

  我的面条也端来了。我们一起吃起来。

  好吃吗?我问珍妮花。

  还行。珍妮花说,你的呢?

  我也只好说还行。

  我们再换个地方喝一杯,珍妮花说。

  我同意。我说,我们坐到街边上去喝。

  我们出了餐馆,左拐,经过一个披萨店,好多人在门口排队,又经过了一个披萨店,一个人都没有。我就进了这个一个人都没有的披萨店。

  人都没有的店你都进去。珍妮花说我。

  他们都查评分。我说,人多的都是看分。

  所以呢?

  分都是刷的。我说,分特别高的特别可疑。

  分特别低的不可疑?珍妮花说。

  就是有那种不把心思放在刷分上的店,我说。

  说到这里,我要了一个玛格丽塔。

  我们只收信用卡,披萨店的人说。

  我看着他。

  我们只收信用卡,他又说了一遍。

  哦,现金不要,只收信用卡?

  就是这样。他气壮如牛地说。

  珍妮花响亮地笑了一声。

  退出大门,我仰头望了望这个店的招牌,一个大披萨,比这条街的任何一个店招都大。

  披萨店旁边是个棒冰店,我就又进了棒冰店。

  蓝的。我对棒冰店的店员说。他正站在一排棒冰后面,显得百无聊赖。

  他马上递给我一根蓝棒冰,天蓝。

  你要什么色的?我问珍妮花。

  什么色的我都不要,珍妮花说。

  我只好说好吧。转头问棒冰店店员,收现金?

  啥都收,他答。

  我就掏出了信用卡,刷了棒冰钱。

  珍妮花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你也来一根?我又问了她一遍。

  不要。她又拒绝了一遍。

  我就站在棒冰店前面吃了一根棒冰,肚子都吃疼了。珍妮花看着我。

  还喝酒吗?我问她。

  喝,她说。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天色都有点暗了。每个店的露天位都坐满了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生的事情,我开始吃棒冰的时候还没这么多的人,一根棒冰的时间,全满了。

  再吃个面,配酒?我说。

  吃不动了。珍妮花说,喝还行。

  棒冰店旁边是个咖啡店,咖啡店的露天位还挺大,我们就坐了下来。红色桌椅,除了我们这桌,一个人也没有。

  咖啡也行,我说。

  珍妮花点头,进了咖啡店,拎着两瓶啤酒出来了。

  行。我说,啤酒也是酒。

  我们就坐在咖啡店的前面喝起啤酒来。

  我有一个体会。我说,我要宣布我不参加任何评奖。

  你又极端了吧,珍妮花说。

  就跟餐馆评分一样。我说,都得刷。不刷没分。

  有的餐馆根本就没有刷的资格好吧。珍妮花说,就像那一个。

  手一指,只收信用卡披萨店的大披萨店招,一个有点模糊的轮廓,全黑,也不装个灯。

  给餐馆评分的就是顾客,吃饭的。我说,给书评分的倒不是读者,是专家。

  专家专业,珍妮花说。

  要跟评餐馆似的,我说,他一家吃一口,可不吃撑了?

  评餐馆能跟评书一样吗?珍妮花说。

  不一样吗?我说。

  都说了专业。珍妮花说,吃多少口都不撑。

  好吧,我说。

  还得长。隔了一会儿,我又说,不长连评的资格都没有。

  啥?珍妮花说。

  必须是主菜。我说,硬菜。要就一碗汤,人给你评?

  一杯酒就见高下。珍妮花说,酒都不好还主菜?

  啤酒还见什么高下?我说,这都统一的。

  我看了看手中的啤酒,也不知道是什么牌子。

  我说你刚才的酒,珍妮花说。

  我刚才的酒怎么了?

  薄荷叶都蔫了,她说。

  有薄荷叶的吗?我说,我都没注意到。

  珍妮花白了我一眼。莫吉托啊莫吉托啊冰块都一样大了。

  我还指望一个餐馆用冰锥?我说,又不是酒吧。

  酒吧也不用冰锥了啊。我又说,莎朗·斯通才用。

  你不是说你电影都不看了吗?珍妮花说。

  二十年前看。我说,我现在不看。

  那是莫吉托?我又说。

  那你觉得是什么?珍妮花说。

  不知道啊。我说,喝不出来。

  我的莫吉托在这里的莫吉托,海明威说的。珍妮花说,我的德贵丽在那里。

  到底哪里?

  这里莫吉托那里德贵丽。珍妮花说,两个酒馆。

  海明威是不是有酒瘾啊。我说,他得上戒酒会。

  写作也是戒酒会。珍妮花说,都是释放。

  海明威写长篇,我说。

  所以呢?珍妮花说。

  所以他拿奖,我说。

  他又不是用长篇拿奖的,珍妮花说。

  也对,我说。

  但他前面一堆长篇垫着,珍妮花说。

  我只好不说什么了。

  公道。隔了会儿,我说,服气。

  所以评餐馆跟评书一样吗?珍妮花说。

  他们自己又不会写,就在那儿评。我说。

  会吃就行。珍妮花说,评饭的自己就会做饭?

  我喝了一口啤酒。

  一辆载满了游客的敞篷小巴从我们的旁边开了过去,我要是看他们就会看到他们也在看我,还有人拍照。

  竟然有游客,我说。

  就是个景点,珍妮花说。指了指我头顶。

  一个意式牌坊,上面写着,小意大利。我要不直勾勾地仰个头还看不到头顶上的这排。我马上掏出手机,拍了一张。

  天全黑了。珍妮花的啤酒也快喝光了,我的还剩半瓶。

  越来越冷。

  但是为了再跟珍妮花坐一会儿,我忍着冷。

  海明威挺孤独的。她突然说。

  他完全不孤独。我说,他就是老想超越他自己。

  珍妮花一仰脖,把她的啤酒一干而尽。

  他就自杀了。我说,他可终于把他自己打败了。

  要你说,珍妮花说。瞪了我一眼。然后站了起来,去洗手间。

  太冷了,冷到我都颤抖了。我颤着抖地等她,好一会儿她都没回来,我就去找她了。穿过咖啡店,店后面一个小花园,一圈看起来就特别特别舒服的软椅子,半露天,两个穿得明显比我们少多了的女的坐在那儿,热烈地交谈。我可后悔死了。

  珍妮花出现了。她说她根本就找不到洗手间。她就把洗手间钥匙还给咖啡店了。

  我说那不就是吗?一个白色的门,明显看起来就是洗手间的门。

  珍妮花有点目瞪口呆。我都转了几圈了还转到后巷,就是没看到这个门,她说。

  要不算了。她又说,钥匙都还了。

  我们就出了咖啡店,慢慢地往车的方向走。

  一路都是各个餐馆的暖气灯,走近餐馆,暖了,走过了餐馆,又冷了。我俩就这样又暖又冷地走着。

  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回,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么东西在。珍妮花突然说,张爱玲说的。

  折磨我的不是爱情,是长篇小说。我说,这是我说的。

  你的主要问题是不热情。珍妮花说,张爱玲就挺热情的,所以她能写长篇。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我说。

  都有动力。珍妮花说,名利心都算是动力,你有什么?你只有你,你是你自己的动力。

  我觉得我好像没明白珍妮花说的。于是我一言不发。

  你要是不热情,珍妮花又说了一遍,你怎么热情地去持续一个热情的事情?

  我继续一言不发。不好答。

  这就经过了那个很多人排队的披萨店,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了。我就进了这个店,要了一片玛格丽塔。然后我觉得我得再要一片别的,我看来看去,有一个上面画了三个辣椒的,我就要了那个。

  也就两分钟,翻热过的披萨就递到了我的手上。

  我捧着底还有点暖的披萨盒,跟着珍妮花,往车的方向走。可能是冷,珍妮花走得挺快,我都有点跟不上了。

  走着走着她回头瞪了我一眼,说,知道游荡罪吗?

  我说知道。

  珍妮花满意地一扭头,继续往前走,越走越快。

  我这步法跟游荡还是差好远好吧,我在心里面说,但我还是加快了几步。

  至少走了十个街区我们也没找到车。

  天黑到不能再黑。出了小意大利,突然就变得一片漆黑。我们往前走了走,往后走了走,左走了走,又右走了走,就是找不到车。

  披萨盒的底都凉透了。

  望着珍妮花走来走去的背,我揭开盒子,咬了一口披萨,画了三个辣椒的那种。可以这么说,我就没吃过那么难吃的披萨。

  对面路边一个路灯,惨白的光,路灯下面站着三个人。我要看他们就会看到他们也在看我,我就这么跟他们互相遥望着。我又吃了一口披萨。

  珍妮花什么都不看,珍妮花就在前面走,走到东又走到西,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有那么一个瞬间,我觉得我们再也找不到车了。

  突然就找到了。

  上车!珍妮花低声道。我马上爬上车后座,关上车门。

  珍妮花发动了车。车厢里马上充满一种巨大的安全感。

  放下披萨盒我就说了,我前面也有长篇垫着,三个呢。

  珍妮花一个大拐弯,要不是安全带,我差点没飞出去。

 

(责任编辑:丁小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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