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以前，一位偶像级的经济学教授与我们美丽的师母说了“再见”。出于教授在经济学领域的杰出贡献，以及我们对他一贯的赤诚与温厚的了解，对于这一消息，我们就只当一个已然发生的意外，像风将尘埃吹落一般轻轻接受。

　　学生们不语，教授却刀刃向内。他说你们知道吗，今天他想说说玫瑰。

　　一时同学们错愕，在以往，不管教授说什么，最后都会让学生恍然大悟，原来，他就那样不动声色地，讲述了生活中的经济学。

　　但是玫瑰，玫瑰不是大豆，应该讲不到期货的吧？

　　“你们美丽的师母，她不就是玫瑰吗？”教授抒情的语调，听不出他话语里是否依然有酒精的气息。

“支离破碎的时间，如何能承载一朵玫瑰的心意？”随着这声咏叹，教授扔下半截粉笔，他空洞的眼神传递出某种虚妄，继而摇摇晃晃向室外走去，消失在冬日稀薄的阳光里。

　　后来，教授的接班人——虽然教授曾在很长的时间里，信誓旦旦他还没有找到能全方位替代他的人——他到底还是选择了在公共事务中的日益淡出，以及给予年轻人更多的信任。他的接班人告诉我们，他说他很好，明显迎来了学术生涯新的巅峰。而且教授又有了一个儿子，儿子他妈，把他照顾得服服帖帖。

　　直到那个时候，我们才了解，教授后来的儿子他妈，成了教授心里的另一种植物——依然带刺，却不是玫瑰。仙人掌，或者仙人球，本质上没有太大差别，但都是生命力强劲、特别耐干旱的类型。

　　原来玫瑰，玫瑰是要用时间来悉心浇灌与呵护的。教授在经济学与美之间无法两全，所以他选择了逃避，放弃，也或许是成全。

　　不知怎的，在英国为常青树女王举行国葬的时候，这个关于玫瑰与仙人掌的旧事，一度让我想起了戴安娜与卡米拉。其实，关于那逝去的英伦玫瑰和最终获得女王认可的新王后的故事，基本来自李彦宏的百度，但是一般大众会深深缅怀戴安娜，同时对成为最后赢家的卡米拉持复杂看法。

　　其实这些都跟我们毫无关系，毕竟它太遥远了。但是教授是真实的，他的选择是真实的，他后来的状态也是真实的——这是不是意味着，如果女人天生是一朵玫瑰，她们需要努力把自己长成一棵仙人掌？

　　我想起自己曾在科威特郊区看到的骆驼，那个燃烧着“热情的沙漠”温度的城市，匆匆走过，无限美好。而在所有留下的关于那个城市的记忆中，除了OCA总部、桥、摩天大楼、大海、农场、石油、鹰与流沙，烈日下的骆驼是意象特别鲜明的一个。我曾经让开着越野车的伙伴把车停下，我说我想看一眼远处沙漠上的骆驼。从打着强冷空调以抵抗热浪的车里走出，起初还尽量优雅地戴着宽边帽檐的草帽，然后，想着骆驼长年累月在高温下烤的生命情状，我慢慢松开了扶着帽檐的手，一阵刮来的风将草帽可预期地吹走，我清晰地感知到那一刻我在异域滚烫的土地上淌下了两行清泪。但是远处的骆驼并不知道，车里的伙伴也不知道，我曾经如此这般，向坚韧而卑微的生命致敬。

　　不知道是出于巧合，还是大数据的计算，在我写下“沙漠”、“骆驼”等语词再打开手机时，“百度”页面即时推送了英语小故事《骄傲的玫瑰》。故事讲述了一株被命名为“奇奇”（如果直译则应为“奇迹”）的玫瑰，如何在近邻仙人掌泰德和莫斯无与伦比的照顾下，通过享用和汲取他俩储存在自己体内的水分，在沙漠中美丽绽放。而随着一个骑骆驼访客的到来，奇奇在他“以水为镜”的盆碗里“认出”了自己的绝世容颜，并且被说动，预备前往城市的花园，在那里被人爱与欣赏。毫无悬念的是，泰德和莫斯强硬的捍卫制止了闯入者将奇奇连根拔起并带走，因为他们深知城市太遥远，奇奇在路上就会因缺氧缺水窒息而死。紧接着，在一场关于“嫉妒”还是“傲慢”的互诘与质询中，在失去“爱的庇护”与重新获得“水的滋养”的老套情节里，奇奇完成了对“生存之道”的反思，与两位仙人掌哥哥重归于好。

　　但故事毕竟只是故事。现实的土壤中，玫瑰与仙人掌分而处之，各自生长。整个地球都是如此，在它们生而为玫瑰和仙人掌时便已注定。这是事实，更是命运。

　　玫瑰后来还是搬走了。不管教授如何希望她能够留在他们曾经的“诗意栖居”之所。她觉得教授还是应该离学校和他原有的生活圈子近一些，这对教授和经济学都有好处。

　　但教授深深地不安了，他知道和了解他的玫瑰。像所有被宠溺惯了的女子都天然地缺乏自理能力，玫瑰以往——至少在他们相恋的前些年里，玫瑰只负责惊艳于他们共同的时光。她有驾照，但不开车，因而驾照于她只是一个空本本。她用最新一代的苹果与华为，但基本只用来拍摄和处理图片，甚至都懒得操作生活缴费。她有一份自己的薪水，却从不理财，并在商场选购一见钟情的裙子时，不顾价格单上的阿拉伯数字。她喜欢阅读与电影，书和光碟就会送到她的面前。她亦从不做饭，这方面她倒是不挑剔，似乎她无论如何瞎吃，也从没有长胖的迹象，但她到底是从来不缺粮食的。在南方湿冷的冬日，玫瑰像蔫了似的蜷缩在空荡荡的大房子时，教授会亲手给壁炉生熊熊燃烧的火，用毛毯把玫瑰裹起来，他拥她入怀，抱紧她，再抱紧她。

　　玫瑰甚至没有带走女儿，虽然她的内心极度撕裂。她甚至也没有回头，没有与过往一切熟悉的人与事告别，就像他们亦早已忽略她的存在。她知道纵使无路可走，她亦将随风而去。

　　后来出走的还有玫瑰的女儿。在汪峰女儿小苹果发布单曲《溺》之后，窦靖童以新造型亮相巴黎圣罗兰秀并赢得天后母亲的“啧啧”惊赞时，玫瑰的女儿也早已乘着“生活的列车”，开启了她“永恒之城”的全新生活。

　　教授这头，从起初的魂不守舍，到之后的生活重建，难免也经历了一段颇为漫长的时光。与玫瑰带着十七八个装有心爱之物的箱子走进家门的情形不同，被他比拟为仙人掌的女子，只带着她一头利落的短发，又酷又飒地一阵风般刮来。她伸出右手，而教授心领神会，一把钥匙就重重地落到她的手心。作为尝试建立一个新的互助体的前兆，钥匙传递了信任与自由的信号。

　　仙人掌着手给自己整理了一个不小的空间。她没有去碰玫瑰仓促间来不及带走的物品，以任凭教授在可能怀想的时间睹物思人无限凭吊。现在与教授在一起的人是她，没有什么比这件事本身更重要的了。

　　与玫瑰一样，仙人掌有自己的工作。但为了照顾教授的日常起居，她毅然辞去了朝九晚五的铁饭碗，把工作室搬到了他们的新家附近。得益于互联网时代滚滚向前的电商潮流，她选择在一周固定的时间里做两到三次的演讲与直播，一次用来带大家回想“从前慢”的古旧乡愁，另一次则讲述在“当下快”的巨大压力和潜在机会前，人们应该如何抓住机会奋力一搏。当然也适时穿插做一些不着痕迹的销售，譬如在高考季为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家长定制“旗袍与定胜糕”，在“大梦谁先觉”的春天预约进口咖啡与郁金香画作。虽然她的直播间不温不火，而更像是一种自娱又娱人的游戏，但足以让她保持经济上的自如独立。当教授想喝酒并把成群的朋友带回家时，她替教授张罗饭菜，还拿出家里年份最久的铁盖茅台以及邻居雕塑家自制的白酒天王炸，教授喝一杯，她就干脆喝一壶。当教授长期外出或在教研室领着团队集体攻关时，她那收留了10只流浪猫养了10只名贵狗的女朋友会带着来自遥远香格里拉的新鲜松茸做各种美食，酒足饭饱后，被猫与狗团团环绕的她们一边唱《张三的歌》一边看租赁软件上的新款衣服。自从教授的朋友、著名设计师谢先生说他们家的东西太多以来，她就选择用租赁的服饰做直播。这与其说她喜欢尝鲜的感觉，不如说她更接受那样一种生活方式。当几乎所有的女人为对华服的饥渴所累，她却在即时更新的便捷与美丽中从容微笑。

　　日子就那样在没有承诺也没有负累的情况下过了下去。让教授感到意外的是，他的仙人掌怀孕了——有什么比这更好地印证了他荷尔蒙荡漾的朝气？而教授似乎也直到此时才意识到，他还没有给予面前的女子任何仪式感上的表白。但仙人掌却反过来开导他，她说金岳霖说什么了吗，但他却为了林徽因终身未娶。

　　仙人掌的话意味深长，不知道她到底以金岳霖自比，还是在说着对教授的希冀，或者，甚至是一种不着调的牵强的类比，却自然而然地传递出她的某种心绪。不得不说，她是一个勇敢的女子，她在玫瑰耀眼的光芒中走进教授的生活，却没有在那绚烂的光华里留下自己一丝的暗影。她丢弃虚幻的安全感和那一纸婚约，不索取也不慌张。她相信如果教授是她的，教授终归就会是她的。

　　重要的消息总是接踵而至。在教授得知自己又要做父亲的当口，有关玫瑰的消息也不期而至。据本校地球科学学院在新疆科考的老师说，他们在广袤的大漠见到了玫瑰。玫瑰背着写生的画夹，在画大漠中的胡杨。见到往日熟悉的老师，玫瑰礼貌地打了招呼，又匆匆跨上自己的雪佛兰，带着成捆的画稿飞速驶离。

　　教授知道，那的确是他的玫瑰。当初玫瑰要买雪佛兰越野车时，他还从经济学的角度分析过就市内通行而言美国车严重的油耗问题。但玫瑰说她没有考虑买更贵的牧马人，是因为雪佛兰的代言是她喜欢的美剧《越狱》中的男一号，那个无所不知的结构工程师。玫瑰的答复一如既往地缺乏经济理性，但教授明白了玫瑰买的原本就不是车而是心情。作为他们蜜月中最冒险的经历，教授曾带着玫瑰穿越新疆塔克拉玛干沙漠中的一段，并指着车窗外疾驰而过的胡杨对她说，那是世上最坚强的一种树。

　　如此看来，玫瑰是要到他们一起去过的地方走一遭，再努力彻底将过往遗忘。就像舒淇在《非诚勿扰》中认真对葛优说，她要他陪她去一趟北海道，因为在那里，她与方中信饰演的男二初识并坠入情网。

　　按照这个逻辑继续推演下去，玫瑰的下一站或许会是青海的德令哈。曾几何时，他在德令哈人为海子刻的石碑前数次告白玫瑰——今夜/我不关心人类/我只想你。虽然那时他只身在青海，而他的玫瑰在家中迫切等候他的归来，他隔空投送的海子的诗依然让玫瑰哭得稀里哗啦。但推测归推测，若玫瑰果真还一路漂泊在他们相爱的路途，又如何能让今日的他心安理得？

　　因此，他更宁愿玫瑰只是想出门走走，在旅行中放飞自我，甚至邂逅她新的传奇。

　　其实教授不知道的事，仙人掌却略知一二。玫瑰临走前与她有一次见面，以及一次推心置腹的长谈。

　　那个长谈透露了玫瑰会暂时到一个非营利的生命救援组织做义工。作为一个婚姻失败的前车之鉴，玫瑰预期仙人掌将以与她不同的方式去爱教授；玫瑰希望并相信仙人掌能和自己的女儿成为朋友。除此之外，她给教授留下了一封信，但嘱咐只要他们一切安好，就千万不要拆开那封信，因为那封信里实在并没有写什么吉言，而只是一份发自肺腑的感情。

　　仙人掌遵从了玫瑰的提议，因为对于玫瑰留下的信件，她原本并没有探究的欲望与兴趣，更何况生活如大家所愿，一切安好。2022年金秋，仙人掌的儿子已经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这些年，像任何办大事的女人一样，她把直播间和儿子的事交给助手，唯独对教授的诸多琐事，依然尽可能亲自打理悉心照料。同时在教授的引荐下，顺利攻读了创意学的硕士学位。

　　教授的事业也依然如火如荼地进行。在疫情让经济运行变得客观艰难时，教授被赋予很多课题研究，要求提供一揽子解决方案，尽管他已辞去所有行政职务。使命职责所在，专业领域的专家没有退休一说，远在英格兰的老奶奶伊丽莎白二世在她96岁高龄时也没有。

　　那个时期，除了手头的工作，教授想得比较多的，是他与玫瑰的女儿。女儿没有回家，事实上也不便回家。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小玫瑰的通透。她在每天可能的时间发一条消息，以收到向家人报平安的功效。她的朋友圈会发布学校有纪元意义的一些大事，除此之外就是大都会的风光，其中很多是博物馆与书店。她寻找她喜爱和熟悉的中国作家在那里的外文版书籍，譬如毕飞宇的《青衣》和余华的《十八岁出门远行》，同时依然通过淘宝给玫瑰寄一批年轻女性作家写的丛书或新作。她知道母亲无法离开她，就像她曾经无法离开教授一样，而显然在母亲与教授分开后她更加无法离开自己的女儿。在与母亲一起看了自己为她下载的科幻片《降临》《午夜巴黎》以及《教授与疯子》后，母亲的互联网电影时代预估不得不宣告结束。因为直到她离家以前，母亲对一切电子产品的体验，依然几近停留在全傻瓜模式。她鼓励母亲去很远的地方旅行，最好再谈一场风花雪月的恋爱。

　　小玫瑰的朋友圈偶尔也会有与男生在“花神”喝咖啡的图片，但是教授和玫瑰都知道她依然没有恋爱。还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曾说，妈妈，我爱的都已不在这世上了。玫瑰听懂了，女儿说的是博尔赫斯，还有马尔克斯，而他俩确实都已经不在。选择专业的时候，她非常坚决地拒绝了经济学，因为她没有任何女承父业的意思，她觉得家里有一个经济学教授已经足够了。她甚至也没有继续她本科的国际关系方向，因为无论学与不学，所有应该发生和不该发生的战争，都依然会打响。所以，如果一定要学，她干脆就去学最“无用”的东西，关于人类脑袋里想着的那个东西。 

“孩子——你这是要找不到工作的节奏啊。”玫瑰非常担忧。

　　“会有工作的，妈妈，虽然钱倒是真不会多。”

　　“你说作为一个母亲，如果她生了一个像梵高这样的儿子，她不为自己担心，也要为儿子担心的是不是？”

　　“能成为梵高，有什么不好吗？”

　　“……”

　　“他最终还是被世人认可了，妈妈!”

　　玫瑰不语。教授也受到震动。教授倒是一点都不担心女儿将来会找不到工作，但他和玫瑰一样，知道自己这个女儿会受苦。小女子年方二十，想的不是现世的生存与光亮，而是某种能在历史上留下来的东西。而且，是那个虚无缥缈的叫作思想的东西。譬如汉娜·阿伦特，譬如波伏娃或本尼迪克特。这是大抱负，弄不好也会是个大灾难。

　　“若是遇见喜欢的人，不妨试着去爱。同学少年时交的朋友，不比进入职场以后的，想得更多些。”教授转开话题，说了一句颇不像他会说的话，他大概是估摸着玫瑰的心思，又眼见许多优秀的女生越来越嫁不出去，就如此莫名地说了一句。

　　小玫瑰哈哈大笑，继而用一种小说里才会有的语气，拿腔拿调地作答了起来——

　　“若是个有钱的，会担心他人坏；若是贫穷的，又怕累及自家宝贝。帅气的，恐金玉其外；难看的，不符合进化论。年长的，大概率上当受骗；年少的，只怕必落得个‘且行且珍惜’的惨淡结局。黑皮肤的，万万不能接受；白皮肤的，要当心是否有病；黄皮肤的，这还要看毕业后是否会劳燕分飞……”

　　那几乎是教授、玫瑰与女儿三人最后一次在一起的场景，所以教授每次回忆起来，总还能记起其中的每个细节。小玫瑰当时的语气，略略有几分《红楼梦》中林黛玉的刻薄与冷幽默，更多地却带有演戏的成分。真正让教授难过的，是小玫瑰不远万里发回来的邮件。她说她还小，她分明是去读书而不是找男朋友的。一切如缘，关于爱情这档子事，有，最好！没有，随它去！因为无论父亲、母亲，还是她熟悉的七大姑八大姨，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谁又曾给她树立爱的典范了呢？

　　教授颇无语，像被打了一记响亮的耳光，更确切地说，是对他心灵的重重鞭挞。小玫瑰是读很多书懂很多事的新青年、新女性，她一般不在意什么的，但这个邮件，少见地露出了她特定情绪中某些无法克制的锋芒与反抗。一直以来，小玫瑰与母亲相处的时间更多，如果教授脑子里始终只保留着对玫瑰的最初印象，她看到的却是时光流变中母亲更完整的形象。无论她的母亲曾经多么娇生惯养、不谙世事、不善持家，她目睹了她成长为一个母亲的跌跌撞撞的全部旅程。每每在教授为宏观环境和经济杠杆冥思苦想或慷慨陈词时，她承担了一个母亲对孩子最为琐屑的所有义务。母亲酷爱海明威的小说，亦在与灰尘和毫无新意的家务对抗中，写一些锁在抽屉里的东西。在那些文字里，她自始至终没有放弃对最为原始和真实的美与力量的寻求。还在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跟她讲西西弗斯，讲那个日复一日往山坡上推巨石的傻瓜，盗火种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以及那充满悲剧色彩的俄狄浦斯，还有安提戈涅的选择。母亲经常翻出她在海明威那款老式的打字机旁拍的照片给女儿看，她说她曾经梦想过成为一名战地记者，把战争的残酷与人性的美写出来给女儿和更多人看。她一直没有放弃她的努力。

　　直到那时小玫瑰才明白，母亲拒斥铺天盖地的电子资讯，并非因为不爱，而实在是要保证和争夺属于她梦想需要的那一份清静与光阴，守护一份不合时宜却弥足珍贵的原始朴拙。母亲知道发明了苹果的乔布斯，每天允许自己孩子玩手机的时间上限是三十分钟；作家毕飞宇直到儿子到美国留学，为了让儿子确信父亲一直在他身边，才从此打破不用手机的记录。一个人，尤其是一个女人要做成点事，除了向睡眠要时间，并没有更多更好的办法与捷径。随着光阴一天天流逝而梦想进展缓慢，玫瑰的焦虑转变成一种面部表情的率真呈像。父亲在那样的脸上读出了失望，而他亦绝望地发现无论如何都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交付。

　　所以，并非玫瑰需要时间浇灌和被呵护，而是玫瑰本身——需要时间自我灌溉与成长。

　　父亲不知道这一点，或者他纵使知道，也还是会提出他著名的“玫瑰与仙人掌”理论，因为这个理论最为打动人的地方，恰恰是基于深刻反思的自我揶揄，而给对方以最尊贵的体面。所以“玫瑰与仙人掌”即使仅经由父亲接班人一次云淡风轻的转述，已足以让听过的人永久难忘。

　　在高校，教授与结发妻子分开的事越来越平常，分开以后，不少紧接着就娶了自己的学生。仙人掌倒不属于这种情况，虽然她亦无例外地曾经是一名女生，她与教授的相识却是在医院。她毕业那一年，母亲早走，她在无尽的伤心中几度晕厥，受到同在照看失忆症母亲的教授的帮助。世界很大，缘分很巧，两个母亲同住一室，后来教授开学了，仙人掌却继续在医院照看老人，她说她心里很空很空，而教授很忙，这医院的流程什么的她都熟稔，不如就这样，也让她空的心暂时有地可去。

　　如此教授甚是心安，对母亲，以及面前的女孩都是。而安心，也是仙人掌一直以来给他的感觉。这份感觉，是他很难从玫瑰那里获得的。相反地，玫瑰常常让他于心难安。仅就对待生活这幅画卷而言，玫瑰想要留白，而他更想让它充盈。譬如说他非常喜欢和习惯各种申报、填表格，而玫瑰觉得荣誉也好、资源也罢，所有这一切都是无底的，要不完的，教授已经拿到很多了，他当然可以再要，必要时当仁不让，但至少不必再孜孜以求了。但教授就是个疯转的陀螺，他停不下来的。于是玫瑰冰清玉洁的样子，让教授觉得自己过于庸俗，他不喜欢那样的感觉，那种被居高临下俯视、被看到灵魂里去的感觉。

　　玫瑰让教授无法安心的，还有她的笃定与决绝，特别是当她彬彬有礼地与他商量某个事情时，其实商量的余地十分有限，她心里的决定早已存在，一切不过只是在履行程序性的民主。尽管玫瑰劝说教授要学会放弃与洒脱，玫瑰对于自己心中的念想却同样执着，区别也许只是教授想同时做十件事，而玫瑰就做一件事。这样当教授有一件事做不成时，他还有另外的九件可以完成。但当玫瑰做不成唯一的那件事时，她受到的打击就是百分之一百了。

　　为了那件唯一的事，玫瑰后来所走的路几乎让教授感到匪夷所思。尽管仙人掌一直守口如瓶，教授还是说动小玫瑰至少透露些许玫瑰的消息给他。在女儿磨磨蹭蹭、挤牙膏般的跨国邮件里，教授捕捉到了如下信息；

　　冬至，报名参加搏击训练；

　　惊蛰，在老海编剧组见习；

　　芒种，继续在老海编剧组见习；

　　秋分，加入穹狼救援组织

　　……

　　女儿终于没有透露玫瑰去了哪里，即使透露了也无济于事。教授听说过穹狼，这个组织在应急救援中有相当不俗的表现。队员来自各行各业，由一批不缺钱、有情怀的中青年组成。穹狼从最初寻找当地走失的老人开始，扩展到山地、水域、地震、飓风等灾害救援，并随着影响力的不断扩大，常常因应急管理部门委派和灾难发生地邀请，接受各种急难险重的任务。穹狼既到过陆川电影里的可可西里，也远涉亚、欧、非、中美洲和南美洲的重大灾难现场……

　　然而他的玫瑰，她又能够做什么呢？教授颇困惑。他想象玫瑰用篝火给大家做饭，那可是她一点都不擅长的事情；她也没当过护士或医生，恐怕不具备当卫生员的资格。她体验过山车时会大声尖叫，乘游艇会悄悄多买几份不必要的保险，她敢上直升飞机吗？她倒是能唱能跳的，但生死时速，不需要文宣队——对，教授像突然想到什么，如果她竟然去了穹狼，她一定是去做记录了，用镜头，用笔，那是她唯一能做的事。即便如此，她跟得上习惯野外作业的救援队吗？

　　教授没错，玫瑰就是去做那剩下的唯一的事了。在经历过与教授分离这件最可怕的事之后，再也没有什么是玫瑰需要感到害怕的。所谓生离，不过如此。它没预兆没来由，却有一个创新性的磐石般的理论，作为支撑，同时作为借口。它温和体面的样子，背后是深渊般的弃绝与孤独。它先验地设定，结果早于事实存在，沉默或者言说都于事无补。没有对话，一切都是压倒性的，偏偏一切还以爱的名义进行。

　　但玫瑰还是要向这一切说感谢，那终将逝去的，那已然强加的，那正在到来的，向这一切的一切说感谢。所有那些曾经情义深长、觥筹交错时说过的话，许下的愿，哪一句兑现了呢？那么多努力、奋斗并成就过的事，哪一桩被铭记了呢？大浪淘沙，留下的不一定是金子，却总还有像金子般闪光的友情，帮助她度过最绝望的日子。不过让她最为痛心的，却是女儿瞬间的成熟，抑或她一直来的早熟。那些常年锁在抽屉里的文字，至暗时刻有人阅读有人分享。删繁就简，太多想要追逐的梦想，不如就做一件具体扎实的事情。生命的紧要关口，那些一时昏厥失去知觉，那些已被长久压在倒塌建筑物下的人，他们听天由命的无力感，他们强撑着还想见亲人的眼睛，哪一刻不比她的遭遇更惊心动魄呢？她学习包扎，驾驶哈雷，尝试攀岩，最后如打开天堂伞一般轻轻打开降落伞，坠落与升腾都不再有奇怪的感觉。她的身体正慢慢下沉，思绪却向上漂浮生长……如果生命必得经受炼狱般的苦难，就让苦难给生命注入新的力量。

　　当命运再次让玫瑰与熟悉的人和事邂逅，她无从逃避也不再逃避。那一次，穹狼星夜兼程赶往西部，要搜救的竟然正是地球科学学院在无人区科考走失的老师，五人科考组只剩下三个人，另有两人处于失联状态。队长带着挑选过的精锐，拗不过玫瑰死活要跟随的倔劲，在三名重返路途的老师带领下，火速西进。

　　连续数天没有消息，关于失联的科考老师，以及救援的进展情况。老师的确是走得太远了，走到现代通讯无法企及的荒芜处，这让搜救异乎寻常地困难。而他们走得多远，救援也就跟进得有多远，甚至更远。天空黑压压的，不时有惊鸟飞过。那些个日子里，教授觉得整个科考小组人间蒸发了，穹狼也蒸发了。他的耳边不知不觉响起——

　　Goodbye，my baby

　　你曾绽放

　　像一朵玫瑰在玫瑰园闪耀

　　当我走过

　　无法不停留

　　像魔法让我着魔般疯狂

　　Goodbye，my rose

　　你曾拥抱

　　像爱情拥抱爱的滋味

　　当它离开

　　孤独也肆虐

　　像泪水搅动海水的漩涡

　　Goodbye，my dear

　　你本骄傲

　　命运却让你屈服于爱的陷阱

　　当你抬头

　　心灵才觉醒

　　像风与风呼啸野玫瑰的绝唱

　　……

　　后来，据教授的接班人说，教授写完这首歌后，曾出现了短暂的精神应激障碍反应。于是，教授有意识和逐步停下手头的那些工作，慢慢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到淘气而早慧的儿子身上。他给仙人掌补办了一个豪华的世纪婚礼，把新房装饰得像阿拉伯的宫殿。每当学术秘书给他送申报通知和一系列表格的时候，他就把那些纸张叠成飞机或火箭给儿子玩耍。慢慢地，他的家里又开始出现夜夜笙歌的景象，不是他的朋友就是仙人掌强劲的客户团队。科考小组的老师后来都回来了，穹狼再次不负众望载誉而归。但玫瑰的下落从此成谜。

　　在教授受到刺激并写出生平唯一也是最后一首抒情歌的日子，仙人掌被久久埋藏的好奇心唤醒，她打开玫瑰写给教授的那封信，信笺上赫然写着娟秀有力的九个字——“下辈子，苟贫贱，毋相忘！”

　　短暂的思考后，仙人掌划了一根火柴，这封短信就和玫瑰泡沫般的约定一起，在映照着她面孔的火光中迅速转变为飞翔的黑蝴蝶。

　　此后小玫瑰在异国收到玫瑰寄给她的三部作品的清样，它们分别是《默》《绝地》《向阳而生》。她并不惊讶地发现，母亲的文字里明显有村上春树、李沧东等日韩作家影响的痕迹，又有向艾丽丝·门罗与安妮·埃尔诺的由衷致敬。并且母亲似乎也在很久以后，才意识到她所爱的，像小玫瑰深爱博尔赫斯和马尔克斯一样，亦早已不在世上。母亲精湛的摄影让她相信，至少在操控照相机方面，母亲表现了她对电子产品空前的表现力，听东方甄选的一个副总说，还受到俞敏洪的肯定。母亲在其中的一本《向阳而生》里，放了一些她自己的画稿，其中有不少胡杨、骆驼、仙人掌，却唯独没有玫瑰。

　　小玫瑰在繁忙的课业之余，尝试将《绝地》翻译成英语与法语，并在扉页上引用了波兰女诗人辛波斯卡的著名诗句——

　　只有玫瑰才能盛开如玫瑰

　　别的不能

　　那毋庸置疑

　　她想等自己再大一些的时候，她或许就会有能力给玫瑰找到一个出版人，出版她亲爱妈妈的作品。在这之前，她一如既往地遵母嘱，给父亲和仙人掌报告自己的学习和日常生活情况。

　　最后，我的编剧朋友，李健的师弟，章泽天的师兄，在读到这篇没有大纲，既不像散文又不像小说的文字时，不紧不慢回复了一句——长假很短，而写作很长。

　　（责任编辑：丁小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