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八月,我正忙于硕士论文的准备工作,每天只能抽出一小部分时间写小说。因此在那段忙碌的日子里,《蜉蝣》带给我许多慰藉。这个关于聚和散的故事,读起来大概有些沉郁,但我印象中写作过程却很轻松。我的写作很少将一个故事提前构思完整,总是想到哪里写到哪里,就像夜间在陌生道路上行车,多数时候不知道前方会出现什么风景。但《蜉蝣》我是知道的。由于它篇幅较长——《蜉蝣》可以说是我写作生涯的第一部中篇小说——我在动笔之前已将它的情节严密地设计出来。因此,它的写作过程畅通无阻。
实际上,《蜉蝣》的故事来自我的一场梦(我的小说向梦境借力已不是一次两次了)。梦中我是个战场上幸存的士兵,我用手中的冷兵器结束了敌方另一名幸存者的性命,在他倒下之际,他的头盔掉落,我才发现她是个女人。于是有了《蜉蝣》中士兵何耳和西域女子的相遇。整个小说正是从这一幕衍生出来的。大漠场景也由梦中照搬而来。不得不说,沙漠赋予了故事一种生命缥缈的虚幻之感。当然,我不能仅仅写古代战场上一个相爱和杀戮的故事,我必须另造一个小说家去写它。只有经过这道看似将我置于一个旁观者或局外人的程序,才能够真正拉近我和它之间的距离。
我不知道这篇小说的主题究竟是什么,欲望还是爱情,聚散无常,还是对庸常生活的刺破?不管怎么样,我只想写一场短暂的邂逅,这场邂逅必须越短暂越好。最好是像我梦中那样,在头盔掉落、长发飘出的一瞬间完成,随后即是漫长和无声的别离。于是我找到了蜉蝣这个意象。这种被认为朝生暮死的小虫,由于生命过于短促,生来只为交媾。“一只蜉蝣活几个小时,蜉蝣物种活两亿年。”这像是一种由时间艺术造就的滑稽的平衡。越是短暂的、瞬间的、骤然消失的,越有一种漫长的、看不见的、几近永恒的,与它共存,仿佛是对它的弥补。但是要这弥补有什么用,我并不知道。
小说的结尾对于主人公而言仍有些理想化了。经历这样一种不容看见的爱情,尽管它像浮萍一般轻轻一碰就碎了,但这是建立在实实在在的欺骗与背叛之上的。他以为他可以怀揣着它继续原来的生活,他以为他把照片藏在书页之中再也不会有人打开,而现实却多非如此。小说在这里结束,并不意味着事情就这样轻易地了结。它最终的命运还未到来。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
《波塞冬》完成于今年八月,与《蜉蝣》的写作时间相隔正好一年。这一巧合于我似乎有着不寻常的意义。这期间我的生活发生了一些重要变化。我离开校园,来到一个相对陌生的城市写作;我和许多熟悉的乃至朝夕相处的人作别,把自己置于一种几乎零社交的状态当中。总而言之,我或主动或被迫地完成了由复杂到简单、由热闹到孤独的转变。我相信任何小说都会出卖作者在写作时的个人状态,只是这种出卖有时连作者自己也难以察觉。
《波塞冬》写得很快,大概只用了三五天。这段时间我除了埋头写作别无事情可做。我往往刚为上一篇小说画上句号,第二天就立马开启新作。因此,它看起来更像是一件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东西。相比《蜉蝣》,这篇小说的内容似乎显得轻松活泼,但我想这不过是它的表象。主人公的处境并不轻松,他人格上的活泼也更像是对这种处境有意或无意的抵抗,一如我这种看似自由满足,实际却暗藏焦虑的写作状态。
这是一篇落笔前全无构思的小说。触发我写作的仅仅是偶然想到这样一个开头:一个在上司那里受气的男人回家后被正在阅读《希腊神话》的儿子问及希腊众神是否真实存在,出于某种原因,他给了儿子肯定的回答。故事由此蔓延下去,而我像个不知情的旁观者看着它一点一点地发生。这样的写作是冒险的,我无法预料前方是顺畅的道路还是一条死胡同。但小径分岔的花园里任何小径都是一种独特的可能性,将故事交给无数个偶然,对我来说也不失为一种乐趣。于是,每到一处岔路口我就凭借感觉而不是思考做出选择。面临主人公的婚姻状况时我选择离异,让儿子东东说出保护神时我凭着个人喜好选择海神波塞冬,想到主人公应当有个兴趣爱好时我让他成为一个烟鬼……我就这样像掷骰子似的完成了这篇小说。
正是由于我把写作行为寄托在偶然之上,小说开头所写的父子关系不知不觉地转向男女关系。于是这又成了一篇与欲望相关的小说。主人公离婚后不断相亲、不断失败,像是陷入了西西弗斯的境地。当然,同样陷入这种循环往复境地的还有他的离婚与企图再婚这一过程本身。他和前妻的关系因生活中的种种不一致而走向尽头;离婚后他在欲望的驱使下重又开始追求那份所谓的“完整”;当他目的达到,那些两人之间的种种不一致又将浮现。不过,这种循环往复并不可怕,它仅仅是生命本来的样子。
与《蜉蝣》书写一个完整的故事不同,《波塞冬》篇幅短小,更像是主人公生活的病理切片。当然,这与它作为短篇小说的性质有关。短篇小说是瞬间的艺术,而这一瞬间又应当包罗万象。这似乎又与蜉蝣物种所蕴含的奇妙隐喻相契合。总而言之,这两篇规模不同、风格各异的小说放在一起纯属偶然,但当我回顾它们的写作历程,总能够找到一些共性与巧合将它们紧密地联系起来。
对作者而言,每一篇小说都有特殊的意义。就像重听一首很久以前爱听的音乐,那段时间的生活状况也会历历浮现,当我回顾已完成的某部作品,我也可以看到当时正在写作的那个自己。我能够记起写《蜉蝣》时我在图书馆常坐的那个座位以及坐在我身边的人,能够记起那段时间我每天从事的繁忙工作,我日常的作息,我的心情……《波塞冬》的写作近在眼前,与之相关的记忆就更多了:我在住所旁边一栋写字楼上租用的工位,晴朗的天气,常去的附近的餐馆……
以上这些都是小说背后的事。它们是作者的个人体验,读小说的人大概并不关心。不久前我看到某位作家对写作者提出一条忠告:“永远不要暴露你的生活。”这话的本意是要作者们跳出“体验式写作的怪圈”,但它启发了我去思考小说与小说背后的事。作者的生活并不会在这虚构之物中暴露,它们只会暗藏其中。它们看起来与小说所讲的故事本身毫无关系,实际上却早已通过另一种方式被写进了故事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