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霾浓郁。这是个既不适合外出又不适合待在家里的周末。
一大早,李观纠结着要不要开窗透透气。他打开电视,见里面坐着几位专家,表情既严肃又兴奋,在主持人的引导下,正在就雾霾天开窗与否侃侃而谈。有的说不能开窗,开窗等于是给家里放毒。有的则说必须开窗通风,理由是关了一晚上,屋子里的气味比PM2.5还要厉害。听上去似乎都有道理,李观不知道到底哪个专家说得更对一些。只是听了后一种说法,李观立马就觉得胸闷,有了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李观也顾不了那么多,将阳台上的一扇窗打开,脑袋伸到窗外,张嘴猛吸了几口雾霾。他闻到了一股子煤烟味儿,这是小时候大杂院里才有的味道。李观居然有种久违的亲切感,呼吸顿时顺畅了。
雾霾铺天盖地,无边无际。猛一瞅,外面什么也看不见。定睛细瞧,李观这才发现楼下有个小男孩正牵着一条狗在遛达呢。这是一条不知名的瘦柴狗,李观知道是小男孩的妈妈捡来的流浪狗。瘦柴狗身上裹了件海魂衫,看上去像匹袖珍小斑马。李观记得这件海魂衫夏天的时候小男孩还经常穿呢。楼下那家人常让李观琢磨,女主人好捡流浪狗流浪猫,家里有三条狗两只猫,一家人乐此不疲地养着。小男孩似乎特别喜欢这条瘦柴狗,出来进去的,都牵着它。另两条狗似乎更愿意围着小男孩的妈妈转。猫李观没见过,只是听说男孩的爸爸喜欢。
李观是一个独身的中年男人,高挑个儿,眉清目秀,别看已年近五十,如果不是有点梳子背,绝对算是玉树临风。李观在一家事业单位的资料室工作,资料室就三人,两位女同事加上他,非常清闲。现在资讯这么发达,没什么人到资料室查资料。两位女同事是上级机关干部的家属,日常就是聊点家长里短或上网购物。李观大学是学图书馆专业的,毕业后就到单位工作,没挪过窝,对于书籍资料的分类整理,可以说是行家里手。李观从来就不像别的男人那样有野心,想成就一番什么大事业,这份工作对他来说相当不错。
往常,李观起床后会在洗漱的时候顺便喊喊嗓子。阿阿阿,姨姨姨,阿姨……好嘛,啊依成阿姨了。喊通透了,然后唱上几句京剧程派的唱段: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或是一霎时把七情俱已昧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有时也唱唱梅派张派什么的。李观的小嗓甜润又厚实,还有水音,唱到动情处他往往会泪眼汪汪,要不为什么四大名旦都是男人呢?
今儿,李观是一点情绪也没有,嗓子似乎也发不出声。他去厨房熬了小米粥,煎了一个鸡蛋,烤了两片全麦面包片,就着一小碟六必居酱菜,算是把早餐吃舒服了。吃完早餐,李观开始收拾屋子。李观有洁癖,家里必须一尘不染他才罢休。厨房、卫生间擦洗一遍,拖地板,抹桌子,犄角旮旯都不放过。
是的,李观是个资深的京剧票友,唱程派青衣。他在大学时就曾多次登台彩唱过,着华美戏服的扮相很是惊艳,一亮嗓更是能让人起鸡皮疙瘩,都说他不干专业可惜了。十四岁时,李观考过戏校,都要录取了,结果被人顶了。有懂行的人说,李观要是出生在梨园世家,吃专业饭一点问题没有。
李观的父母都是中学老师,也都是京剧票友,父亲拉琴,母亲唱老旦。李观也正是在父母的影响下喜欢上京剧的。父母在退休后的一次旅行中遭遇车祸双双遇难,给李观留下了房子、存款和一笔不小的保险赔偿金以及无尽的伤痛。
时间一长,那伤痛慢慢变成了悠长的回忆。李观常常想起从前的某个周末,父亲拉京胡,给他和母亲吊嗓子的情境。有时候,父母的戏友也来家里,鼓师月琴京二胡什么都有,偶尔还能来个弹三弦的,唱主更是齐全,老生青衣老旦花脸小生……那些令李观开心的时光,随着父母的突然离世不复存在了。
李观有时会去附近的一个京剧票房活动。这个票房像是一个老人的聚会场所,多是上了年纪的老头老太太,每周五下午在社区居委会活动室活动。老人们似乎也不完全是为了唱戏,老戏友见见面聊聊天也是好的。有时某位来了,让他或她唱一段,答说,今儿不行,身体不太舒服,嗓子不在家;就坐在那儿听。有时某位有几次没来,一问之下,吓一跳,已过世啦。
生老病死,在票房、在唱段里每每上演。这些老头老太大都认识李观的父母,称李观为小李。
置身于一群老人中间,李观总是有些不自在。可老人们都很热情,总叮嘱李观一定要来,说他们喜欢听他的戏。李观常以工作时间不方便为由推托,事实上,他一点也不忙,尤其是星期五的下午,想出来就能出来。
电话铃声骤然响起,吓了李观一跳,他赶紧关上窗子。专家又说了,雾霾天开窗不宜太久。这年头就是专家多,什么事情都能正反两方面说得头头是道,大到政治经济,小到喝水撒尿,搞得小百姓无所适从,都有点不知道怎么活了。
电话是姑妈打来的,七十多岁的姑妈有些耳背,说话高门大嗓,跟吵架似的。姑妈在电话里嚷嚷道,小子,别忘了十点整在北海公园濠濮间见面。李观这才想起今儿还有相亲的任务。
我的亲姑妈啊,这天儿您让我去相亲,没搞错吧?
姑妈反驳他,相亲跟天气有啥关系,事先约定好了,这天儿才考验人哪。我跟你讲,这回见的你保准满意,对方也好唱戏,杨派女老生,听说唱得相当好,我可是费了不少工夫踅摸到的。你俩要成了,搭戏多方便啊。
好嘛,哪回您老不是说保准满意?李观揶揄道。
不过,听说女方是票友,李观有点动心了。姑妈又嚷道,对了,你围上你那条红围脖,对方围红围脖,你俩红围脖一对上,准成。
至于女方多大叫什么名字做什么的,姑妈一概没有说。长期的相亲实践中,知道说这些没啥用,抓住一二重点就成,对上眼了,自然啥都会知道。没对上眼,就只当没见过,从此相忘于江湖。
姑妈自李观父母离世后,便以给李观介绍对象为己任,几乎每个月都要给李观输送一两张新鲜面孔。用姑妈的话说,你若不成家,我死了都没法见你父母。
有这么严重吗?
有,必须有。姑妈嚷嚷道。
除了利用自己的社会关系给李观介绍外,她还经常去公园相亲角代李观相亲,她将李观的基本情况制成一个大卡片拿在手上,在一大群代子女相亲的父母中穿梭,见到自认为合适的,就上前搭讪。更多的时候,是别人主动联系她。单从资料情况看,李观很是吸引人,工作稳定,有独立住房,相貌也不错。
李观并不知道姑妈还去公园相亲角,不过从见过面的形形色色的女性来看,李观总感觉有些出处可疑。姑妈似乎捞到篮子里就是菜,是个女的就行,完全不顾及李观的喜好。
李观住的房子是父母留下的,是教育系统的福利房,属于老旧社区,基本上都是父母的同事或同事的后辈,彼此都有着不言自明的熟悉。有时李观从院子里一堆聊天的人前面走过,隐约能听见那些人对他指指点点。一个好唱旦角的独身男人,想要别人在背后不指指点点,非常难。李观常用老话儿宽慰自己,哪个背后无人说,谁人背后不说人?
李观在大学时谈过一次恋爱,对象是校京剧社的一个学姐,比他高一级。学姐是金融专业的,唱老生,乍看有点粗犷,细瞅又有几分秀气,挺耐看,至少李观是这么认为的。学姐的声音高亢洪亮,还没啥雌音,平常的做派也跟个爷们似的。倒是李观,那时总是有些羞涩地被学姐拉拽着去这儿去那儿。李观从来都是被动的,他似乎很享受御姐范儿的学姐给他带来的校园爱情。
李观和学姐一起排了好几出折子戏在学校演出,有时也去外校联谊,大受欢迎。特别是《武家坡》,几乎每年迎新或毕业晚会上他俩都要对唱一段,学姐的薛平贵,李观的王宝钏。西皮流水“那苏龙魏虎为媒证,王丞相是我的主婚人哪”,火爆欢快,好听又不长。同学和老师未必都喜欢京剧,可他们这一对组合实在太提神了,男旦和女老生,尤其在知道他俩是情侣后,叫好的鼓掌的常常弄得沸反盈天。
王宝钏苦守寒窑一十八载,终于等到薛平贵归来,夫妻二人在村口相遇,平贵却是百般捉弄调戏宝钏。这段戏好看过瘾,唱腔对白都很经典,以至观众都忽略了剧情的真实性,都十八年没见了,还不赶紧上前相认,抱头痛哭一番,哪有闲心在此逗闷子。可恰恰是这逗闷子,才有戏,才吸引人,喜中有悲,悲中见喜,有点后现代的风格。
好景不长,李观的爱情随着学姐毕业而告终。学姐要去美国留学,问李观去不去,李观吞吞吐吐地说,我还没毕业呢,再说图书馆专业的去美国干吗?美国有京剧吗?学姐说也是,那就别去了。大概学姐压根也没想让李观去。
学姐一毕业就去了美国,留下李观很是伤心了一阵,还哭了几鼻子。哭完就改唱段了,还是《武家坡》:指着西凉高声骂,无义的强盗骂几声……学姐不在西凉在西方,跟薛平贵似的,一去杳无音信。
从此以后,李观再也没有正儿八经地谈过恋爱了,走马灯似的相亲都与爱情无关。父母在时倒都不催他,随他去。偶尔有熟人主动介绍,李观就应付着去见见面。
李观有时会想起师姐,但似乎又想不起什么。毕竟时间太长了,真切的部分渐渐被时间滤去。有时在电视或票房里,见到女老生出场,他会下意识将师姐跟她们作一下比较。比较也是模糊的,潜意识里,他其实有些恼恨师姐,觉得师姐心太狠,说走就走,压根没把他当回事儿。
李观家离北海公园不远,走路十几分钟就到,平常他都是晚饭后去公园散步的。
李观穿了件长款的黑色羽绒衣,高腰靴子,将红围脖围在外面,戴上帽子和口罩还有手套,把自己捂得严严实实的。对付雾霾,一点儿也不能马虎。
在浓雾中行走,周遭影影绰绰、似是而非,李观觉得有几分飘飘然的仙气儿。如果不是口罩不方便,他真想喊两嗓子。
李观从北门进,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些紧张,掏公园年票的手有点哆嗦。这是什么情况?李观被自己的这一生理现象惊到了。虽然他相亲多是被动,但这么些年来,少说也见了几十位女士。
公园里是另一番景象,虽然游人有所减少,但唱歌的、跳舞的、朗诵的、打太极拳的、做拍手操以及其他五花八门运动的群体依然在活动着。这是一些习惯了公园生活且不听专家话的老年人,其中也不乏勇敢的中青年。每个项目都有其固定的圈子,他们占据着约定俗成的空场地,播放出的音乐一律较往日有些沉闷,似乎是被雾霾粘住了,放不开。于浓雾缭绕中,李观觉得这一切都有些不真实。
在北海公园,李观没少相亲,几乎每个景点都有过他相亲的印记。李观想起有一个下雨天,他照例奉姑妈之命前来和女方见面。那次是约在白塔下面,李观费劲地爬上山,但见一威风凛凛的大胖妞站在他面前,不高的个头,得有两百多斤,她打了把花雨伞,只感觉那把可怜的小伞完全罩不住她。大胖妞倒是不嫌李观瘦,说她就爱吃肉,问李观两人好了能不能天天吃肉,李观讷讷回答说,我吃素。结果他们再也找不到能谈拢的话题了。
有一次是在倚晴楼里的长廊,李观见到一位有些姿色看不出实际年纪的女士,该女士是外地的,是北漂,但想找个北京人结婚,说她离婚了,老家有个七岁的女儿,问李观能不能接受。离婚带孩子李观觉得倒没什么,不待他答复,女士又自信地问李观如果结婚,房子能不能加上她的名?李观说不行,房子是父母留给他的。如此,只能不欢而散。
还有一次对方要求中午直接在仿膳见,说她还没吃过仿膳。李观倒是去了,在仿膳门口,他犹豫再三,还是没进去。这大概是他唯一一次放别人鸽子。
往东走几百米,左拐进去,穿过一个人工的小狭道,便是濠濮间。这里是戏友相聚的地儿,经常有戏友在这里唱戏,乐队也不固定,有时文武场都全,有时就一把京胡,想唱的戏迷不管认识不认识,跟琴师或鼓师说声傅师我来一段,那就来一段。李观有时也来这儿唱个一段两段的。李观唱得好,又是男旦,常常引起游人围观,慢慢地李观也不怎么来了。李观现在更多地是在唱吧里唱,跟现实中的人打交道,越来越让他力不从心。
一道小山岗和一座假山石隔开了外面的喧嚣,楼台水榭,自成一体。此刻,这里鼓乐已起,气氛热烈。一段激越欢快的京剧曲牌《小开门》之后,只见一位挺精神的小老头拿着话筒走上来,表情夸张地说道:各位戏友,今儿雾霾挺大,但我们依然如约相聚在濠濮间,感谢大家的到来。话不多说,先由美国回来的阮青女士唱《武家坡》选段,一马离了西凉界……听到阮青这个名字,李观脑子嗡的一下,这是师姐啊。
锣鼓点响起,琴师拉出悠扬的西皮导板。“一马离了西凉界,不由得一阵阵泪洒胸怀,青是山绿是水花花世界,薛平贵好一似孤雁归来……”声音高亢浑厚,饱含深情。李观只觉喉头一涌,竟掉下几滴泪来。
细细打量,果真是师姐,二十多年没见,但李观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巧的是,师姐也是穿长款黑羽绒服,一条又长又粗的红围脖搭在外面。等等,李观擦了擦眼睛,没错,是红围脖。李观用眼扫了扫其他人,女性中再没有围红围脖的,只有两个老头是红围脖。姑妈介绍的相亲对象是师姐?李观感觉有些吸呼困难……
“柳林下拴战马武家坡外,见了那从大嫂细问开怀……”师姐的声音还是那么响亮,比年轻时更苍劲,韵味更足。
一阵热烈的掌声响起,有人喊道,再来一段,再来一段,接着“八月十五月光明”唱,有人来王宝钏吗?不知谁将李观往前一推,说男旦来了。
李观和师姐四目相对,不及说话,过门已起。
师姐:八月十五月光明
李观(白):军营之中连个灯亮都无有么?
师姐(白):全凭皓月当空
师姐:薛大哥月下修书文
李观:我问他好来
师姐:他倒好
李观:再问他安宁
师姐:倒也安宁
李观:三餐茶饭
师姐:小军造
李观:衣衫破了
师姐:有人缝
薛大哥这些年时运不通
在西行的路上受了苦刑
……
雾霾渐渐散去,一切变得越来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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