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儿这天,他一早就醒了,去厕所倒了尿桶中的秽物,又清扫了窑内、院子和场院。这时候天才亮,远远近近零星传来放鞭炮的声音。回到窑里,他像热锅上的蚂蚁转来转去,一会儿掀起门帘看看院子,一会儿走到窑底的木板床前看看陈秀兰,她面向窑壁侧躺着,闭着眼睛,但他知道她醒着。心里憋不住,总想问问她,或者随便说点什么,可好几次话到嘴边,又都咽进肚子里。对她说什么都没意义。
快七点半时,对面的房门开了,是飞燕、海琪和子涵,他们嚷嚷着要放鞭炮,不大一会儿,儿子正明也起床出来了——严厉地叮嘱三个孩子小心点,不要炸着手。他出了卧室。一见他,三个孩子喊道:“爷爷,你不要过来啊,我们要响炮了!小心炸着你!”
子涵拿着一盒落地响的小鞭炮,一颗一颗扔在地上,啪啪地响着。飞燕和海琪每人手里拿着半截香,将一种捻子很长的鞭炮放在房檐下的台阶上,伸长胳膊,用半截卫生香去点。正明手里提着一串足有三米多长的满地红,点燃一支烟,让孩子们躲开。孩子们捂着耳朵,刚躲到院角,鞭炮噼里啪啦响起来,响了足足有一分钟。空气中立刻弥漫起刺鼻的硫磺气味,红色的炮花落满半个院子,有了过年的气息。
孩子们继续放自己的炮。他看了正明一眼,想问问该怎么办,话又没说出口。不是说不出口,是拿不准要不要问。正明也看了他两眼,已不是放炮时那种高兴神色,多少显得惆怅,然后用一种听上去像是不经意的语气——他能感受到其中的深思熟虑——对他说:“这几天就不要做饭了。”他没说什么。在老婆王巧巧嫌恶狠毒的咒骂中,他垒起院里这简陋小灶,给自己和陈秀兰做饭,实在是没办法的办法。但自古过年讲团圆,当然无法容忍一家人开两个灶。
过了一会儿,他还是出了门。他没想清楚到底该不该去,或到底该不该这时候去,但身体的一种本能命令他迈动脚步。毕竟已经大年三十儿了,今天不送走,这年怎么过?
甘仁贵家院门外停着一辆黑色小轿车,院门大开着,院里也落着一层红色炮花,几个小孩跑来跑去。他没有进去,只是抓着大门上的铁门环,咣咣敲了敲。听到声音,几个孩子愣在那儿,看了看他,立刻一副怯生生的样子,跑进屋里去了。一个男孩在院里喊:“老爸,有个人来啦。”
出来的是甘仁贵的二儿子庆军,穿着一件阔气的黑色呢大衣,看上去很气派。见是他,略微顿一下,皮笑肉不笑说:“哦,是改善爷爷,你等一下,我叫我爸出来。”过了好一会儿,甘仁贵才出来,冷漠地看着他,满眼轻蔑与嫌恶,只站在他面前,不说一句话。几个小孩子停止玩耍,站在院里的一片红色炮花中往这边看。这情形他没想到。他本以为会首先见到甘仁贵的大儿子庆龙,那样有话也好说;而就算首先见到的是甘仁贵,他至少也会打声招呼,毕竟大年三十,得有基本礼数。但没有,都落空了。
他被这情形弄得不知所措,也不知如何开口。甘仁贵那嫌恶的样子让他一看见就生气。出了这样的倒霉事,我已经竭尽全力承担责任,你还有什么可不满的?都在一个村子里,即便不能像过去那样客客气气,总也不至于成了仇人吧——不,已经不是仇人,他想,在甘仁贵眼里他简直成了一个罪人。
“你不要这样看我,我不是罪人。”
又看了他一会儿,甘仁贵才说:“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有什么事?你妈扔在我那儿都三个多月了!”
“我知道。”
这三个冷漠的字让他一时语塞,恼怒又开始在胸腔中汹涌起来,但他紧紧压抑着,他在心里告诉自己,无论如何不要在这个时候,不要在大年三十儿和人家争吵,何况在人家院门口,在一帮孩子面前。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那……你打算……怎么办?”
“你先回吧。我会去。”
看来甘仁贵心里惦记着这事,这让他心里一阵轻松,像轻轻一跃,忽然就从一场漫长的重病里跳了出来。他满怀理解地看了看甘仁贵,觉得他刚才那些轻蔑与嫌恶是可以理解的,毕竟人家也是无辜遭受这些倒霉事,而且实在说,自撞倒陈秀兰以来,甘仁贵受的麻烦也不少。现在这情形又一次让他有点不知所措,以至于转身离开时竟没头没脑说:“那,那我先走了。”
路边甘仁贵家的麦草垛上,被他的三轮车撞过的凹痕还在。麦草垛旁边的荒草堆里依然落着一群麻雀,见有人过来,乌泱泱,一下飞到旁边黑愣愣的老杏树上去了——他第一次看到,那杏树的树杈上竟然还有一块小拳头大的树胶,像凝固的蜂蜜,透着点暗金色。一旁是弯弯的缓坡路,厚厚的一层细土上留着杂乱的脚印,散落着些细软的柴草,别的什么都没有。就是在这条路上,厄运选中了他,让他的三轮车撞上陈秀兰。他还记得那块石头,凸凸凹凹,像个骷髅骨,硌在陈秀兰腰下,她躺在那儿闭着眼睛呻吟着,面色灰暗,一头细汗。
他心想,人一辈子想干这想干那,恨不得什么都能比别人强一些,可实际上真是脆弱,一个拳头大小的破石头,一下子能要了两个人的命。好在过年了,陈秀兰在他家三个来月,终于要给接回去,这个年关眼看就要过了。他不相信甘仁贵这次接走他母亲还会再送回来。总之,过了今天,这让他芒刺在背的煎熬就结束了。他不愿意将陈秀兰比作瘟神,可一想到她要离开,心中还是漫过一种将送瘟神的快慰。
回家后,他先清理厕所。自儿子一家从省城回来,清理旱厕成了最重要的事情之一,每天早晚两次,清理一家人的秽物。刚回来那天,涵涵非要上厕所,飞燕带他去,可转了一圈嚷嚷着跑回来,边跑边喊:“爷爷,你家的厕所好脏啊,臭死我了!”清理完厕所,又清理鸡栏、羊栏,给鸡和羊喂食、饮水。因是大年三十儿,这一切尤其重要,有条有理、干干净净、顺顺当当,既意味着旧的一年平稳终结,也意味着新的一年顺利开启。做完这些,他在场院呆站了一会儿,鞭炮声还在断断续续传来。每有炮声,专门买来给陈秀兰喝奶的母羊便停下咀嚼,嘴里衔着一撮干苜蓿,歪起头,机警地听一会儿,直到炮声没了又继续嚼起来。
早饭后十一点多,太阳渗出一点影子,到下午两点多又阴云惨惨了。正明先在院子里敬天地神,往崖壁上的神龛前上香,点黄裱,放炮,一阵噼里啪啦。过后,正明抱着子涵,后面跟着飞燕和海琪,出门去观音洞敬菩萨了。院子里弥漫着浓浓的硝烟味,又多了一层红炮花。
他去厨屋提热水。王巧巧和儿媳孙雅丽在做年饭,正说着什么,他一进去,都不作声了。他径直走到窑底,提起两只开水壶,去了自己卧室。像往年一样,他找来一只旧洋瓷盆,倒上热水,又拿过一只小板凳坐下,在窑里洗脚。洗完脚,就该换上过年穿的新鞋、新衣服,准备迎接几小时后的新年了——当然,甘仁贵也快接走他母亲了。
年三十儿洗脚,对他及与他一样的老辈人来说,有着一种仪式般的庄重意味。洗掉陈年旧垢,才能迎接新的一年。在干旱的西北农村,到了寒冷的冬天,脚并不常洗,年三十儿这天大概是唯一一次,前一次在秋天,下一次则要等到春夏时节。以前因为缺水,现在生活用水不成什么问题,但这个陈规还是在不少老人身上留存下来。
从他记事起就这样,三十儿母亲煮萝卜丝、做豆腐、煮粉条,厨屋里雾气弥漫,游散着热烘烘的萝卜和豆腐气味。煮过的热水,母亲盛在粗糙破旧的黑瓦盆里,经常是喂鸡用的瓦盆,喊他兄弟几个和父亲洗脚。洗脚前,父亲先从某个墙缝中找来历年都别在那儿的一块边缘锋利的碎碗片,然后将一双脚泡在散发着煮萝卜味的滚烫热水中,耐心地浸泡十几二十分钟,等厚厚的垢甲软化,再用那奇怪的工具一点点刮,最后用手搓,把软化的垢甲搓下来。
母亲也会找个合适乃至秘密的时间,在谁都不留意时,洗一洗她那裹着一圈圈、一层层裹脚布的小脚。裹脚的布条本是白色,可早已变得又灰又黄,像菜干一样皱缩。因为如此,他几乎没见过母亲洗脚。他不记得自己那么多年,有没有曾为此感到好奇:那是一双怎样的被垢甲粘结的畸形的脚?
母亲是患病去世的,其时还不到六十五岁。母亲卧病那几年,他曾三次在年三十儿主动要帮她洗脚,前两次都被拒绝了。他至今仿佛还能听到母亲躺在光线昏沉的炕上,嘴里发出幽暗的声音:“洗什么?脏死人了。”他现在明白了,那肮脏——或许还有肮脏下面的畸形的脚,都需要被小心地藏起来。这同陈秀兰没什么不一样。
第三次,是母亲生前的最后一个年三十儿,她竟然同意了。他把她抱下炕,放在一把有扶手的靠背椅上,倒好滚烫的煮过萝卜的热水,备好布满黑锈的镰刀片(或是一把不能再用的老剪刀,他不记得了),拿来一只小木凳,坐在她面前。缠脚布旧得早已失去了颜色,几乎要长在脚上。一层一层,一圈一圈,解下缠脚布,他第一次清晰地看到母亲的脚,确实如同一个古怪又瘆人的秘密:脚面高高隆起,脚底深深凹陷,脚掌和脚跟尽力靠拢,中间拢起一条缝隙,五个脚指头也紧紧地聚拢在一起,指甲都快挤没了,浮肿的脚面上是一层灰色的死皮——以及,一种干燥的死尸气味。
他不记得怎样帮母亲洗了最后一次脚。而母亲最后哭了,眼泪几次刚从眼眶滚落,赶紧又用枯黄的手背擦干,忍受着浑身的病痛,挤出一丝孱弱的影子般的微笑,仿佛在那一刻,她竭力隐藏的那个肮脏的秘密与耻辱,终于要被她儿子刮掉了,洗掉了。后来回想,他确信母亲那孱弱的微笑是一种歉疚的微笑,是一种悲哀的微笑,大概也是一种无所挂碍的微笑。年后的三月初,油菜零星开花时,母亲过世了,送葬那几天阴雨绵绵,冷嗖嗖的。
这么想着,一抬头,看到躺在床铺上的陈秀兰,那种奇怪的错觉又一次出现了:那不是陈秀兰,而是他的母亲——母亲还没有过世,等着他给她洗最后一次脚。陈秀兰到这里来三个多月,这念头至少第三次了:一个留存至今的母亲,以这种古怪的方式,给他带来数不尽的麻烦,同时也带来苦涩的安慰。他心中一震,喉咙发紧。那感觉太真切了。他甚至有了喊一声妈的冲动。
这一闪念的胡思乱想,让他倏然心绪暗淡,感到莫大的悲哀和孤独,心中苍茫空漠,像荒秃秃的沟野。他真切地感到自己从来都依恋着母亲,甚至如今老了,比童年时代还更依恋。他默然起身,将那散发着一点腥臭气味的浑浊的洗脚水端到院门外倒掉,回到卧室,又倒了一盆热水,端到陈秀兰床铺前,放好,沉闷地说:“我扶你起来,洗洗脚吧,大过年的。”
过了好一会儿,陈秀兰有气无力地说:“不了。”刚开口,又抽泣起来:“死了算了,还洗什么?”头一直勾在那儿,几乎要埋进被子里。他这才如从梦中惊醒,意识到眼前人并不是母亲。在发生事故以来,在无数次无依无靠的孤绝虚弱中,他多么需要一个母亲,但眼前的人根本不是。陈秀兰终也不愿在他面前洗脚,这是他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障碍。他又把那盆水端出去,倒在羊栏中的破瓦盆里,两头羊凑过来喝,喝几口抬头看他,嘴上热气腾腾。
下午饭吃过之后,到上坟时间了。甘仁贵还没来。他拿出中午拓印的纸钱,将它们和香、正明买回来的几叠花花绿绿的冥币、一些泼洒用的吃食、半盒香烟、半瓶高粱酒,统统装进一只鲜蓝色的编织篮里,和正明一起带着三个孩子,出门去给父母上坟。
到村里的岔路口,二弟改良和三弟改进已在那儿等着了,会集在一起,竟有十五六人之多。子侄辈一见面就给叔伯敬烟,他一根也没接,推辞说:“不要耽误时间,快点去烧纸。”说着一个人往前走,父母的坟都在偏离村路两三里的一片麦地中。他想过不来上坟,但每年为父母上坟就两次(另一次是十月初一送寒衣),没理由不来。他担心甘仁贵会趁他不在家时去他家一趟,但只是去看一眼,而不会把陈秀兰接走。那样就太被动了。
一个冬天没怎么下雪,干透了,风呜呜地从坟头刮起一阵尘土。坟头的柏树好多年了,似乎没怎么长,还是只有一人高,叶子冻得乌黑。
他绕着父母的坟转了一圈,一棵一棵拔掉坟上的蒿草,整平蒿草根带起的松土。又从旁边尚未耕种的秋地掬来大把的干土,填了几个田鼠洞,再一下下用拳头砸瓷实。这是每次上坟都要做的事,要不然雨水会从这些窟窿灌进坟茔,不吉利。填埋坟上的田鼠洞时,他想,不知道田鼠是不是也曾在这些洞中繁育后代,是不是也有几只曾死在里面——那样的话,他们每年孝敬的泼洒(饼干之类的吃食),甚至烧的纸钱,就有一部分是给这些畜生了。
子侄辈都躲在上风向,站在一片冻得发黑的小麦地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笑着,聊着天,抽着烟。他和两个弟弟象征性地从各家带来的泼洒食物撕下一些碎屑,抡起胳膊,抛撒在坟茔周围,一边抛撒一边说:“都来吃点吧,给你们也带着呢,不要抢我大我妈的。”语调和缓,声音庄重,听上去多少有点神秘。抛撒一圈,让四面八方的孤魂野鬼见者有份。
接下来是烧纸。他和两个弟弟在父亲坟头前跪下来:点燃一把香,插在土中,点燃香烟,插在周围,再打开带来的高粱酒和其他饮料,象征性地洒一圈,又撕下些带来的食品,贡在边上。一边做这些,一边念念有词介绍着,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是谁从什么地方带回来的。他知道,这样介绍当然也只是了个心事。某个恍惚的瞬间,他脑子里弥漫起一片阔大的虚静,像整个世界停摆了,但随即又烟消云散。
点火前,他将带来的纸钱和花花绿绿的冥币分发给每个人,所有人跪下来,在坟头围成半圈。他特意拿了几张纸钱递给子涵,让他也给太爷烧几张。子涵问他:“太爷是什么意思啊?”这些孙辈的孩子,还真没谁见过这个已入土多年的太爷。他这才想到子涵是第一次上坟来,也是第一次烧纸,便说:“啊,太爷啊,就是爷爷的爸爸。”
“哦,”小家伙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郑重地看着他,“那你爸爸在哪里呢?”
“涵涵,别乱说。”正明喝止了孩子,同时将孩子的话头接过去。这让他松了一口气,如若不然,他该怎么说下去?正明告诫孩子:“烧纸时,不能乱说话。”
“可是,爷爷说了有太爷的。”
“太爷已经没了,所以才来给太爷烧纸。”
“没了为什么还要烧纸?”
“甘子涵,烧纸时不许乱说话!听明白没有?”正明严厉地截断了这个不知去向的对话。子涵终于不再说话,警觉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纸钱燃烧起来,蓝莹莹的火焰随冷风东倒西歪地扭动着,烤得人脸发烫、膝盖发热,有时火舌伸过来,得急忙往后躲。孩子们都被大人挡在后面。他一边往火里递纸钱,一边断断续续说:“大,咱们这一大家子来给你烧纸了,你看这一大帮子人,人丁兴旺,什么都好。这些钱你拿过去,在那边啊就放心花,不够的话,下次再多给你烧点,现在不用愁没钱花了。”最后一句话刚出口,他感到像有什么东西迸落在心上,疼了一下,继而想到:一个人大概只有死了,才会不愁缺钱花。
烧完纸就回家了,他刚穿过那片墨绿的小麦地来到大路上,子涵就跑过来,嚷着要爷爷背。他蹲在路边,子涵爬到他背上,他两手反过去,托着他的小屁股。小家伙的呼吸轻轻喷在他脖子上,痒酥酥的,带着孩子那种甜丝丝的香气。他心中涌起一阵暖流,感到这孩子属于自己。
“爷爷,”小家伙压低声音,迫不及待地问他,“你刚才在和谁说话?”
“刚才?”他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给你太爷和太太烧纸,就是给你太爷和太太说话。烧纸时要说些话,告诉他们我们来烧纸,让他们记得拿走。”
“那他们在哪儿啊?”
“他们没了。没了好多年了。”
“没了是什么意思?”
“没了就是死了,不在世上了。他们以前在。”
“不在了还能听到吗?”
“能听到。他们在天上,能听到。”
“那,爷爷,”小家伙若有所思地说,“你刚才说错了,你说不在了。”
“对对,”他愣怔一下,“爷爷说错了,他们在。”
“他们在,所以能听到。”
“对,他们在。他们在天上。”
快到家时,又一次想起子涵的话,他意识到,之前总觉得上坟烧纸是个仪式,不过了了心事,但似乎并不全是那样。他的父母(甚至祖父母)都是在那儿的,要不然子涵问起时,他怎么会那么不假思索就说他们能听到?他们确实在那儿,在天上,看着他。
天暗下来了。一进院子,他直奔卧室,但没进去,只是将门帘掀开一点缝,偷偷看了看。陈秀兰依然把头勾在被子里,黑愣愣躺在木板床上,电热毯的红灯依然亮着。什么都没发生,甘仁贵既没有趁他不在家时偷偷来探视他母亲,更没有将她接走。
他心中不安起来,随即又想,甘仁贵是不会这么早来的,他也要带着儿孙去给父亲和祖先上坟。就算不去烧纸,他也不会在天黑之前来这儿——他就是那种人,那种不敢光明正大的人,他来这儿两次,哪次不是夜里来?上坟时让他不安的那点预感,这时像火苗一样跳闪着,越跳越旺,搅得他心神不宁。他能做的,只是分散注意力,尽力避免那预感,不去触碰它,不去想它。
陈秀兰在抽泣。他在门口默默看了一会儿,又放下门帘。三个孩子跟着正明留在观音洞那儿看热闹,还没回来。王巧巧和孙雅丽还在厨屋准备年夜饭。崖壁上焦黑的土烟囱里,冒着呛人的浓烟,死寂一片的院子正被幽冷的暮色笼罩。
他来到场院,像往常一样,先将两只鸡捉进鸡窝,再将两头羊牵进羊圈,然后又打扫鸡栏和羊栏。就算今天,这个尤其让他心慌的日子,这些琐事也多少带给他一些慰藉,让他感到踏实——至少它们还在轨道上,还是可控的。沟壑中已经什么都看不清了,苍茫一片。对面塬上,零星有一些红红的灯光,远远亮着,那是过年的灯笼。时不时传来嘭嘭的放花声,紧接着,耀眼的烟花四散在夜空中,转瞬即逝。
正明带着孩子们回来了。飞燕在门口喊他,问他在干吗,还没等他回应,他们就吵吵嚷嚷着进了院子。不一会儿,挂在门楼下的灯笼亮了。进院时,他才发现是一只新灯笼,上面贴着新春吉祥四个金闪闪的大字。他一整天都慌里慌张,盼着甘仁贵来接走陈秀兰,完全没留意这新灯笼是什么时候挂上去的。
孩子们在院里跑来跑去,每人手里拿着一支什么东西,轻轻一摇,唰唰绽放出明亮的焰火。飞燕说:“爷爷,爸爸给我们买的仙女棒,好看吗?”他没说什么,只是微微咧嘴笑一下。厨屋和客室的灯亮着,门口和窗口投射出一片光亮,冲淡院里的黑暗。黑猫蹲在房门槛边的灯光中,目不转睛看着孩子们手里唰唰闪亮的烟花,一脸好奇。正明坐在客室的靠背椅上抽烟,划着手机。电视开着,没人在看。
他进到自己窑里,也开了灯。尽管灯光昏黄,窑内的简陋陈设都立刻显形了,像暗影一样不真实。他简单整了整炕上的被褥,默然半坐在炕沿上,等着甘仁贵来。陈秀兰还蜷缩在窑底的床铺上,无声无息。
孩子们放完仙女棒,开始在院里躲猫猴。飞燕大声问:“海琪,子涵,你们躲好了吗?躲好了我可来了啊,十、九……三、二、一。”回应她的当然是一片静寂,这是游戏规则。他能想象,不等数到一,飞燕就开始在院子里寻找了,她会找遍院子各个适合隐藏的角落,砖头摞后面、架子车下面,乃至牛圈里、门背后、桌子底下、炕角落,等等。
一两分钟后,院子里骤然响起兴奋又惊悚的齐声尖叫:找到了!找人的人被躲藏在暗处的人鬼脸惊吓,发出惊惧的尖叫,紧接着,躲藏的人也加入进来,使这尖叫由惊惧变成兴奋。接着是又一轮。这些吵闹声太过尖利,耳膜上像有玻璃刀划过,他有点烦躁,但当听到正明呵斥孩子们小声点时,他又觉得孩子们就该这样肆无忌惮地闹一闹。闹一闹,这老院里才会有生气。
院子里安静下来了。他想,受了呵斥,孩子们可能乖乖去厨屋了。这时,门帘突然被掀开,他心中略微一惊,以为甘仁贵来了——但不是,是飞燕和子涵。飞燕抓着子涵的胳膊,将门帘掀开一条缝,蹑手蹑脚挤了进来,放下门帘。飞燕神秘兮兮笑着看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出声,又示意子涵不要出声,然后拉着子涵,踮着脚尖,悄悄躲到半开的窑门背后去了。
一会儿之后,海琪在院子里捏着声音喊了:“涵涵,你们藏好了吗?藏好了我可来了啊,十、九、八……三、二、一。”子涵兴奋地抿嘴笑着,听到海琪问话,刚要回应,马上被飞燕捂住嘴。飞燕压抑着几乎要脱口而出的笑,低声告诫子涵:“涵涵,我们不能发出任何声音,一出声我们就输了,知道了吗?”子涵憋着嘴里的笑,点点头,紧紧贴着飞燕,两手捂着自己的嘴,又往隐蔽处挪了挪。
他依然那样半靠半坐在炕沿上,看着他们,一直没出声,仿佛他也在同一个游戏中,为此保持着必要的缄默。这古老的游戏,躲猫猴,或者叫躲猫猫猴,一个人找,其他人躲,找的人提心吊胆终于找到时,躲起来的人大喊一声跳出来,并吐着舌头做出鬼脸。他大概也是像子涵这么大的时候就开始玩了,也喜欢在年三十晚上玩。他不知道自己是从谁那儿学来的——更不知飞燕他们是从哪儿学来的。这些事,像一条奔流不息的幽渺之河,你永远不知道源头在哪儿。
海琪这次大概找遍了厨屋、客室,均无所获,她投降了,在院子里捏着声音喊:“涵涵,你们在哪里?我不想玩了。”飞燕没有回应。海琪又说:“涵涵,你出来,我把我的三个仙女棒送给你。”飞燕抓着子涵的手,两人默契地站在门背后,依然不出声。没得到回应,海琪不知所措了。从院子里的寂静中,他能听出海琪的慌张。
黑猫从门帘下的缝隙中钻进窑里,一进门就机警地绕到门背后,打量着飞燕和子涵,警告般小声叫起来。飞燕怕猫暴露他们的藏身之处,吹胡子瞪眼向它挥手,黑猫只是往后退两步,仍然对着他们轻声叫。飞燕往前一步,一脚踢过去,黑猫一惊,扭身躲开,尖叫着冲出院子。飞燕知道海琪马上会进门来,于是,两个大拇指分别拉着两边嘴角往上提,嘴巴拉大,嘴角上翘,两个食指按着眼睑往下拉,眼角下垂,眼白森森,同时将舌头尽可能长地伸出嘴巴,做鬼样子。子涵学她样子,学不像,只好两手抓着自己脸蛋,吐出舌头。
海琪果然掀开门帘,还那样呆呆地笑着,看了他一眼,警觉地往窑里走。他感觉自己需要做点什么,便故意清清嗓子,向门后微微抬抬眼。但海琪已经进去了,正在往窑底看,完全没注意到他的提醒。就这时,哇——飞燕大叫一声,保持着刚才做好的鬼脸,和子涵一起跳出来,跳到海琪身后。海琪转身,即刻一声惊恐尖叫,怔在那儿了,浑身微颤,脸色发白,几乎要哭出来。但在飞燕和子涵夸张的欢笑中,海琪很快恢复了常态。
虽然知道是孩子们的游戏,可在这尖叫中,他还是感到一阵心惊肉跳,好像真的有人会给猫猴抓走。窑底的木板床上,陈秀兰还黑愣愣一动不动地躺着,看上去既不会被打扰,也不会被惊吓。这是今年最后的麻烦了,等甘仁贵接走她,他这半年来的煎熬就算熬出了头。他感到两只眼皮紧绷绷地缩着,跳起来。
八点多时,甘仁贵终于来了,毫无征兆地掀开门帘,出现在他面前,身后跟着两个儿子庆龙和庆军,还有一个披着一头卷发的年轻女人,画着浓眉,涂着口红,穿着黑色的高筒皮靴。他以为是庆军媳妇,待她进来,才看清是甘仁贵的女儿庆霞。她怎么来了,专程回来看她奶奶?村里人都知道,她在石家庄打工,跟一个陕西小伙乱混,快二十六了还拧着家里人不结婚,好几年不回家。
他们掀起门帘进来时,他瞥了一眼外面,正明在客室门口晃了一下,放下本来搭在门上的厚门帘。他即刻意识到,今晚,他(正明)不会像个儿子一样站在他身后,作为和甘仁贵家谈判论理的一员了,他躲开了。那一瞬间,他感到排山倒海的愧疚和委屈,他带给正明他们的麻烦太多了,可这一切又都不是故意的,他能怎么样?
甘仁贵还那样,一脸盛气凌人的冷漠,看都没看他一眼,径直去他母亲床铺那儿。庆军跟在后面,生分地看他一眼,仿佛他是某个地方的看门人。再后面是庆霞,也没看他,走过时留下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庆龙跟在最后,看着他笑了笑,似乎要说什么,又什么都没说。陈秀兰依然把头勾在被子里,黑愣愣躺在昏暗的灯光中,一动不动。电热毯的红灯还那样刺眼地亮着。
他有点不知所措,局促地站在炕前,看着甘仁贵他们。他感到自己眼神躲闪,不知道该怎样面对这些人,他们不是亲戚,也不是仇人,只是按照自己的承诺,来接寄养(似乎也不能算寄养)在这儿的老人回家过年。这意味着,从今晚开始,他肩上的这副重担就真的要卸下了。别扭的是,无论他们是谁,到了他家都该算客人,他应该多少招呼几声,哪怕是象征性地,但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口。他只能尽量让自己放松些,尽量客气些。
“奶奶,我是庆霞啊,我来看你了。”
听到孙女的声音,陈秀兰艰难翻身,睁开眼睛,挣扎着要起身。庆龙和庆军嘴里叫着奶奶,和他们的妹妹一起将陈秀兰扶起来。陈秀兰直愣愣盯着孙女看了一会儿,颤抖着问她什么时候回来的,不等回答又说:“你再不回来,恐怕,恐怕连我最后一面都……”
“奶奶,不要瞎说,”庆霞打断陈秀兰,转过头来看了他一眼。他再次不安起来,转身往窑门方向挪了两步,很快又听到甘庆霞的声音:“哪个眼睛长在尻子上的……”
“庆霞!”陈秀兰急忙打断她,他回头时,她正向他投来一瞥,神色惶恐,“不要这样胡说!怪我倒霉,怪我命不好……”
“无论如何,谁撞了你,我就要让谁负责到底,”庆霞固执地向后扭着头,愤愤地看着他,向他甩出一句句狠话,“你原来怎么样,就得还你怎样。我们……”
“庆霞,你要干什么!”甘仁贵黑着脸喝止了女儿,他显然不想激化矛盾。
窑里沉默下来。谁都没再说话。今晚他们是不会接陈秀兰回去了。这时候,从下午便不断冒头的那点预感变成了一个判断,无比清晰地横在他脑海里。瞬间,他又一次感到气短,同时,那种被羞辱的愤怒也在心中弥散开来。但他又想,或许只是这女孩少不更事,回老家来在他这样的老头子面前逞逞能,她的话说明不了什么,毕竟甘仁贵还没有说话。
“妈,”甘仁贵对陈秀兰说,“今年过年,三个娃娃都回来了。但是情况特殊,也只能这样来给你磕个头,拜个年……”
“啥,磕个头?”陈秀兰盯着她儿子。甘仁贵没接话,径直绕到窑底更昏暗处,庆龙和庆军跟在他身后,也绕到窑底,都不出声。他明白,他们确实是要给陈秀兰磕头拜年了。甘庆霞从提来的塑料袋里,掏出饼干之类的礼物,贴着窑壁,放在床铺前的脚地上。
“妈,我给你磕头。”甘仁贵丝毫不理会陈秀兰的质问,边说边跪下。
“不接我回去?”陈秀兰声音嘶哑,近乎呜咽,咬牙切齿。
甘仁贵旁若无人般固执地磕完三个头,站起来,长长地垂着脸,看着他母亲,半天不作声。发现两个儿子还愣在那儿,甘仁贵回头瞪了他们一眼,庆龙和庆军于是也开始跪下磕头,边磕头边说:“奶奶,我们给你磕头,给你拜年了。”
“我不要你们磕头……我在问你,我在问你……”陈秀兰哭起来。
他心里乱极了。甘仁贵还是那套可恶的说辞,怕陈秀兰有个三长两短无人担责,陈秀兰死盯着儿子,恨恨地说她能有什么三长两短,大不了死了算了,她不需要谁负责。这些断断续续的话,他听得很清楚,可总有一种幻影般不真实的感觉,仿佛是在戏里,和他无关,直到陈秀兰又一次抽泣起来,身子靠在窑壁上,双目紧闭,泪珠顺着脸颊滚落,没人再说一句话,一切才又真实起来,又和他有了关系。
沉默像被抽掉的空气,轻飘,却使人胸闷气短,使昏暗的窑洞里更加昏暗。炕烟门的缝隙里有丝丝细烟冒出来,略微有点呛人。他木呆呆往窑底走了两步,那黑猫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绊在他脚下,他狠劲踢了一脚,黑猫凄厉地惨叫一声,夹着尾巴逃了出去。
庆军这时候说:“奶奶,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歇着,回头我们再来看你。”话音未落,便往门口走,经过他身旁还像进来时一样,看都没看一眼。庆军先走,庆龙和庆霞跟在后面,甘仁贵跟在最后。看着他们一个个走出去,他想起甘仁贵送他母亲来这儿的情形,那天晚上,他就是一时失语才让甘仁贵将陈秀兰留在这儿,并占全了理。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那样了,可忽然又哑巴一样,开不了口,只觉得心焦如焚。
“不行,你得等一下。”甘仁贵要跨出窑门时,他终于说话了。甘仁贵在门边停下,转过头来漠然看他,等他说话。他这才略微调整呼吸,尽量让自己声音平静些,说:“仁贵,这事前前后后,你我都清楚。现在不是讨论谁是谁非的时候。今儿过年,你看这样行不行,你把你妈接回去,过个年,过了年如果还不行,我再……”他停了一下:“如果还不行,我再去你家接过来,继续伺候。我自己拉着架子车去接,不用你送。”
甘仁贵黑着脸站在那儿,不说一句话。但从那张阴沉的脸上,他看得出,他不会同意,不仅不同意,甚至在心里早将他的提议看成一个卑鄙的阴谋——实际上,他自己也不敢断定,若甘仁贵真的接走陈秀兰,年后他会不会兑现这个承诺,再去将她接过来。
“等我妈站起来了,能走了,我主动接回去。”
“可今儿是过年啊?”
“和过年没关系。”
“怎么没关系?你妈难道就这样放在我这儿过年?”
“我妈是你撞倒的,你得负责,让她站起来。”
“我没负责吗?我拼了老命在负这个责,你还想让我怎么样?”
“反正我妈得站起来。”
甘仁贵说完往门外走。他愣了一下,赶紧追上去,抓住甘仁贵的衣袖:“不行,你不能走。”甘仁贵黑着脸,对他怒目而视,警告他把手拿开,但他知道自己不能放手。“你不能走,你不能走,”他重复着,声音衰弱,仿佛一不小心会变成哀泣,“你要走……你带上你妈……”他感到还想说点什么,但说不出来了,悲哀与无能让他无法再多说一个字。他感到自己像一只被掐了头的蚂蚁,没丝毫办法。
他知道事情不该这样,但事情却总是这样。他任何一个举动都那么像是屈辱。为什么他一个七十四岁的老人要遭受这样的事?为什么刚撞了陈秀兰,他没跳下悬崖一了百了……悲哀瞬间化为愤怒,像暴风雨前的云头在他心中翻腾,他不再说话,只是咬紧牙关,瞪着甘仁贵,本能地、牢牢地抓着他军绿色的羽绒服。可抓得越紧,他内心就越感到无望,感到这肉身正在向内塌陷,感到自己像一团灰,一不留神就会被什么吹走。
任何一场风暴都可能在来临前的最后一刻被窒息。现在想想,他觉得自己的举动可笑又可悲,你不让他走又如何?他已下定决心,你又怎能逼迫他带走他母亲?他还像甘仁贵没来之前那样,呆呆地半坐在炕沿上,偶尔看一眼蜷缩在木板床上的陈秀兰。她把头半埋在被子里,低声抽泣着。刚才那汹涌云头般的愤怒已经落地,沉淀了,变得生硬,像尖利的碎瓦片,斜斜地刺在他心里某些地方。他已经麻木了,只是一阵阵感到心慌气短。
他一遍遍回想刚才的情形。正明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窑里,阴沉沉地盯着他,愤然说:“你放开人家,大过年的拉拉扯扯像个什么话?”那一刻,他相信这话是说给甘仁贵听的:大过年的,把你母亲丢在别人家里像什么话?从正明眼神中,他确实看到他在说:你就放手吧,他甘仁贵要是不怕丢人,爱怎样就怎样,反正糟践的是他自己的母亲。正明甚至拉了拉他的手,他转头看到他的脸,胡茬又粗又硬,下巴上黑岑岑一片。
他就那样松了手。他一松手,甘仁贵毫不犹豫出了门。他看到他们离开时,庆军看了正明一眼,像是要说什么,终又没出声。正明躲开了庆军的目光,似乎这样就能躲开他欠他的那两万多块钱。
海琪像只猫一样,轻轻将门帘掀开一个缝隙,露出头,怯生生喊他去吃年夜饭。他应一声,孩子便走开了。对每个家庭来说,年夜饭总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仪式。他半坐在炕沿上,就是在等这一刻到来,要不然早睡了,何必点灯熬油?他站起身来,想做点什么,又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哪里都空落落的。
出门前,他看了一眼窑底,陈秀兰面向窑壁躺着,不知什么时候收了声。昏暗的灯光下,她仍然黑愣愣地蜷缩着,死人一般。床铺前的脚地上,贴窑壁堆着她的儿孙刚提来的花花绿绿的礼物,绚丽的包装袋在昏暗中闪着光。
客室里,飞燕正在喂子涵吃罐头,正明在开一瓶红酒。方桌上已放了八九个菜,西红柿炒鸡蛋、炒土豆丝、猪头肉、红烧鱼等,冒着丝丝热气。炉子烧得正旺,上面坐着一壶水,壶嘴中已开始冒出缕缕热气。飞燕用一只黑色塑料叉叉起一块罐头水果,小心翼翼冲他扬一扬,问他要不要吃,说是她爸爸从兰州带回来的黄桃罐头。他摇摇头,说他不吃。
开饭了,因为他在,王巧巧坚持不同席,正明和孙雅丽两次去厨屋请,也没能请来。正明愤然说:“不知道都想干什么!”说着给三个大人分别倒了一杯红酒,端起杯子象征性地和他碰了一下杯,算是敬酒。除他之外,所有人很快便沉浸在春节联欢晚会中了。电视屏幕上一片红火,一男一女在唱歌,神情豪迈。等他们唱完,无数衣着鲜丽的人鼓掌。房里没人说话。他倒是庆幸王巧巧不在这儿,她在这儿的话,情形只会更糟。他想,怎么好好的两口子就走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境地?
吃了几口菜,他想起自己刚才在卧室要干什么,于是起身,说去窑里拿点东西。拿的是下午准备好的崭新纸币,二十元一张。重回饭桌后,他给三个孩子每人一张,说:“爷爷没什么钱,就表示个心意,祝我们涵涵、燕燕、琪琪在新的一年健健康康,学习进步!”正明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孙雅丽对几个孩子说:“谢谢爷爷,爷爷的心意咱们领了,钱就不要了啊,爷爷攒几个钱不容易。”说着将孩子们手里的纸币收过来,放在他面前。
“这是干啥?”他又将钱分别递到三个孩子手里,“这是压岁钱,怎么能领个心意?拿上,都拿上,不要嫌少。”但确实太少,太寒酸了,去年他给每个孩子的压岁钱是五十块。要不是今年遇上这倒霉事,他不至于这么寒酸。好在孩子们都高高兴兴拿在手里了。“谢谢爷爷,祝爷爷新的一年快快乐乐!”飞燕说着,端起饮料杯和他碰了一下。海琪和子涵也学着姐姐的样子,端起饮料和他碰杯,祝他在新的一年快快乐乐。他笑呵呵一一和他们碰杯,内心涌起一阵感动,感动后面是些心酸。
喝完一杯红酒,他感到略微有点晕,好几次想解释给孩子们的压岁钱为什么这么少,最终也没能开口。他不知道怎么说。而当终于开口时,他听到自己瓮声瓮气,说的却是甘仁贵:“这个甘仁贵,真不是东西。”正明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即刻皱着眉头看他一眼,继续看电视了。他知道正明不希望他说这些,便闭了口。可过了一会儿,正明自己没头没脑地说:“大过年的,说这些有什么用?”
他本能地对儿子的话做出回应,仿佛受到鼓励,甚至激动起来,音调也高了,他能感到自己面带红光:“哪儿有大年夜,自己妈扔在别人家的……”
“说这些有什么用?”正明转头盯着他,明显厌憎而烦躁,“大过年的说这些有什么用?再说了怪谁呢,能怪人家?咱自己不开门,他能把他妈扔在我院门口?”他一下子清醒了,解释说他只是随口一说,音调中全是卑微。正明没再说什么,扭头去看电视。孙雅丽抱着子涵看电视,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飞燕和海琪都扭过头来,怯生生看看他,又看看爸爸。他没再出声,吃完年夜饭坐了一会儿,默然起身出了门。
外面依然很冷,院里黑漆漆的,不知什么时候天转晴了,高远的穹顶上隐约闪烁着几颗星星,但也看不清。哪里断断续续传来嘭嘭的放炮声。他去场院边的厕所提尿桶,门楼下的红灯笼还亮着,灯笼中透出来的氤氲红光似乎减淡了黑暗,也减淡了黑暗中的寒冷。院外能听到的放炮声更密集了,不断地响着,偶尔能看到色彩绚烂的烟花在沟壑对岸的夜空中倏然闪亮,随即暗下来。
进到窑里,上炕前,他几乎本能地,就走到了陈秀兰床铺前。实际上,在距离床铺还有两三米远时,他有过放弃的想法,他知道自己不必这样,不必这样呵护这个使自己陷入这作难境地的老寡妇。但还是走了过去,当他想到冷漠而可恨的甘仁贵,甚至会奇怪地感到,似乎越用心侍奉他的母亲,便越能有力地回击那个人。陈秀兰闭着眼睛,面色死灰,依然很轻,没有配合也没有反抗。像往常一样,他将她从床铺抱到炕上,以防她冻坏,只是这次他感受不到她,一点气息都感受不到,像捧着一团影子。日子又这样继续了,在这点波澜之后,在这点不真实的希望破灭之后。人说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其实岁月粘连,根本不分新旧。
许久之后,外面的烟花声彻底停息了,寂静像水一样,流溢得四处都是。他依然感到心慌气短,感到困倦之极,可又睡不着。恍惚之中,想起下午上坟时感觉到的那种阔大如海的虚静,他忽然确信,那就是来自父母的回应,虽只是一闪,轻忽且幽昧,但就是,就是父母在天上给他的回应,像是在说:你受过的一切,我们都知道。这时,他隐约听到哪里传来信猴[1] 微颤的恶声,仿佛回到了十来岁时一个秋天的夜晚,他带着几个弟弟妹妹,瑟缩着坐在院外的沟边上,等母亲回家(母亲去了哪里?),不知哪儿的信猴传着死讯,声音中浸透了黑夜的朦胧雾气,让人一阵阵发毛:吼吼——哕,吼吼——哕。
注释:
[1] 一种鸮,形似猫头鹰,面目如猴,叫声听来似“后——悔”,因而也被称为“后悔”。陇东人认为信猴夜鸣则附近将有人过世,乃不祥之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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