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3期  
      玩古
优游卒岁·李日华
陆蓓容

 

史书翻翻飞快,跨过我不熟悉的元代,一抬脚就是明朝。即使惫懒不读原典,也毕竟觉得亲切多了。脑海中无数文艺男中年的诗文集开始此起彼伏地往外冒,此外荒唐的皇帝,奇怪的超正,雅致的文徵明,浮夸的董其昌,一拥而上,使脑海水泄不通。

明朝的开端是太祖登基杀功臣。明史列传头几卷,除了皇亲国戚,鲜有大臣能保其首领安享天年的,一窝一窝全给安个由头砍了,使人切齿愤慨,深感朱元璋不是东西。紧跟着是燕王朱棣篡位,接着杀建文朝臣。当时有人不肯承认朱棣这抢来的天下,想把他刺死,没有成功。朱棣大怒,把他九族都杀了,还不解恨,遂创造出“瓜蔓抄”,也就是无休无止的连坐,这位臣子的家乡父老被杀了个干净,直至村里为墟,方才罢手。

我真想不通,这种狗彘不食其余的人渣,还能在历史教科书上得到赞扬。

在当时那种气氛下,士气之沉默可想而知。后来史书便说明初“安静质朴”。直至洪熙、宣德,以今视之,不过中平之世,但比起开创之初,总算是很有进步,江南、安徽各自渐渐兴起。此后明英宗擅自亲征,在土木堡被瓦剌俘虏,明代宗赶紧顶上。英宗被放回来之后,北京宫廷又上演了一次夺权。这之后,经过宠信万贵妃的不靠谱的明宪宗,励精图治十几年总算扭转局面的明孝宗,紧跟着就是游龙戏凤、荒淫纵欲,最后到没生出儿子的明武宗正德皇帝了。

但这些事离江南毕竟还远。沈周、文徵明这些人,对政局不抱希望,就在温润山水中悠游涵养,酝酿出书卷气十足的吴门书画传统。这个传统几乎影响了之后所有的主流画家与收藏家。吴派画家总是抬出文沈自壮声色,而收藏家们见到这些作品,也总在各种评论的推波助澜中,推之为南宗正脉,乐意纳入囊中。反之,对那些长刀阔斧的浙派山水却渐渐不屑一顾了——就连浙江人也不例外。

李日华(15651635)便是来自浙江嘉兴的书画鉴藏家。他在万历二十年成为进士,在朝任职十二年,因母亲病故而离职,又为了奉养老父,不再出仕,一直闲居于家乡,有时在苏州、松江、杭嘉湖平原地区乘船旅游。这期间,他连续不断地写了八年日记,为我们观察晚明的士人生活留下极为重要的材料。当时的嘉兴似乎并不以粽子出名,倒更像是人文渊薮。李日华的座师冯梦祯、长辈项元汴,都早已投身书画鉴赏活动。

嘉兴地区的书画商人十分活跃,他们嗅到生意,便带着收集来的书画到主顾家里去。例如有位张姓商人,曾经带着一大堆画造访李日华家,画的作者包括黄荃、米友仁、黄公望、倪瓒、文徵明与陆治。除了黄荃的富贵花,以上作品都是文人路数。值得注意的是,像陆治(14961576)这样的画家,与李日华甚至前后相接。这足以证明文派画家受到欢迎。当时文、沈本人的作品已经渐渐贵了起来。原来不过二三两,如今却有人愿意拿宋初关仝的作品去换一幅沈周。这当然是特例,不过正好证明吴派的趣味渐已深入人心。例如,李日华看到沈周仿吴镇——“元四家”之一——的作品,就回忆起吴镇真迹的流传过程。沈周在当时的书画鉴藏家圈子里已经很被看重,他临摹黄公望、王蒙的画,曾经是冯梦祯“独爱”的对象。

若我们跟着李日华出门旅游,则可看到,这一派的作品不仅在嘉兴流波广被,实际上早已传播到整个江南地区。李日华说,自己在一家小饭店里吃中饭,发现墙壁上挂着的竟然是文徵明的画。他记录此事时语带赞赏,但并不惊讶,今人可能难以想象——许多年前,我到北京去闲逛,发现琉璃厂小学几个字是启功写的,却曾经大为惊异。

若把观察眼光放远一些,则可以发现沈周反复临摹的元四家,当时也很常见。李氏曾经向一位和尚长期借阅黄公望的画;他还提到一幅黄氏的假画,说此画流传在嘉兴地区,自己已经三次经眼了。若非受人喜爱,“西贝货”便不会大行其道。可是这些作品虽受承认,却卖不出高价。董其昌曾想用一幅黄公望去换沈周,他还留下一封信,说黄氏某画要卖八两银子。作为一个更加熟悉清初及清中期画价的市侩妇女,我掐指一算,觉得晚明的黄公望简直是白菜价。

但书画市场永远是这样,便宜好拣,上当难防。北宋晚期的米芾就曾说过,在他那时,宋初画家李成的真迹已经很少。准此为例,晚明时人看到的宋元作品也极有可能靠不住。像李日华这样经验丰富的人,懂得多管齐下地鉴别真伪。他往往会观察纸绢的颜色,若质地匀整,色泽沉古,则颇有可能是真迹;反之纸薄墨浮,则很有危险。有时他也通过书画的题跋来判断时代,认为题跋内容错谬百出的,有可能是近人之迹。至于画作,就往往从风格入手来作辩驳。但我一直很困惑,那些画得极好、风格酷肖原作的伪作,真的也能辨认出来吗?——在做学生的日子里,不止一次翻过、用过老学者们会审故宫所藏书画的记录,有时他们在同一幅画下面写的鉴定意见南辕北辙。有说真,有说假,还有的不说假,只承认为子弟代笔……有时候也会想,“真伪”是事实判断,“好坏”却是价值判断。用“好坏”去衡量“真伪”,大概是书画鉴藏史上最常见,又最经不住推敲的推理过程了;可是今人之学古,确如绠短汲深,若不预先相信“凡真者必定好”,又当如何想象往昔?

李日华毕竟买下了一些好东西。他在八年闲居生活中,以物物交换的形式收集到了一批精品,并且长期持有,不再转卖。这些作品包括王维、董源、苏轼、宋徽宗、米芾、王诜,以及相当一批“元四家”之作。清初鉴藏家见到这份清单,可能会略略萌生一点儿羡慕之情,也可能不会;但若是放在晚清,恐怕就要一石激起千层浪了。那些在国运蜩螗之际,依然抱残守缺的可怜虫,往往一辈子也见不到一幅早期名迹,只能守着代代相传的江南山水梦想承平。

其实李日华的时代远远算不上承平。他生活在万历年间,皇帝刚即位时还是个孩子,赖有张居正辅政,头十年还算海内晏安。张居正一死,皇帝立刻不牢靠了。自万历十七年起,直至四十八年驾崩,他都没有上过朝;所有政务一概堆积,一切折子统统不批。后人叹息,说万历 “卧治天下三十年”,又说明朝之亡,实际从那时就露出了端倪。后边泰昌天启崇祯,不过是死而不僵的百足之虫罢了。

然而晚明的书画世界一片温煦祥和。走进博物馆,竟然感觉不到大厦将倾的肃杀之气。李日华本人的作品虽然难以看到,他的前辈,知名的嘉兴鉴藏家项元汴先生,却留下一幅《梵林图》。画用金纸,细笔描摹,人物树石各自真切,连楼阁都画得很好。从收藏来说,项元汴比李日华知名得多。他财力雄厚,收集到的书画要用千字文来编号。他还常在所藏书画的前前后后大盖印章,有时又在卷末记上一笔画价,言明自己花了多少钱。在后来的鉴藏家看来,这些行为实在太不风雅了,他们甘心追逐项氏的旧藏书画,却并不热衷于谈论这个人。

其实项氏本人也是十分雅致的。就在那幅留在寺院中的《梵林图》上,他写了两行字,告诉和尚们千万要好好保存此画,万勿为俗子点污,好让后来的贤士大夫为它写下题跋。李日华也说这位前辈笔墨精能,一幅宝珠山茶画得栩栩如生。他还说项元汴给过他一种“散卓笔”;做这种笔,要用掉三只兔子的兔毫。这笔之好,是“真、行、草、隶,挥运无不如意,用年逾而不渝”。这实在是一位精勤于艺事的文人才会追求的东西。

有学者研究,苏州风格在嘉兴地区的流行,可能正与项元汴分不开。文徵明的子侄、学生都曾与他往还交游,在他身后,也仍有另一些在苏州、嘉兴两个圈子里都吃得开的下层文人,把文派书画风流一再地传播下去。在美术史研究中,这些人占到的份额实在少得可怜,因为文献难征,很可能连一卷诗文集都留不下来。若无大人物的一两条笔记,甚至难以勾摹他们的生涯。

李日华周围就颇有这样的下层文人。单一的经济来源很可能不足以维持阖家的生活,因此他们常常需要多管齐下,兼任塾师、医生、古董贩子、画家乃至占卜者,才能小有节余地过下去。条件好一些的,便可能拥有自己的古董铺。李日华记载一位在西湖边开店的“项老”,说此人早晨起来,懒得烧水做饭,就打门口西湖里的水来洗脸,拿几个钱买个烧饼吃;又说他虽然开店,却有脾气,若是讨价还价不成,便把客人晾在一边,自己赌气不讲话了。而这位项老却非不知画者。李日华盛夏到店,跟他分吃了一段藕,他便“欣然出画卷评赏”,拿出唐伯虎、祝允明这些人的书画来。这些人可能还热衷于著述。例如卖古董的盛德潜,毕生潦倒,李日华倒还愿意跟他酬酢。此人写了一部书,专记钟鼎彝器、书画真迹。此书当然未能刊刻,今人恐怕无缘读到了。

这些下层文人都湮没久矣,他们真实的心迹根本无从知道。也许文人作文总难免妆点粉饰,这厢笔下才写到凌寒傲霜,那厢诚恐已是真正的艰难时世;可是纵然功名在身,闲居适意,似乎也一样不尽惬意。拜日记所赐,我们竟然知道李日华的一点点遗憾:

他有一个资质不错的独养儿子,这个孩子能够跟他一起欣赏书画,甚至能做些考证功夫。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他每年都带着儿子从嘉兴坐船去往杭州,送他参加考试。但这个可怜的青年人从来也没有考中。

这毕竟是件可惜之事。在给朋友的信里,李日华感慨道,寄情书画固然也好,可是就算成了文嘉、陈淳这样的大画家,都不如董其昌“为两收耳”。怎样叫“两收”呢?大概就是一边官居冢宰,一边又翰墨流传满天下吧。

在李日华的时代,江南画坛颇有乱花迷眼之势。一方面,苏州文沈一路终于渐渐衰落了。当时画家选择这一风格,不再抱着怡情养性、陶冶情操的志趣。他们把画画当成营生。而收藏这些画的人,也把作品当成了财富。至于本来最解其中三昧的士大夫,却瞠目不知吴中风流为何物。另一方面,松江地方画家渐渐抬头。苏州画家不解取法乎上,徒然学了一点文徵明的皮毛;可是松江画家却懂得循文徵明而上,自宋元名迹入手修习。所以当时有人讲,松江越来越好——代表者中,当然就有董其昌。

以我在博物馆看到的作品而言,董其昌的技法,实在是“未见其明”。但比之一路山明水秀酒暖风轻的吴门后学,他的画很不一样。不惟如此,“他们那群人”,也确实各自都有点不同。譬如李流芳的一套册页,湿墨挥洒,明摆着不求精好,却幻作一片淋漓之气。我也不明白李日华为何不喜欢这群人。他说李流芳不过是稍稍有异于大众,而董其昌早年的笔墨,更是稚嫩不足珍。作为一个书画爱好者,李日华当然很关心晚近的画坛趋向。但作为一个鉴藏家,他可能不会去“收藏”这些人的作品,因为鉴藏总比绘画慢半拍。

李日华卒于崇祯八年(1635)。这一年,高迎祥、张献忠这些农民已经攻陷了朱元璋的老家凤阳。李自成也已经攻破咸阳,占领了光州。和朱元璋当年起兵时一样,这些人也毁皇陵,烧寺庙,杀人。崇祯在宫里闻听消息,急得杀了几名大臣。文徵明的曾孙文震孟,也在这一年被崇祯怒责而致仕。“风流”余绪,竟至于此,历史如老电影一样,又回放到惨淡肃杀的从前。

李日华死后第二年,皇太极登了基,改变许多人命运的清朝正式诞生。摇漾在春风秋雨书画船中的江南,像个泡泡,就要碎了。李日华死逢其时,也是幸运;因为下一个泡泡,要到康熙年间才会再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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