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期  
      新锐回望
关于穆萨:一位年轻作家的中年时刻
肖一凡

关于穆萨:一位年轻作家的中年时刻

肖一凡

离开校园,在成为全职作家的第二个年头,穆萨迎来了他的三十岁。在当下的社会环境中,三十岁之于“90后”是一个颇为尴尬的年纪,尤其相对于以写作为志业的人而言。在过去的几个代际中,追求“出名要趁早”,作家们在二十岁左右就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代表作,到了三十岁还要更上一级台阶,进入漫长创作生涯的中年时期。而现在渐露头角的“90后”作家大多在校园里度过自己的青春,即使年届三十,社会生活也刚起步,笔锋与经历往往不足以支撑“全职”带来的压力。而此时,用穆萨自己的话说,写作“成为一件较为迫切的事”,小说的写法,似乎也变成消耗勤奋与天分进行的室内“硬写”。

  目前所能读到的这几篇发表的小说——《骷髅》《冬眠》《蜉蝣》《洄游》《波塞冬》《模特》——也许就是在不到一年间“硬写”出来的。读完小说,主人公的职业、性格和趣味各不相同,唯有娓娓道来的语言和细腻敏感的情感波动始终如一,六篇小说不多,但集中起来也能形成某种属于作家“风格”的东西。读完不禁对作者有所好奇,因为小说中所呈现的世界经验繁杂却又真实可感,无论是《骷髅》中的收藏细节、《蜉蝣》里的大漠风光,还是《冬眠》里的园艺知识、《模特》中的绘画场景,都可以看出作家在营造小说世界上所倾注的经验与精力。即使选材上如何“饥不择食”,这些经验在不长的时间里能够被敏锐捕捉,并找到准确的语言,恰如其分地表达出来,某种程度上也证明了穆萨对于写作所持有的才能和勤恳,更不用说这些还只是在一年内得到发表的作品。

  常言道,小说是虚构的艺术。而悖论的是,小说之所以能吸引人,却是在虚构中逼近生活的真实,小说的故事与人物完全依赖于这一份真实感而成立。在读者“假作真时”,才能去谈论作品的趣味、教益乃至情感。对于穆萨而言,小说的写法是在“那些现实与虚构交混不清的时刻”,“像书写回忆一般书写我的想象,甚至无需任何荒诞气息来掩盖它的不真实”,这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一种“假作真时”。这种写作情形与阅读体验之间的合谋是巧妙的,写作成为一次自我催眠的趣味之旅。于是,对于“硬写”的作家而言,现实世界不缺少奇闻与故事,一个人突发奇想将挖掘到的骷髅带回家收藏(《骷髅》)作为一个新闻并不出奇,而一个人得了像一些动物一样需要冬眠的怪病(《冬眠》)也未必不可能;当理智不必也不再去探究现实与想象的分别,一篇小说在落笔的那个未来便已经存在,同时也不缺乏用来吸引读者的必要的趣味性,剩下的则是根据现实的逻辑与情感,选择合适的语言修辞去表达出来。

  这也许就是穆萨小说的全部秘密,对于一个全职作家来说,如何创作小说的神秘面纱被揭去,写小说便成为一种体力劳作,小说的要素——一个趣味性的故事、简洁顺畅的语言表达以及巧妙的结构等——象牙塔里所接受的文学滋养与训练足以应付,而不必需要再去经历社会上的摸爬滚打来获取对于生活与世界的丰富认知。如此衡量,对于一个选择进入写作这一职业的年轻作家来说,到三十岁才踏上全职道路变得不再划算。而且仅止于此,似乎并不能概括穆萨小说的全部好处,在故事性、语言表达和结构组织之外,阅读过程中感受最深的是小说中流露的成熟气质,这表现为小说人物生活阅历上的丰富沉淀,以及心境、情感上的中年气息,在提前了解作者年龄、经历之后,带来了奇妙的阅读反差。

  以《洄游》为例,主人公是一位小有所成的中年画家,在离乡二十年之后,和妻儿踏上回乡之旅,而当年离开家乡的原因也随着旅途不断逼近故乡与家人,而被主人公娓娓道来:当年离家是为了与父亲决裂,而如今回乡,则是为了与家人和解,与过去的自己和解。在小说的结尾,主人公带着孩子与父亲出去钓鱼,父子相对,面对河水里洄游的鱼,终于抛掉往事的顾虑,小说在这里构成了一个嵌套隐喻的环形结构。虽然小说的生活细节与情感渲染细腻而克制,但在完成结构设计之余,并没有太多的情感动能来解释主人公“洄游”的动机,作者只在小说后半部分插入了一组对话提及:

  

  “怎么想到要回来?”在恰当的时机母亲问他。这一问让他愕然,仿佛学生时代和同桌聊天正欢时被老师点名。“并不是忽然想到的,”他回答,他的眼睛出神地盯着空气中的某个点,往事就在脑海历历浮现,“年龄让我回来的。”

  

  似乎是怕读者不能理解,作者随之解释道:

  

  原本他也以为他此生都不会再踏足这片土地。他向妻讲述时称之为“耻辱之地”。当他声名鹊起,在接受采访中也曾被问及故乡话题,他往往避而不谈,或三言两语带过。他的画作以新锐和先锋著称,他也自诩他的艺术从来不向传统和过往中寻求营养。但人到中年,他不可避免地被一些古老的作品吸引,自己年少时期的记忆也时时按捺不住地涌现。他明白故土是躲不掉的。偶然的一次重读《圣经·创世记》,其中一段话不经意地出现在他眼前,从此,回返故乡的种子似乎就在他的心里种下了。“耶和华对雅各说:‘你要回你祖你父之地,到你亲族那里去,我必与你同在。’”

  

  其实无论是主人公的艺术理念还是《圣经》的启示,作为一个人顿悟的契机都稍显多余。而“年龄让我回来的”或是“他明白故土是躲不掉的”,才是作者抓住的最具人物个性,也是最有生活实感的一种心态。这样的心态,二十岁刚离乡不久的青年不会感悟,只有到而立之时,才能突然遭遇这种情绪。在写作时,穆萨化身敏锐多感的主体,在他者的故事中与自己的人生遇合。在小说的创作谈中,作者提到他的困惑:“很长时间以来,我意识到自己的小说缺乏一块能让故事植根其中的特定土壤。”作者寻找的这个土壤是文学地理学意义上的实在空间,然而现实中作者并不依恋自己的故乡,只是:“在写《洄游》时,家乡的一些场景依稀出现。我仿佛也经历了一遍我的主人公经历的回乡之旅,与我想要找寻的那片故乡——空间意义、时间意义、精神意义上的故乡——发生了一场接触。”这样的一种体验式的写作似乎并没有拉近作者与他现实中的故乡的联系,反而确认了另一处“土壤”的存在——年龄,在这个意义上,“躲不掉”的不是始终不变的故土,而是人到中年。

  作家的写作很多时候都是一种自我追溯,或是化身小说人物在想象力中体验,或是忠实地讲述自己的记忆。相对于其他的作品,《洄游》没有书写《蜉蝣》那样的奇遇,主人公也并不像《冬眠》一样特别,小说中的日常生活、人情冷暖,和现实世界也几无差别,作者的想象力蛰伏于平白的现实之中。除了小说开头让主人公感到不安的梦境,小说的情感是含蓄隐忍的,离乡之际动人心魄的犯罪与父子决裂的决绝,这些大开大合的情绪记忆在返乡的一刻只化为一个“短促的梦”。对于一个专业的小说家来说,这些作为素材的情节与情绪大可以为小说增色,带来刺激悬疑的色彩和莎翁悲剧的影子,穆萨反其道而行之,采用了更为冷静平实的叙事,用他的话说,也是一种“回归意识”的显现:“每当一个或一群作家将某种样式的小说书写到一定程度,尽管没有神灵直接降下启示,回归现象也往往自然出现。”《洄游》作为“写作意义上的回乡之旅”的努力,也并非偶然地为穆萨找到了写作这一行为与职业的“土壤”——它并不是某个地点,也不是某段经历,它只是内在于作家的岁月人生之中。

  这是一个作家中年时刻的到来,就像小说中回乡的动机一样,除此之外也难以长篇累牍地寻找语言去描述它,穆萨在决定走向作家这一志业时恰巧与之相遇。北大诗人冷霜在《我们年龄中的雾》一诗中写道:

  

  你掀开我灵魂九曲连环的入口,

  而这正像我始终好奇的那样:当我

  看见你时,我已在你之中。

  

  年龄以及它带来的相关困惑,就是这样一种类似直觉的东西。当一个人终于体会到中年人的心境,他已经不可避免地踏入人生的中年。于是,《洄游》中,往事虽然历历在目,但也无法再掀起情绪的波澜,曾经反目的父子再次相见,只有平静和淡然。穆萨舍弃了叙事的张力,像主人公一样将青春的锐气与冲动留在过去,以一副圆融而不油滑的成熟气质倾注在叙述中。同样的气质也出现在其他小说中:《蜉蝣》讲了一个老套的艳遇故事,虽然邂逅的激情足够戏剧性,但叙事却主要进行于越轨的生活如何回归日常,穆萨将这段往事拖离了道德与人性交战的领域,反而花了很大篇幅讲述主人公如何度过激情消退期,在未来的人生里选择何种态度面对这段脱轨的岁月。在这里,情节与人性的冲突不再是叙事的全部,悸动的心灵怎样被时间与理智抚平作为激情故事的结尾,是作者对主人公未来人生的一种交待,对于一个有家室的中年人,这比人生的戏剧性经历更为重要。

  中年气质在穆萨的笔下是一种难以概括的价值选择,像《洄游》与《蜉蝣》,它可以是对生活越轨危机的警惕与小心,是一个人成家立业后因为责任与亲情而选择平静隐忍的保守心态;或者像《冬眠》与《骷髅》,可以是对特异的他者进行充分共情与包容,是从猎奇的癖好中抽身,去关注具体的个人。相对来说,中年气质或其秉持的价值观其实更接近现实世界的运行逻辑,是一种包容弥合的人性力量,个性不再倾向于张扬在外界,而是在人的内在舒展自洽,虽然缺乏刺激的戏剧性,却也多了淡然隽永的韵味。在此,如果要谈论穆萨创作的总体风格,用这为数不多的几篇小说进行总结,便可以借用《洄游》中主人公对自己动机的概括——“年龄”,简单直接却又合情合理。一个初出茅庐的作家,就是这样来迎接他的三十岁。

  

  (责任编辑:李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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