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海与我是同年、同乡,这两样或许有助于我们成为好朋友,强化我们对于时间、故土的共同记忆。换句话说,我们有着共同的成长背景,从小孩子到青年时代,我们走过同一条街衢,逛过同一个公园。极有可能是,我们曾有过擦肩而过的时候,他朝我做鬼脸,扬拳头,我快步跑开,觉得这小朋友无聊得很。
我们真正的擦肩而过是在1994年,我家搬到他家附近,相隔不过五分钟的路程,周遭的地标是报社、二院、楚秀公园、清晏园……那时我已开始写作,在淮安,算得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文学新星了。而那时,我并不知道有一个叫谢海的同龄人,同样小有名气,他得家庭滋养,自幼随父习画,和当地的文艺界浸濡很深。没有人跟我提起他的名字。
我每晚出来散步,想必一定走过他家的门前窗下,然而他不在里头,早于一年前离开,到北京晃荡去了;一年后我也背起行囊,步他的后尘,到北京去念作家班,而他再次离开,去杭州念了中国美院。我想冥冥之中我一定气坏了,决定从此拉倒,再也不要跟他认识了,于是我便回了南京,再次念了作家班。
我在南京一待五年,写作,发表,等待成名;与此同时,谢海在毗邻的杭州做着同样的事,习画,积累,蓄势待发……我们均“成名”于二十七八岁时,或许他更早些。我在南京的朋友多是作家、诗人,零星认识几个画家,但并无深交。我是后来才知道,那时谢海常往返于宁杭,和南京的艺术界颇多交往。或许曾有过这样的夜晚,我们坐在同一个酒吧里,多半是“半坡村”吧?昏暗的灯光底下,我们分桌而坐,我和搞文学的在一起,他和搞艺术的在一起。间或,两桌中的熟人会握手寒暄、点头示意,我和谢海抬眼看去,也许看见了彼此,但却不知对方是谁。
后来我离开南京,辗转北京和广州,而谢海一直待在他的杭州。这一晃已是近二十年过去了。今年夏天,谢海来穗作学术主持,女画家张灵来电,说要介绍一个同乡与我认识。不得不说,这次见面是各种巧合的结果,三人的时间都不凑手,也未见得非见不可,也差点就不见了。无论如何,那天下午我走进张灵的工作室,看见了一个“文艺青年”,他谦和,机敏,话不多,讨人喜,一副乖乖仔的模样。这是我第一次听闻谢海这个名字,在美术界算得一个腕级人物了。我因为不属于他那个界别,这话便一听而过。
真正让我感念的,是他早年的文学青年经历。就是现在,他浑身散发的“文青”气息,也有点“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意思。这气息生在他的骨子里,慢慢藏不住了,便溢到他的神情、样貌、行止,总之他是每一个毛孔都流着血和文艺的东西。那天,我的神情一定慈祥之极,我是一看到“前文青”,心里便要生慈悲的,只为他们曾是自己人,为了文学曾经照亮过他们……我的意思是,一个人是否做过“文青”,成年后到底不一样些。
我自己是搞文学的,并不愿太强调文学的重要性,然而至少有一点,文学引发阅读,而阅读之于文艺的滋养,或许是太重要了。谢海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在读书上涉略甚广,不拘是文史哲、地政经……他是随便翻开一本书就能读的。这样的阅读有用吗?我的理解是,也没多大用处,然而正是这些没用的东西,构成了一切文艺的基底。经年累月地读下来,人与文字就会亲近,由文字及己,及人,及世界,然后一个转身再回到自己……上帝就在这一转身间,为他打开一扇门也未可知。
这便是我和谢海的初相识,聊了些阅读的事,使我感动不已。未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以为美术界是不读书的,其实即便是文学界,现在也少有真正的读书人。我的意思是,作家只读文学,类似于画家只研究线条、光影,一样都算不得读书人。我也是写作很多年后才意识到,文艺是专业不得的,它本是一场玩儿的事,不能太认真,又不能不认真,而是介于有无之间,做些不相干的事,读些不相干的书,想些不相干的人……文艺或许就有了。
基本上,这也是谢海的意思。我与他相熟以后,才知此人调皮得很,那初见面的文雅全是装出来的。不妨说,他地道是个玩家,惯于吃喝、叉麻、胡说……隔不上几天,他就要外出周游,机场才是他的家。他所到之处,众星捧月,人人都庞着他,却怎么都宠不坏他。谢海本质上是个好孩子,他的被宠,一方面是因为他的聪慧机智,另一方面却是得益于他的策展人和评论家身份——吊诡之处也在这里,他作为策展人、评论家,做的事本该是绿叶扶红花,现在却颠倒了,他成了红花,绿叶们都围着他。
谢海清楚这一点吗?他太清楚了。众所周知,艺术圈是个巨大的名利场,其程度较之娱乐圈有过之而无不及,谢海作为著名推手,类似于导演和制片人,是能叫人一夜暴发的。然而有一次他却告诉我,他从来没有坏过规矩。我以为自己是听明白了,他手中掌握着巨大的权力,但一直以来,他都慎用这权力。
我敬重谢海的正是这一点,内心有标准和尺度,不管时代恶俗到何等程度,他都岿然不动,支撑这岿然不动的是,第一,他不缺钱,养活家小当没问题,谢海的心理是,他知道自己有生财之道,却抵死不走这条道,这是何等的幽默。第二,他生于文艺世家,从小的生活环境是,家里养了一批食客,成天开着流水席,吃完一批,又来一批……很多人是连名字都叫不出的。这样的家庭,我听了也是大开眼界,有孟尝君之风,现代中国是绝少有了。
成年后的谢海,继承且变通了这家风。他也养了一批人,不拘是助手、朋友、同行……他都在准则允许的范围内,无偿地帮助他们,变着法子喂肥他们,自己却不落一个子儿,为的是别人不得不反过来养他,他一生最大的理想就是被包养,成为被他养肥的人的食客,他要满世界做食客,所到之处,花团锦簇,有接机、欢送,食宿费不必自己付,他不带钱包就能上路,不拘是五星级还是小酒馆,他要的不过是一个其乐融融。
我疑心谢海在美术界算一个穷人,他是穷老板在养着一群阔人,成天起劲得很。像现在他在杭州,出行照样还是公交车,他沉迷于这样的生活方式,与其说是质朴,毋宁说还是因为好玩。他是变换花样在玩儿,一般来说,富人是玩不出新花样的,无非是一掷千金,莺莺燕燕。于是谢海灵机一动,止于做一个穷人,然而他又不是真的穷,但他打滚撒泼不做富人这也是真的。
我想谢海是太懂得钱的意义了,他毕竟经过了那一番,每月从他手里流过的银票何足以百万计?早不当回事了。因此,他但凡能把生活维持在一般水准,就彻底撒开了这东西,再不受这劳什子的约束了,坐公交车去了。
我能想象他坐公交车时的样子,把头靠着窗口,小眼睛一眨一眨的,他看着蓝天白云,某一瞬间,他一定以为他身上像长了翅膀,那是一种飞翔的感觉,也是彻底自由的感觉。偶尔,他的眼睛里会落进来几棵树、很多人、高楼大厦、万丈红尘……它们从车窗外飞驰而过,谢海巴巴地看着它们,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
不知为什么,我总以为公交车上的谢海才是真实的谢海,这一刻,他安静,孤独,惬意,或许很骄傲自己身上还有朴素的一面。红尘中一路摸爬滚打过来的,现在逃到公交车上,听吵嚷声,闻汗馊味,于他简直是一种诗意的生活。
其实照样还是玩儿,谢海是穷玩。穷玩才是真的玩儿。中国历代的传统是,真正的大玩家很少出自大富大贵的,多在文人雅士这一阶层。文人雅士当然没什么钱,像沈复和金圣叹都是偏居陋巷,但玩起来可叫一个繁华热闹,且歌且哭,呼天啸地。沈复是潦倒一生,金圣叹是直把命陪进去了,虽说是为了道义,某种意义上也还是玩儿。
袁枚也以玩家传世,当然袁枚手头宽绰些,他自己弄了一个大园子,买几个歌伎,种几根竹子,写了本养生食谱,他是能从一根春笋里看到人生意味的人。袁枚是会玩儿,但我总以为,他不及沈复和金圣叹是大手笔,是大潇洒。富贵这件事,说起来存着太多的毛病,和贫困一样,它束缚人的想象力、天性、自由……如果不把它看贱,做些务虚的事来转移,这日子简直没法过。这一点,怕是只有到了富贵这一层才能参悟。
谢海并非富贵阶层,却也参悟了,想必这是他的天性。我以为他是这样一种人,千百年来的“文人传统”一路浩浩荡荡地淌下来,淌到我们这一代,慢慢息了声气,但是涓涓细流总能唤醒一些人,比如谢海们,使他们活过来,再由他们一代代传下去,使得文人这一脉得以延续、壮大。我要说的是谢海身上的文人气,然而这东西到底难说得很,好比气味吧,狗与狗凑在一起,总归是要嗅一嗅的,才能确定是不是同类。我记得谢海也曾用过“气味”一词来描述我们的相处,意思是气味相投吧。
我想我身上若是有气味,那必是文学的气味。不得不说,所谓的“文人气”落在当下,毕竟是由文学圈承担得多一些,原因之一是,文学圈太穷了,无金可捞,只能读点闲书,说点闲话,跑出来穷玩。文学圈里又数诗人最穷,因此连我们写小说的也不得不高看他们几眼,因为他们纯粹。
我想,纯粹该是文人气之一种吧,另有操守、有趣、风雅、敏感、风骨等,好像谢海把这些全兜着了,难怪后来我去杭州,把他引入写作圈,大家如获至宝,直引以为同类,很痛心这样的好同志怎么跑进了艺术圈:他很孤独吧?艺术圈都忙着圈钱去了,谁陪他玩呢?
我的这些可怜的文学同行啊,惨,惨,惨!他们实在憋坏了,平时,他们难得遇见好玩的人——现在,就连文学圈也不玩了,个个周全得很,忙着争名的,图利的,求官的,放眼望去,乌泱泱一大片,面目粗鄙,性情简陋,就连这样的人都来搞文学,实在是糟蹋了“文学”二字。又因为文学圈实在太少名利,因此,当他们看见从大染缸里走出来的谢海,尚能保持干净、清爽模样,我的同行们怎能不欣慰?!于是,他们向我表达了这么一层意思:你的这个同乡,可玩性很强。
我听了甚是高兴,以为自己做了件“成人之美”的事。由此我想到,世上本没有文学圈、艺术圈,打一眼,嗅一嗅,感觉对了,就是一个圈。谢海就这样成了我们的人。那次在杭州,谢海一直陪了我们一周,他是把自己往死里陪了:又是生病,又是公差,又要忙于艺术节的筹备……可是他就像变戏法一样,每天照样出现在灵隐寺附近的文学基地门口,接我们吃饭,送我们回来,陪我们去乌镇。不拘什么时候,我们聊天聊到高兴了,打个电话给他说,谢海,你能过来吗?他噢了一声,总归就过来了。
后来他告诉我,他从来没这样陪过人,除了他们圈的“老爷爷”们。
其实这不是“陪”。我疑心谢海与我们在一起,他是喜乐的,有种“惺惺相惜”的感情。他视我们,就像同志找到了组织;我们视他,好比遇见失散多年的兄弟。因为我们比他还穷,他对我们越发钦佩,宠爱有加,跑过来捉住我们的双手,紧紧地握在手心,说:我做得不好,要向你们学习。他惭愧得都快哭了。
我们去他经纪人的会所,在那里,我们看到了作为艺术家的谢海,他在墙上,在他的那些水墨里,就是那些瓶瓶罐罐,俗称“谢小瓶”的瓶子里插着“折枝花”,淡雅的颜色,有阴影。可以想见某个春日、秋日的下午,他一个人坐在画室里发呆,看阳光打在花瓶上,几案上淡淡的一抹斜影。他也许会看上一个下午,直到自己走进去了,与这些物体合为一体。
也因此,我虽是外行,看这些“谢小瓶”却是看懂了,因为整个的谢海已在里头了,笔墨温润,底色却是安宁、寂寞——他是把他的心情画进去了:下午、阳光、几案、瓶花。多美好的生活啊。然而无能为力。无能为力。光阴漫长,生命短促。他又老了一天。屋子里静得能听见钟表走动的声音,他听着这声音,看瓶花的影子短短长长,消失了。暮色突然来临了。
所有关于艺术的解读中,不拘是语言、技术、创新、结构,我最看重“生命”这一块。生命是活的,当生命注入作品中,作品也就活了。我想这才是谢海作品的价值所在,他是把自己搭进去画了,虽然没有苦难深重、家国情怀——艺术圈也好这一口的——他画的只是自己的生活:桌椅,各种形样的玻璃瓶,他巴巴从郊外采回来的小花小草,几根竹子,烟灰缸,碟盘里吃剩的樱桃……说到底还是旧式文人生活,现在也叫“小资生活”。
这时代,小资是要被骂的,至少文学圈是这样。然而谢海的“小资”却是另一种,他没有卖弄、炫耀之嫌,也没有优越感,有的只是面对美好事物时,个体生命的欢欣和落寞。
我因为喜读谢海的作品,于是想到一个问题,文艺毕竟要叫外行人看得懂才好。像我不懂画,立在他的画前,也觉得自己整个被“洇”开了:又是愉悦的,温润的;又是伤心的,无奈的;又是寂静的,盎然的……总之五味杂陈,意味丛生,正百般不知如何是好时,心里顿觉这才是艺术——不比内行人读画,一打眼就是技法构图,一二三四看得很清楚;艺术这东西,越是看得清楚,越是隔了一层;它本是懵懵懂懂的事,像两个一见钟情的人,未知对方的姓名、年龄、身份,却一照面就被击中,没什么道理可讲的。
谢海是著名的美术评论家,文风简洁犀利,开一时之风气,俗称“谢白话”;然而他自己的作品,目前却没有得到正确的评价——当然都在夸,却很少有夸到点子上的。照我说,有朝一日,他作品的真正价值若得以凸显,恐怕还在他的生命底色上,即,他是现代社会的真文人、真雅士。
谢海另有一组画叫“实验水墨”,我称为“墨涂涂”的,却不见一点雅士风范。整幅画是黑墨团团,浓重压抑,不经意的什么地方,会有一点小留白。谢海告诉我,他的这组画不是为卖钱的,也情知卖不出价钱,就是自己画着玩儿。这一点,倒是很像我们的新小说、先锋文学,确实不好读,不好卖,但是文艺的意义之一也在这里,总得有人去创新、开拓,为文艺辟出一条新路径也未可知。
不得不说,千年水墨走到今天,拘法于古人确是不行了。无论是描绘生活的清新的“谢小瓶”,还是描述精神状态的压抑的“墨涂涂”,我们都看到,谢海一直立足当下,不逃避,不僭越,他忠诚于自己所看到的、感受到的,把古老的水墨融入现代的腔调,试图发出自己的声音。我要强调的是谢海身上的现代性,在当代从事水墨创作,传统和现代性于他们尤其是难题,怎样摇摆于这两者之间,并最终找到一个平衡,何止是水墨艺术界,也是一切文艺的追求所在。
我总觉得谢海是个很“懂”的人,他有现实感,极具平衡能力,不极端,不僵化,即便偶尔来点小任性,权当自己跟自己玩儿,玩完了他就收回来。艺术家分两种,一种是放浪形骸,剑走偏锋,把生命当作一张白纸来糟践,胡乱涂抹一通,涂成一张杰作也未可知,比如徐渭和陀斯妥耶夫斯基。另一种是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他与万物和谐相处,万物也馈之以亲爱有加;情操高尚,有君子之风,能找到一条通往世界的通道,拐弯抹脚哪儿都能走到,一般而言,集大成者都出自这一类人,比如歌德和托尔斯泰。
我不能说谢海是第二种人,那无疑是在骂他;但他性格里是有那一面的,只是来路漫漫,他还需修行。他因为天性聪慧,对于人、物、事的认识,当比一般人来得更精准深邃。又很勤奋,不拘策展、文章、画作,他是三头并举,丝毫未乱方寸。又很贪玩,又好享乐,但都未到“癖”的程度。喝酒偶尔也有大醉的,我记得他曾说过,他不交两类朋友:从不醉酒的,逢酒必醉的。可见他看重性情,又控制性情,因为他是个做事的人。
他在美术界大概人缘极好,识大体,晓分寸。插科打诨,装痴扮傻。他以这样的顽皮相示人,估计是场合所需。他是太知道场合上的事了。然而本质上,他却是个极认真诚挚之人,一幅小画也能磨上十几天,做策划时每个细节他都要推敲半天。倘若有人跟他探讨问题,他那边正在说笑呢,这边转过头来,立马就能进入讨论的状态。
我要说的是谢海的平衡能力。他看上去忙碌不止,然而另一方面他又是个闲人,一个内心极安静的人。否则你就不能解释,他的大量的阅读、文章、水墨画是从哪儿生出来的。他是一离开人群,马上就变了个人,静思默想,心里能听见溪水流动的声音。他的“谢小瓶”系列里就有这样的声音。
他和我们写作者在一起就越发安静了,美术圈的人一定看不到这一面。他给我们沏茶送水,听我们胡侃,不时会心一笑以示鼓励。他简直在纵容我们。他就想,这群人一定是憋坏了,空有一张利嘴,平时也没得机会表现,就是表现了也没人能欣赏;现在遇见他,就好比擅弹“高山流水”的伯牙遇见了钟子期,哪怕侃完就死他们都愿意。
我总觉得,谢海是懂得我们的,正如我们一样也懂得他,有这篇文章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