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6期  
      玩古
曲终人散·吴湖帆
陆蓓容

 

这年头说自己在思考传统,听起来简直像自黑。不过,生计所迫,我真的在思考。何以传统有时强大到难以推翻,有时又脆弱得风吹就倒呢?实在想不出完整的解释,只能简单打个比方来说明。

想象一条从水草丰美之地诞生的小河。它有丰富的源头水,一路由高就低,平稳欢快地流下去,这就是一条健康的河流。当流量流速变大,渐渐把河床上的沙泥带进水里,河道原貌就这样一点点轻微地改变,但水的方向并不突然扭转。一个历史悠久、发展平缓、没有受到严重外力作用的传统约略如是。譬如古诗,或者就说唐以来的格律诗吧,一千年来当然仍有种种曲折的走向,但只如去年沙觜是江心,行船的人早已见惯不惊。

仍想象这样一条小河。起初它好好地流着,忽然遇到一段漫长的黑暗山崖,不得不穿石入地,成了暗河。譬如秦代焚书坑儒,六经皆受此厄,但有人悄悄把《尚书》、《论语》等藏入孔子宅壁,至汉朝始得发现。由暗转明问题甚多,河底遍布礁石,水流突然湍急,一时间纷乱无序。假如更不幸些,很快又从山中跌落谷底。譬如今日崇儒,明日转而尊法,大家只好陡然转变方向。但一代人就像河里的水一样,不可能在某一节点全部更新换代。你将看见人们不得不适应形势,突然开始讨论新的话题,写“新的文学”,做“新的研究”,尽管从思维到语言都仍其旧。直到这一代人过世,下一代听过父辈故事的人也过世,再下一代,才算翻篇。

书画材质脆弱,本来就不易保存,一经战火便毁伤严重。因此代代后人都要感谢前贤竭力保存故物,才使早期的艺术作品不至于统统葬身乱世,成为永远的传说。其实,就算隔几百年毁一次,收藏这条河流,也不过有着丰水期和枯水期的区别,毕竟也有新的书画家不断创作,不断过世,其作品终将成为值得收藏的对象,就像各种支流汇入主干河道一样。就研究者看来,这传统本来就算是一条健康的河。

但摊上乾隆老儿的积极收藏,主干枯涸太快,支流补水跟不上,就像误入沙漠,鱼鳖虾蟹顿时饥渴难当。晚清的书画市场,但见人们饥渴地蹦跶不休,水很快就浑了。过去大家多少认可的规范和常识渐渐少人知道,很多没有来头、凭空冒出来的作品,在新晋藏家眼里,竟也成了稀世之珍。只有世家子弟还维持着某些水准。像河流悄悄留在路上的一个个小湖泊,它们闪烁着最后的光芒。

苏州有个潘家,父子俩都爱好收藏。父亲的书画著录经过兵火,保留不全。在残本里收有不少扬州八怪的作品,格调比较亲民。儿子就比较幸运,留下完整的书画过眼录。虽然不全出己藏,但足以使人了解嘉道年间苏州地方的书画流通情况。翻翻这书,你将愉快地发现,明末诸家的作品,当时还不太难看到;即使元代名家,也还偶尔有之。也许有点意外地,你还会意识到,士大夫对当时流传在本城的名迹大抵有所耳闻。小潘就这样看到许多作品,也留下不少评论。隔了几代,到了清末。这潘氏家族有个女儿,嫁给了同城吴家一位封疆大吏的嗣孙。这位小哥儿名叫吴湖帆。他幼少时备受宠爱,得到诸多家藏宝物。不过年纪太小,赶不上科举的末班车,中学毕业时已是民国元年。

拜父族妻族两大世家遗泽所赐,吴湖帆以书画出名之外,也渐渐成长为鉴定家和收藏家。他身后留下日记、随笔、书跋及书画记。尽管日记仅存1931-1939八年,仍是我们最为重要的第一手材料,其创作及收藏两方面的情况,都可据此想见大略。他的《丑簃日记》以公历编次。前数年不全,一九三七年多记抗战形势,三九年又多记潘氏夫人病亡前后事。唯有一九三八年(民国27年),前半年日记完整,后半虽稍芜杂,且多补述,然除八月未记、十二月抱病外,亦较为完全。在每一个月内随便抄些例子,不难知道他平时都做些什么:

二月十九日,鉴定邓实带来的王蒙《煮茶图》,以为与自家所藏《松窗读易图》为同时所作。又指刘松年《香山九老》画卷,当为明人伪本。廿五日,鉴定邹喆、华喦、罗聘画作。这天又细读《煮茶图》,发现王蒙与宇文公谅的题字如出一手,颇为可疑。次日鉴定唐寅扇面五个,以为只有一真。廿八日鉴定沈周陈淳书画合卷真、王维《剑阁图》伪。

三月十五日,估客来,吴氏留宋人纨扇一页。廿一日,鉴定估客携来画作,真而不佳,未买;廿三日,参观书画会,购旧拓碑帖二种,并买清人对联六副。次日再买一副,并代人买数副。廿九日往孙伯渊处,买清人扇面若干,又建议潘博山购入李流芳画册、王麓台题画稿。

四月二日,鉴定许源来所携画作。七日,估客携王鉴画来,因太贵,仅能一饱眼福。又经眼王鉴横幅、蒋廷锡兰竹。托估客售去大田黄石章一。

五月六日,为孙仲渊鉴定戴进作品,伪作。七日过目王翚山水,贵不能买。又鉴定文徵明《玉兰图》一本为真,因其残破不堪,遂得以己作一幅换之。十日经眼顾鼎臣、严嵩书卷,又以贵不能买。

六月八日,带倪瓒作品三帧往访王同愈。二十日,估客携来恽寿平《瑶圃九芝图》。吴氏以为真迹,即购留之。孙邦瑞赠以程嘉燧扇面。廿六日,徐邦达带来黄公望《九峰雪霁图》照片,以为断然真迹。吴湖帆看后,以为笔致无力,款亦不佳。尽管有梁清标鉴藏印,也未必是真迹。又称梁清标的鉴赏能力在安岐之上。此日与蒋谷孙书画、文玩易换甚多。三十日,与徐邦达考证仇英生卒年,无果。又考订故宫所藏宋画《山市晴岚》,以为作者必燕文贵无疑。

七月一日,经眼张穆、赵之谦、查士标作品,并鉴定《砖塔铭》。四日,经眼姚公绶、孙克弘、改琦作品。五日鉴定文徵明、八大山人、王原祁、张元举作品。八日经眼萧云从父子、傅山作品,及明拓真草千字文一本。十一日经眼吴让之书法。十四日经眼明十一家题山水轴、文嘉、沈周、明人画扇。次日又经眼王鉴、石溪山水。又次日经眼王蒙作品。廿四日见吴伟业、冒襄书画合轴。廿八日,购王鉴仿古山水十二家册。

八月二日,经眼董其昌画作。

九月三日,买黄公望画、陈洪绶、邵弥、黄姬水、王谷祥扇,刘墉对联及林良画作。又受赠关思画扇。同日鉴定陈洪绶八开画册中仅两页为真,并欣赏宋拓《松桂堂帖》。欲购吴历画竹,议价未合。七日,鉴定方从义《溪亭清兴图》为真,又经眼明遗民集册一。廿日补记:购入陈洪绶《六佚图卷》。观李忠文诗卷、杨维桢书法、石涛、新罗画作。

十月十五日补记,中秋观石谷《夏山烟雨》图卷,并与孙邦瑞合购。收潘博山所赠《范式碑》拓本,以清人书札还报之。经眼萧云从、陈撰、吴镇、钱选、倪瓒、王鉴等作品,真伪杂出。十八日,经眼王翚、项圣谟画作。次日经眼文嘉、陈淳画作、王昶对联。又鉴定王原祁一画为伪,并睹李子云《维摩说经卷》。廿四日,经眼明人扇册四十八页,及邵弥画轴。鉴定盛懋绢本作品一帧为伪。得王谷祥、朱朗、谢道龄三扇。补记前晚所见郭天锡《高云密树》卷为真。三十日,经眼翁同和、黄易书画。

十一月六日补记,以己藏沈周、文徵明书画扇赠人,其中文徵明一扇已旧蔽。七日,从陶湘受赠《李太妃墓志》拓本。八日,托人代售己藏乾隆御书。十二日,回赠陶湘《文安县主志》拓本,许姬传为吴氏代售藏品若干。二十日,经眼王时敏画轴,欲购无资,乃售去恽寿平画作一件,以资贴换,同日又买恽寿平画扇。廿六日,经眼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残卷,大喜过望。又收钱选、方从义画作,及宋元人横册四五帧。

细读这些摘记,你将惊讶地发现,直到抗战之初,竟然还有如此多的古代书画流通在上海地方,鉴定家还是可以从估客和朋友那里比较容易地看到它们。但同时你也将悲痛地认识到,保真无疑的作品实在不多,更多的是真伪杂出,或者全然靠不住。日记简略,常常只有结论,而没有鉴定过程,但很显然,吴湖帆也会从优劣去判断真伪,这与前辈们并无不同。

可是,大致可以说,吴湖帆的追求与某些前辈已经不太一样。他对高古没什么执念,不再一味地追逐晋唐宋元。显然他相信真迹存在,但整整一年中,除了给一幅假王维判死刑外,早期的大名家几乎没有进入日记。他所注意的是明清名家,和“非名家”。清初四王的作品,当时炒到天价,贵不能买是常态。于是他买些什么呢?清人的对联,残破的文徵明画卷,偶尔一两件恽寿平、王鉴和王翚,以及各种明清小名家的扇面儿。前边说到,书画收藏的传统渐渐枯涸之际,饥渴的人们把它扑腾成了一段浊流。但这浊流影响不了吴先生。比起常常煊赫到吓人的晚清书画著录,他沉稳得令人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如你所见,从日记看来,民国年间的书画生态变化不多。照旧是估客上门、朋友酬应,藏家也会获得赠礼,有时以物易物,乃至以物易钱。但你不妨看看吴先生送出和收到的是些什么:明清扇面、墓志拓本、清人书札。没有早期名迹,除了沈周文徵明,也没有别的大名家。这不免使人猜想,也许大家都在认清现实,并且冷静下来。冷静的好处是,大家能够平静地欣赏讨论明清作品;换句话说,它们的真伪只是是非问题,不大牵涉别的因素。可是,想象一下,假如我说现在一小段在浙江博物馆,一大段在台北故宫的这一本黄公望《富春山居图》是假货,只怕还没等专业人士出来掐架,爱国人民就会争先恐后用唾沫淹死我。

毫无疑问,重要的早期书画作品往往牵扯无数问题,比如人民的感情。无巧不成书,浙博这一小段《剩山图》,还真出于吴湖帆的旧藏。这件事也记录在一九三八年的日记中:

曹友庆携来黄大痴《富春山居图》卷首节残本,真迹,约长二尺,高一尺半寸,一节中有经火烧痕迹三处,后半上角有吴之矩白文印半方,与故宫所藏卷影本(余前年见过真迹)校之,吴之矩印无丝毫差失,后半火烧痕迹亦连接,且故宫藏本前半每距六七寸亦有火烧痕与此同,逐步痕迹缩小,约有二三尺光景,可知此卷前之半经火无疑……

得到这样一卷宝物,吴氏当然十分珍惜,请人刻了“大痴富春山图一角人家”的印章。但名迹入手总有人知道,不久后人民当家做主,在公即正义、私即罪恶的几十年里,民国收藏家及其后裔纷纷向博物馆捐赠藏品。无数躲过战乱、躲过水火、躲过乾隆皇帝和外国侵略者的民间书画,终于都成了国宝。可以系统地防火防盗防霉坏,从保护作品的角度,肯定是件好事;有时轮换着拿出来挂一挂,做公开展示,如果观众有心,也确实有很好的教育作用。不过对于又两三代后,重新想起疏浚河道,让传统继续流淌下去的新一代收藏家,局面变得难多了。现在,不要说系统地了解早期风格,甚至不要说一个黄公望,即使明清精品,也常常只能隔着玻璃柜子看啦。

再也不会有带着书画到你家来的商人。就算有,他也未必敢在没成交前就把作品留下,任你尽情观看一个月。也不再有大量的鉴藏圈子,使你在朋友家做客时,很有机会欣赏某些名迹。我常常觉得一点儿可笑的凄凉。慢说没钱,就是有钱,也不想踏进这条波澜跌宕的河道——我连讨论它的干涸都不愿意,因此总是拖延着,不想“做科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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